叶惊寒略一颔首。
“那你可听说过‘文晴’的名字?”
叶惊寒摇头。
沈星遥若有所思:“那我现在明白了,整件事的背后,真正主使之人,其实便是卓然,说不好,就连文晴也是他的棋子。只不过……倘若李温那一身东拼西凑的武功也是这么来的,当年他死的时候,为何与常人毫无分别……”
“我翻遍了吕济安的手记,并未找到取出心蛹的法子,许是他懂得某些特殊的手段,又不愿被旁人学去,才故意没有记录。”
日头升至高处,投下的光影在摇曳的树枝间隙里变幻着形状。
“叶大哥,我想去趟许州。”
“许州?”
“贺尧自称是许州分舵执事,我倒要看看,他一个人这么来回奔走,背后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同你去――”
林荫之下,二人身影渐行渐远,交谈声渐渐被风声盖过,变得模糊不清……
洪湖水畔的寨子里,已是一片狼藉。
凌无非本想追上沈星遥,早些解开矛盾,却被飞龙寨的人团团围住。听着七嘴八舌的追问与关心,心下有火也发泄不出,只能将人一个个推开,往林中奔去。
可到这时,已然迟了,哪里还找得见沈星遥的人影?
另一头,史大飞后知后觉才想起屋里还关着一个邹川,等翻开废墟一看,人已咽了气。
新旧恩怨还没来得及清算,人便归了西。史大飞自认倒霉,便摆出一副“不给他收尸便是报了仇”的态度,自我安慰一番,便带着兄弟们离去。
凌无非本打算与蒋庆等人商议暂且收留飞龙寨中人,却不想这帮家伙竟跑得比兔子还快,这头没追到人,那头又找不见飞龙寨,索性破罐破摔,什么也不理会,径自回了晴翠坊,走进坊里,远远便听见孩童欢快的打闹声,正是汪十八的女儿汪小顺,正带着阿念往树上爬。
凌无非瞧见此景,不自觉想起自己小时候成天上窜下跳的那段时光,蓦地恍惚了一瞬。
时光飞逝,岁月倥偬,可笑自己虚度光阴,到了这个年纪,竟失了记忆,回望前尘,人事已非,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有的妻子,何时与母亲团聚……
他胡思乱想一通,忽觉肩头被人一拍,扭头一看,正是宋翊。
“你一个人回来的?”
凌无非哑口无言,半晌,无力一点头。
“发生什么事了?”宋翊凝眉问道。
“叶惊寒找到了她。”凌无非道,“他前些日子去过钧天阁,莫名对我出手,我……觉得他不对劲,便未告诉星遥。”
宋翊一时语塞,半晌方道:“可你也没告诉我。”
“忘了。”凌无非心不在焉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开。
叶惊寒对沈星遥有意,这是旁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宋翊直觉不妙,便即跟上他的脚步,问道:“他做了什么?”
凌无非没有答话。
此事表面看来,是沈星遥恼他未将叶惊寒归来之事相告。可若只是因为这一点,便引得她发怒未免太牵强,也太小看她了。
他已误会过她太多次,若对旁人说话也罔顾真相,胡乱给她泼脏水,自己岂非成了乱嚼舌根,漠视夫妻感情与事实的小人?
“叶惊寒……他为何会认得星遥?”凌无非忽然问道。
宋翊摇头,认真答道:“这我不知。当年她被传为魔教遗孤,名声不佳,你一直在她身旁,大多时候,辗转流离在外,遇见何人何事,甚少为人所道,旁人都不了解。不过――”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叶惊寒是薛良玉之子,自幼便被抛弃,最后当众杀了薛良玉的人,也是他。”
“你说什么?”凌无非大惊,“他是薛良玉的儿子?”
第74章 起看清冰满玉瓶(四)
宋翊被他突然抬高的嗓音惊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照你这么说,他岂非是星遥杀母仇人的儿子?”凌无非愈觉怒火中烧,“那她还肯信他?我又算是什么?”
“师兄。”宋翊有些尴尬地低头,轻声清了清嗓子。
他自幼孤僻安静,与凌无非熟络,也是近几年的事。不知怎的,他只觉得哪怕是六年前的凌无非,虑事也比如今更为周祥。
回想当年南诏国一行,自己与苏采薇那段争执的经历,宋翊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思索再三,方开口问道:“师兄,倘若你恢复记忆之时,仍旧住在金陵,没有妻子,也未与白掌门相认,是不是能够冷静许多?”
听到这话,凌无非不由愣住。
宋翊的话,仿佛醍醐灌顶,几乎是在一瞬间将他点醒。
倘若失忆以后,所见一切都还是自己最熟悉的人和事,那么不论听见什么,他都绝不可能怀疑。归根究底,自他失忆之日算起,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源于他的不信任。
他不认得沈星遥,不认得白落英,整个光州城里,唯一熟识之人只有夏慕青,偏偏这个唯一认识的人,对他言语间也有所隐瞒。
他向来自视甚高,遇上这么一连串难以用常理解释之事,唯一愿意信任仰仗的便只剩下自己的认知。然少年心性桀骜,一旦有了这样的心思,又怎么可能再听得进旁人的话?
以致一步错,步步错,接连不断消磨着所有人的真心与耐心,直到这不可挽回的地步。
“我不知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误会,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绝不可能是小事。”宋翊道,“你若真心想要挽回,便得对她足够了解,知道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否则做得再多,也都是徒劳。”
流云遮蔽日头,投下一片阴。凌无非的心也跟着渐暗的天色,越来越凉,直直往下坠去。
到底还是他太过在意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太过相信自己,始终不肯低下高傲的头。
凌无非懊悔不已,踉跄着后退一步,险些站不稳身子,口中低声喃喃:“是啊……我都不了解她……怎么就能把事情闹到如此地步?”
楚天昏昏,暗然如夜。颤摇的心神不知拨乱了哪一根弦,震得耳边响起嗡嗡声,一时之间,凌无非脑中那些模糊的影子一股脑都涌了上来,几乎将他脑袋撑裂。
偏巧就在这时,坊内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
晴翠坊外,是浩大的沔州城,参差林立的重阳木巍然而立,高大参天。
传信烟火嗖地窜上青空,碧穹广阔,不知何处响起悠远的钟声,回荡在缥缈的风里。远山层叠,寂岭深处,高耸入云的峰顶,已然堆积了千万年的雪。
雪中一株色彩斑斓的奇花,茕茕立于一地莹白间,傲然昂首,迎风而生,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异常璀璨的光,美得不似凡物。
千里风雪,莹白如玉。苍苍莽莽的白幕里,远远映出一点湖蓝,随着移近而扩大,飘飘摇摇,是女子的裙摆。
“柳叔,是不是那个?”
沈兰瑛发出欣喜的声音,跌跌撞撞朝着这株流光溢彩的花奔来,没留神一跤跌倒在雪里,又匆忙起身,跑上前来,在它身旁俯下身。
柳无相跟在她身后走开,看着被她托在掌心颤摇的花蕊,眸中亮起一抹前所未有过的光彩:“原来……原来这世间,竟然真有雪菖蒲……”
“您确定有了此物,便能治得好他吗?”沈兰瑛眼中顾虑重重,“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何要故意夸大凤尾金莲的药效,万一出了岔子,岂非……”
“遥儿那时眼里,一心只记挂着他的安危。但如今江湖局势飘摇,总得有人拿得定主意,不先定了她的神,谁还敢继续追查下去?”柳无相俯下身去,小心翼翼扒开花茎周围的雪,道,“你当心些,切莫伤了它,此物异常珍贵,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言
朔风凛冽,花蕊叶片,也跟着摇晃起来。沈兰瑛深吸一口气,心下默默念道:但愿……还能来得及……
师徒二人离开已久,浑然不知钧天阁内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早在收拾被万刀门利用的飞龙寨之前,凌无非便已向家中传信,到了今日,书信刚好送到光州。白落英看罢信上内容,立刻带上苏采薇启程,赶去沔州。
至于沈星遥,早便踏上了去往许州的路,叶惊寒亦随行在侧。
这日到了桐柏县,天色已昏,正值初一朔月,不宜行夜路。于是二人便在县里寻了家客舍落脚。
小县城里人流往来不多,客舍、食肆、酒馆、瓦肆等多为一体,到了傍晚,小店楼下食肆便聚满了人。台上台下叮叮当当敲锣打鼓,唱戏歌舞,好不热闹。
沈星遥坐在窗边,托腮看着台上的傀儡戏,只觉一连下来好几个故事都似曾相识,却不记得在哪看过。
“天下话本一大抄,时兴的不过就那几出,听得多了,也没多大区别。”叶惊寒说着盛了碗汤递到她手边,瞧着她望向戏台,若有所思的模样,打趣似地笑问,“莫不是触景生情了?”
“没有。”沈星遥平静摇头,端起汤碗喝了一口,道,“只是觉得熟悉。唐姨从前也写过不少戏折,许是在她那儿看过吧。”
叶惊寒闻言,摇头笑了笑:“看来是我多心了。”
沈星遥听了这话,眉头一皱:“你觉得我还想着他?”
“是我失礼。”叶惊寒摸到茶壶,才想起并未点酒,转身见邻桌喝得正酣,便厚着脸皮讨了一杯,以罚酒为名,向沈星遥赔罪,仰面一口饮尽。
沈星遥被他此举逗笑,摇摇头道:“你打听我私事的样子,同我去年在金陵见过的那个媒婆一模一样。”
叶惊寒开怀而笑。
沈星遥略一沉默,扭头唤来伙计上了酒,给他杯中满上,道:“你在钧天阁没看见我,旁人是怎么说的?”
“说得模糊不清,只说在他失去记忆后,总见你们有矛盾,与以往恩爱之状,截然不同。”叶惊寒说这话时,看似漫不经心,话音一落,却不自觉抬眼,认真观察起她的神情。
沈星遥已斟满一盏酒,送至唇边,听完这话,不觉一笑,道:“不是因为他忘了我。就算他什么都记得,我也不想留在那儿了。”
“为何?”叶惊寒饶有兴味道,“你不喜欢他了?”
沈星遥摇了摇头,释然展颜:“我只是觉得,就这样过一生,好没意思。”
叶惊寒闻言,目露讶异。
“我下山没几年,还未入世便遇见了他。他说他喜欢我,我也觉得他不错,就这样顺其自然,相守相伴。”沈星遥轻轻晃动手中酒盏,如水般剔透的清酒随之晃动,“可天长日久,我却渐渐活成了他的一部分。为他生,为他死,欢喜忧愁,皆系他一身。”
“相似的瘴林,幻境之中,七情六欲迷人心智,曾经的我,全然不受困扰,如今竟会迷失其中,找不到出路。”沈星遥说着,举盏一饮而尽,感慨似的一笑,道,“我不想忘了自己是谁,也不想这一生为人附庸。我有这身武功,也不痴傻愚昧,浩瀚山河,本该有我一方天地。”
“所以是你觉得,他误了你?”
沈星遥摇头:“只是突然觉得,情爱本就是虚无缥缈之物。与其守着随时都会改变的人心,倒不如善待自己。”
言罢,她莞尔一笑,斟满手中空盏,又待给他添酒,然而低头一看,却见叶惊寒那盏酒一滴也未动。
“怎么?”沈星遥噗嗤一笑,随手一指他方才讨酒的那桌,道,“准备留着这盏酒,一会儿还给人家?”
叶惊寒听到这话,不自觉笑出声来。
适逢台上乐至高潮,舞姬旋身转动,胡裙飘带招展,婉转飞扬,镂金铺翠,若飞燕惊鸿。沈星遥转向看台,眼中浮起惊艳之色。
叶惊寒细品盏中清酒,装作不经意朝她望去,月眉星眼,丽质天成。侧脸轮廓在昏黄的烛光下染了一圈金黄,朦朦胧胧倒映在盏中清酒里。
也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别的缘故,不过两杯下肚,他竟已感到微醺。
“小遥。”叶惊寒忽然开口。
“嗯?”
这称呼改得有些突然,沈星遥一时没适应过来,转头望他的眼神里,夹杂着困惑与讶异。
“我敢打赌,你总有一日,还会回到他身边。”叶惊寒笑言。
“不会了。”沈星遥莞尔,目光又回到了表演的舞姬身上。
瓦肆里的歌舞,直到丑时才散,沈星遥疲倦至极,回到房里躺下,直接便睡了过去。
长廊尽头的另一间客房内,叶惊寒缓慢扣上房门,走到床沿坐下。
他并不急着睡下,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件,正是前些日子,他偶遇那个满身是血的玉华门少年时,从他怀里截获的信件。
信封上沾着斑斑点点的血印,信封内叠好的书信,也沾了零星的血,都已风干成了黑色。
叶惊寒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掏出信纸,同信封上的血印比对一番。
十五滴血印,十四滴重叠,还有一滴,在白笺上的位置微微偏左,比信封上的还要大一点。
对不上。
“雕虫小技。”叶惊寒轻笑一声。旋即起身走到桌旁,将书信一角递至烛火前点燃。
跳动的火焰,一转眼将之烧成灰烬。
第75章 千山欲晓雾霭微(一)
清晨,薄暮起,日光熹微。
无人守卫的大宅里,四周弥漫着一股死寂诡秘的气息。
内院忽然传出重物落地的声响,打破这死一般的沉默,紧随其后哦,是张皇的喘息夹杂着急切的脚步声。
男人捂着小腹,惊惶奔出院门,指缝中不住漏出鲜血,淋漓滴落一路,逶迤出一道猩红的血线,格外狰狞。
在他身后,风中倏地传来一声锐器破空之响,冷肃凌厉。男子不及躲闪,便被这一针穿透咽喉,一双深黑色的的瞳孔瞬间放大,轰然倒地。
肉瘤般的心蛹挣扎着从他小腹伤口缓缓爬出,刚一冒头便被一对银针打穿双眼,登时扭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发出凄厉的虫嘶。
嘶声响彻小院,渐渐淹没在缭绕的晨雾里,隐入朦胧……
七月初三,立秋。
许州街市依旧萧条,只是比起前几年来,敞开迎客的门面稍多了些。往来行人依旧稀稀落落,人声比风声还轻。
“怎的还是这副光景……”沈星遥与叶惊寒一前一后走在街头,瞧见此景,不禁感慨。
“你来过这?”
“已是五年前的事了。”沈星遥左右望了一番,道,“是为了证明我娘清白,同唐姨来这寻找证人。”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本以为没了薛良玉,天玄教也不再作乱,这里的人日子应会好过些,却不想又来了个万刀门。”
“救人非救世,救世也未必救得了每个人。”叶惊寒神色如常,全无动容,“人要学会正视自己的命运,事事都指望别人来帮,总有神仙也兜不住的时候。”
“可就算是蝼蚁、蚍蜉,凡存于世间,都有各自的意义。”沈星遥反驳道,“强者之上总有更强者,一个普通人,究竟要强到什么地步,才算不辜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