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激灵后,她面前现出了一道白光。
入眼不是方才夕日欲颓的乐游原,而是精致的床帐。
岑令溪意识到了方才的场景不过是自己的大梦一场,而她方才在梦中一直在唤“江郎”,想到此处,她浑身一僵。
于是偏过头去看。
自己抓着的的确不是那只精致的玉雕,而是一只大手,其主人很明显,是闻澈。
她脊背上都生出一层冷汗来,她开始祈祷自己方才只是在梦里喊了江行舟的名字,而没有喊出声。
岑令溪深吸了口气,试探着问闻澈:“妾睡了多久?”
闻澈没有回答她这句,只是坐在床边,手撑着下颔,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江郎?”
岑令溪脸色一白,所以闻澈还是听见了。
她忙用另一只手撑着床榻想要起身找补,闻澈却先她一步摁住了她要起身的动作,“不用和我认错,我说过,我不舍得罚你的。”
岑令溪仍然心有余悸,张了张唇。
闻澈继续道:“只要你乖乖地待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要去,你的梦中,也就只能是我了,你说是不是?”
岑令溪瑟瑟发抖,但只好说出一句:“是。”
闻澈勾了勾唇,道:“你与他成婚也不过五年多不到六年,但我们之间还有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总有一天,你的眼里心里,全都是我。”
闻澈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绢帕,轻轻地为她擦拭去了额头上因为惊恐而冒出的细密汗珠。
在他收手的那瞬,岑令溪注意到了绢帕角落里的那朵兰花,心下一凛。
自己从前送他的那枚绢帕不是早在宫中的时候,他亲口说得“不要了”,然后被她付之一炬了么?如今手上的这枚,又是从何而来?
她只送过闻澈一枚,难道这是旁人所送?
闻澈看出了她心中的疑问,主动道:“你不记得了么?这是你当年送我的那枚绢帕。”
“可……”
闻澈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你说的应当是当日在宫里给你用来包扎伤口的那枚,我当时说不要了,那是因为,被你扔掉的那枚,是我绣的。”
岑令溪更是惊愕。
闻澈,刺绣,绢帕,她实在难以将这三个词联系在一起。
闻澈慢慢地凑近了她,道:“令溪,你不知道,我在齐地见不到你的那六年,实在是太想念你了,你留给我的,只有那纸残缺不全的婚书和这枚帕子了,我哪里舍得用?于是我便找了针线照着你绣的这枚,仿制了一枚,一直带在身上,就像你从未离去一样。”
岑令溪呼吸微颤,连带着睫毛也在不停地扑闪。
闻澈的气息,近在咫尺。
她却被困在他的双臂之间,不得逃脱。
“我当时说不要了,是因为你回来了,你从此便在我身边了,哪里也不会去了,我在宫中为天子讲学的时候,只要拿出你绣的这枚,便能想到你一定在家中等我,无论我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看到你。”
闻澈说完这句的时候,鼻尖已经抵着她的鼻尖了。
岑令溪纤长的睫毛也蹭到了他的脸上,许是感受到了,闻澈又拉开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所以不要想着离开我,因为这一次你若是离开,我可能就不是再绣一枚绢帕了,不要这么视我如阎罗,我只是太爱你了,令溪。”
闻澈说到最后,落下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但她能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因为闻澈离开了,却没有告诉她去处。
闻澈出了岑令溪的房间后,便叫人备马,一路去了刑部。
许多日了,他差点忘了岑令溪名义上的夫婿,还在刑部关着。
刑部今日是岑昭礼当值,见了闻澈来了刑部,整个人都陷入了惴惴不安中。
自从他提了自己当了刑部尚书,便再也没有过问过刑部的事情,也没有过问过刑部的人,朝中的同僚,似乎也没有人敢给他难堪。
但他知道,所有人都说他的荣华是靠买女儿得来的,但这一身的骂名,他也没有办法挣脱。
但闻澈并没有理会他,只是让他准备了笔墨纸砚,便带去了刑部大牢,又命人打开了江行舟那间牢室的门。
江行舟本坐在枯草堆上,听见锁链响动的声音,慢吞吞地转过身去。
看见闻澈的时候,属实惊讶。
闻澈让狱卒把笔墨放在江行舟面前的矮桌上后,便让他出去了。
牢室之中,只有他们二人。
江行舟虽然从闻澈刚回来便被他关在刑部,但外面关于岑令溪的事情,在他的多次问询下,岑昭礼已经告诉他了。
他知晓了闻澈和岑令溪当年的事情,也知晓了岑令溪现如今的处境,但还是一直唤岑昭礼一声“岳父”。
如今看着面前摆放着的东西,只朝闻澈拱了拱手,道:“下官并未参与从前二王夺储一事,若是认罪,下官实在无罪可认。”
但闻澈竟然撩起袍子,坐在他对面,敲了敲桌面,道:“我不是叫你写认罪书的。”
江行舟有些惊讶。
闻澈淡声道:“写一封和离书,和她的。”
江行舟没有抬头,腰却挺得笔直:“溪娘是下官的妻子,结发近六载,举案齐眉,并无怨怼。”
闻澈拢了拢袖子,道:“你应当清楚,她现在和我住在一起,不分昼夜。”
江行舟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闻澈,“但在六年前,下官与溪娘早已有了三书六礼,行过周公之礼,在下官心中,溪娘就是下官此生唯一的妻子。”
在听到“三书六礼”和“周公之礼”几个字的时候,闻澈不由得压低了眉头。
但他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模样,道:“我知道你和二王夺嫡的事情没有关系,只要你写了这封和离书,我立即放你出去,官复原职,甚至可以为你升职。”
江行舟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下官读过书,也绝不会以自己的妻子换取前程。”
闻澈没有想到他这般“冥顽不灵”,冷笑了声:“你觉得就你现在的处境,还能护着她么?”
江行舟怔了下。
闻澈继续道:“她现在可是在我的雀园里,这是全长安城都知晓的事情,你若是不与她和离,那在别人口中,会怎么传她?水性杨花?还是更难听的词,你应当清楚。”
话毕,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最终,还是以江行舟的妥协收场。
“下官不求前程,但求这封和离书,能保她不被人所议论。”
闻澈没有说话,只示意他动手写。
这封和离书,江行舟写了许久,最终只写了一句“行舟才疏学浅,不足以配岑娘子。”
他写不出贬低岑令溪的话,也写不出贬低六年婚姻的话,便只能从自己入手。
闻澈接过那封和离书,站起身来,拍了拍江行舟的肩,道:“你大可以放心,有我在她身边,不会有人敢议论她。”
第23章 示威
闻澈说着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江行舟一眼。
而后将那封和离书妥帖地收进了自己怀中,转身出了牢室的大门,和一直守在门外的连朝吩咐了两句。
连朝点头拱手,侧身立在牢室的门前,和江行舟道:“江大人,请。”
闻澈给江行舟升了官,是徽猷阁待制,比起他原本的官职,这算是馆阁清要之职,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是以他刚回了江宅,给他升职的圣旨就降了下来。
翌日上朝的时候,他前脚才踏进值房的门,便感受到了无数道朝他而来的目光。
也有细细碎碎的讨论声。
“你说,那位前几天才带着岑家娘子招摇过市,昨日他便被从刑部放了出来,还升了官……”
“我瞧着,这其中必有蹊跷。”
江行舟只觉得坐如针毡,还好没过多久,中官便来传话请值房里的官员准备进宫门。
朝上讨论的事情大都与他无关,他便也保持沉默,一直到了天子身边服侍的中官扯着嗓子唱出一句:“退朝!”
江行舟这才觉得自己缓过来一口气。
外头落了雨,但他昨夜彻夜未眠,早晨的时候也有些昏昏沉沉,宅中也没有人提醒他带伞。
往素这个时候,即使岑令溪早上未曾提醒他带伞,但落了雨,她一定会套车带伞来宫门外接他,常常会引得同僚们一阵艳羡。
这时便会有人起哄:“你可不知道,人行舟和娘子成婚四五载,从未生过怨怼,有过矛盾。”
江行舟下意识地朝宫门的方向看去,只有穿着各色官袍的同僚,以及他们府中的下人,那抹守在宫门外撑着伞焦急地朝里面望着的清丽身影,却怎么也找寻不到。
江行舟长叹了声,苦笑一番。
当时只道是寻常。
好在雨势不算大,他便将官袍的袖子遮在头顶打算淋雨回家,这时却有一把伞递到了他手边。
他有些好奇,转头去看,那人他认得,是跟在闻澈身边的连朝。
江行舟轻轻朝连朝颔首,“多谢。”
连朝往旁边挪了挪步子,示意江行舟看前方。
江行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站在不远处撑着伞着紫袍的那人,除了闻澈还能是谁?
但既然接了他的伞,便更没有不去的道理了。
江行舟只好提起袍子下了台阶,朝闻澈走去,到他身边的时候,稍稍欠身:“见过太傅。”
闻澈笑了笑,道:“对我给你安排的新差遣,可还满意?”
江行舟垂眼淡声回答:“太傅思虑周全,下官改日一定登门答谢。”
本是一句客套话,但闻澈却抬手止了他,“满意就好,但登门就不必了,你也知晓,我这金屋藏娇呢。”
江行舟怔愣了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伞柄,很是尴尬的应了声。
闻澈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便勾了勾唇,道:“不多说了,要是回去晚了,家里那位,怕是要和我闹性子,江待制,你说,是不是?”
江行舟脸色更加难看,也没有回答,只是弯腰道:“恭送闻太傅。”
他知道,闻澈是有意给他难看,但他如今只担心岑令溪在闻澈身边是否受了委屈,旁的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雨水不断地敲击着伞面,带出“劈里啪啦”的响声,而后连成线淌了下来。
这场春雨,终究是在江行舟的心头洇上了一片潮湿。
连朝能看得出来,自从自家郎主走了一趟刑部大牢,让江行舟写了下那封和离书后,闻澈的心情明显好了不少。
他想起昨日傍晚的时候,有司送来了春狩时随行官员的名单,要给闻澈过目,但当时闻澈阴沉着一张脸,他也不敢拿到闻澈跟前触霉头,眼见着这会儿郎主的心情好些了,便从怀中拿出一个册子,道:“太傅,这是昨日傍晚礼部送来春狩的名单,还请您过目。”
闻澈瞥了一眼,摆了摆手,随口道:“这些小事让陛下定夺就可以了,不用拿给我看,只一点,做好围场的防卫,陛下登基之初,不可以出一点意外。”
因为这次春狩,他打算带岑令溪去。
毕竟她已经被自己关了许久了。
但若是闻澈将连朝手中的名册接过来瞧一眼,或许就会知晓昨日的礼部都发生了什么。
一天前,礼部。
掌管文书的主事将一本册子递到了尚书手中,“使君,这是春狩时的随行名册,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将新任翰林方鸣野添了上去,您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添补的吗?”
礼部尚书将手中端着的茶盏搁在桌子上,又朝一边吐出了口中的茶叶,顺手把主事手中的名册接过,从头到尾看了眼,道:“这名册上,怎么没有那个徽猷阁待制江行舟?”
主事有些不解其意,遂请教尚书的意思。
尚书叩了两下桌子,道:“岑家娘子现如今正被那位独宠呢,这是满朝都知晓的事情,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若不是因为岑娘子,我会叫你把方鸣野这个新科进士放上去?同样的,你不知道今日那位去了趟刑部,是带着笑出来的,结果没过多久,他身边的连朝便将刑部牢里管着的江行舟放了出去,还给升了官,你揣摩不清楚这个中意思么?”
主事忙从尚书手中接过名册,小心翼翼地问道:“您的意思是,江行舟已经上了那位的船?”
尚书扫了眼主事,道:“还不算太蠢。”
主事将名册揣进怀中,语气中还有些顾虑,“只是这新上任徽猷阁待制的江行舟,不是那位岑娘子的原配夫君么?”
尚书没看他,只道:“这些人的事,那就不是你我可以过问的了,把手上的事做好这是次要的,最要紧的,还是那位的差事。”
主事喏喏连声,又将江行舟的名字从那个名册上添了上去。
但被拘在雀园的岑令溪却对此事一无所知。
外面的雨还没有停,空气中有些潮闷,她便将窗牖半开着,坐在窗边一边听雨一边看书。
帘外雨潺潺。天色是阴沉沉的,淅淅沥沥的水珠子乱入了院儿里培着荷花的池塘里,敲碎了满池清光。却为那株美人蕉硕大的绿叶平添了几分的润泽,油汪汪的绿,愈衬周遭海棠的旭旭红,院子里的柳枝软软地塌在雨水中,也添了几分愁郁。
岑令溪将手中的诗集放下,托腮看着顺着屋脊淌下来的雨水,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问身边侍奉的青梧:“主君今日出门时可曾带了伞?他一贯骑马上朝的,这样的雨势,会不会淋着,你去厨司叫他们煨上些姜汤来。”
青梧愣了愣,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朝岑令溪投去疑惑的神情。
自家娘子什么时候这般关注闻太傅了,昨日不还闹得要死要活的,动静可大了,怎么今日便转了性子?
更何况娘子从来都是以“太傅”称这雀园的主人,“主君”这个称谓,她已经许久不曾听过了。
岑令溪看她愣在原地,又叫了一遍:“青梧?”
青梧低垂着眉眼,提醒了句:“娘子,我们不在江宅,这里是雀园。”
岑令溪手中拿着的诗集“啪”的一下子便掉在了地上,她有一瞬的失神。
她再转头去看院子里的布置,是啊,这般繁复精致,怎么会是她和江行舟的家?
这里分明就是叫她难以呼吸的雀园,是闻澈的地盘。
而后,月洞门处便转进了一道紫色的身影,即使隔着重重的雨幕,她也能瞧清楚那人头上的官帽,怎么会是江行舟?
江行舟入家门后是会将官帽都摘下的。
岑令溪看着那道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只觉得手脚冰凉。
青梧的视线被桌案上摆着的花瓶和里面的花挡住了,又一直低着头,并没有发现闻澈的身影,只是看着岑令溪有些煞白的脸色,试探着问道:“娘子,那姜汤还要煨着么?”
这句话才落下来,她便听到了珠帘被拨动的声音,转头去看时,发现是闻澈,立刻将身子弯得更低,“恭迎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