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澈知道能在春狩结束回京时埋伏在路上来行刺他,甚至能精准地找到他和岑令溪乘坐的马车, 必然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 很有可能是赵王党的余孽。
故而他本想着留活口,完了之后慢慢审, 但看到岑令溪现在这个处境,他手底下没有留情, 直接将刀刃转向了那人的喉口。
一击毙命。
他不能再失去岑令溪了。
这是他心中冒出的唯一一个念头。
正闻澈他提着尚且淌着血珠子的剑朝挟持着岑令溪的那个黑衣人逼近时, 黑衣人又捏着她的后颈往后撤了两步,始终和闻澈之间保持着距离。
春狩前带来的禁军也朝这边而来, 和那些歹徒打斗厮杀,刀剑交锋时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
风猎猎地吹着, 这一隅中只有他们三人。
“把你关进刑部大牢中的人都放出来,上表挂印,我就放了她。”黑衣人盯着闻澈的眼睛,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岑令溪知道自己的生死如今就把握在闻澈的手中,于是在黑衣人出声的时候,目光也跟着移到了闻澈身上。
但闻澈只是冷声道:“痴心妄想。”
岑令溪一愣,看着闻澈眼神在这一瞬由希冀变成了惊诧。
在生死之际,她几乎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时,所有生的可能都是闻澈一句话的事情,她以为闻澈会先应下黑衣人,或者至少会犹豫一下,然后让黑衣人换个条件。
但这些都没有发生。
闻澈只是斩钉截铁地说了句“痴心妄想”。
这句似乎不仅仅是对着黑衣人说的,也是在对她说的。
岑令溪又想起了之前被困在山洞中的那几个时辰,那时闻澈将她拥在怀中,和她说起自己在齐地的六年,说他为了重新回到京城见到她做了多少,说起他的情意有多深。
她不得不承认,在那时,她的确是有过短暂的动容,她甚至想过说服自己站在六年前闻澈的处境上去想想,她甚至想过要不等这次春狩回京后,她便和闻澈提及与江行舟和离的事情。
因为那毕竟是年少时真真切切动心过的人,倘若不是,在当年他向岑昭礼求娶自己的时候,自己是不会答应的。
在岑令溪无数次去御史台,无数次借着探望父亲的名义只想看他一眼的时候,那些情意是做不得假的。
后来闻澈落难,她不想为了他连累整个岑家孤注一掷,只好将此事归结于两人无缘。
可到了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那时的想法有多么的荒谬和可笑。
闻澈费尽心机回到京城,不择手段杀了老齐王,其实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自己;为了权力;为了自己能在大昭的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其实想让昔年党锢之祸中让他落难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回京只是想复仇。
才不是为了重新回到她身边。
“你是在报复我吗?”
“是。”
当时在刑部的场景,突然就从她的脑中飞闪而过。
当时的闻澈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神色中有轻蔑、有冰冷、有威压,独独没有半分怜悯。
其实从那个时候,闻澈就和她说得很清楚了。
他此次回京,独独是为了报复。
是她差点耽溺于闻澈这些日子对她的温存中,差点对他生出不该有的情意来。
他若真得对自己还有当年的情意,为何要让他们重逢的第一面就是那么不堪的境地,又为何在除夕宫宴上授意季钰为难自己,让她不得不误杀了季钰?
岑令溪的眼中渐渐蒙上一层氤氲,心情也由原来的惊诧变成了灰败。
原来让一朵将生的花折断真得只需要四个字。
还好她方才没有和闻澈求助,不然就是自取其辱。
岑令溪将自己眸中的眼泪逼了回去,深吸了口气,悄悄攥紧了手,也将目光从闻澈身上收了回来。
她用力从黑衣人手中挣脱着。
闻澈并不在乎她的生死,但她还有在乎的人。
她不能将自己的性命交给闻澈。
黑衣人只顾着和闻澈对峙,万万没想到自己怀中的这个看着无比柔弱的女子会不顾横在她脖颈上的白刃往出挣扎,手中的刀刃立刻朝她靠近,攥着她后颈的力气也更大。
“别乱动!”
黑衣人朝她呵斥一声。
但这一下黑衣人因为情急之下,没有收住自己手中的力气,刀刃已经擦过了岑令溪脆弱的脖颈,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黑衣人的神情中也闪过一丝的慌乱,因为他知道,岑令溪就是他手中唯一可以用来要挟闻澈的筹码,一旦岑令溪死了,闻澈必然会大开杀戒,本在刑部关着的那些人也会被一并处死。
闻澈也看见了划在岑令溪白皙颈子上的那道鲜艳的痕迹,眼中掩上了一层痛意,他一步步地朝黑衣人的方向走去,黑衣人也跟着一步步退却。
“我再说一遍,放开她,否则就是伏尸百万,或者你不妨看看你的四周,已经全是禁军,你带来的人,已经被悉数羁押,你现在,是孤军奋战。”
黑衣人却笑了起来,“就凭她在我手上,我赌你不敢动手。”
“那你就赌错了。”岑令溪攥紧了自己的衣袖,努力克服着内心中的恐惧。
闻澈几乎怔愣住了,他将目光看向岑令溪。
岑令溪的眸眶微红,却在差点对上他目光的那一瞬,别了过去。
这时,闻澈的心中好像空缺了一块,他想开口让岑令溪放心,但喉管就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一般,怎么也说不出来话。
还未等他说话,岑令溪又道:“我又不是他的正头娘子,我和闻太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或者说,我在他看来,就是个玩意儿,你要是真以为凭我一条命就可以让他放手,那我们都是痴心妄想。”
说到最后,她刻意咬重了那四个字。
闻澈张了张唇,他知晓是自己方才那句叫岑令溪内心生出了龃龉。
岑令溪看见黑衣人的神色有一些松动,继续道:“他若真得在乎我的生死,这会儿才不会就这么只是让你放开我,你难道不知,论迹不论心么?”
她知道黑衣人为何和闻澈还有谈判的余地不会在短时间内杀了她,但若是在此处拉扯下去,黑衣人看见自己真得只能束手就擒的话,难保不会将她杀了。
她现在在黑衣人的怀中,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但若离开此地,或许还能伺机逃跑。
闻澈看着黑衣人有渐渐后撤逃跑的念头,立刻出声道:“我答应你,放开她!”
但与此同时,岑令溪却对黑衣人道:“倘若你的夫人落入了我现在这样的处境,你还会这般淡定吗?”
只要她到时候能从黑衣人的手中逃出来,再伪装成自己已被杀害,逃之夭夭,便不会落入闻澈的掌心中了吧?
她想到这里,压了压声音,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对黑衣人道:“你不知道吗?我的父亲,是刑部尚书,你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黑衣人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她感觉到黑衣人先前捏在她后颈上的手缓缓下移,一直到了她的腰上。
闻澈不知岑令溪转头那会儿和黑衣人说了些什么,但当他听到那句“论迹不论心”后,他知道,是他做错了,他彻彻底底地做错了。
于是握紧了手中的剑,朝他们的方向而来,却被从黑衣人袖中飞出的一把小镖射中了肩头,而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当着他的面,带着岑令溪飞掠出去。
他仰头去看的时候,发现岑令溪没有挣扎。
他想追上去,但肩头传来的痛意却让他支撑不住。
闻澈垂手去看伤口,想要将那枚飞镖摘出去,却发觉伤口和飞镖交接的地方,泛着一层薄黑。
他的喉头也涌上一股咸涩,紧接着一股鲜血就顺着唇角溢了出来。
飞镖有毒。
他的眼前逐渐开始不清晰,意识也有些混乱,唯独肩头胸口处的痛觉更加明显。
闻澈勉强稳住自己的心神,一边扶着匆匆赶来的连朝的手臂,才不至于倒在地上,他死死地盯着黑衣人带着岑令溪消失的方向,咬牙道:“还愣着做什么,追!”
禁军得了他的令匆匆赶上,他只听见了连朝那句:“陛下无碍,在场的所有的刺客均已捉拿。”便闭上了眼睛。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雀园的榻上。
旁边守着的连朝甫一看见闻澈有动静便走上前来道:“那伙贼人实在居心叵测,中伤您的那支飞镖上面被涂了剧毒,好在请太医来的及时……”
闻澈伸了伸手,打断了他的话,直接问:“那天追去的禁军呢?有消息了没?”
连朝抿了抿唇,跪在闻澈榻前,低着头道:“是属下无能,后来的禁军沿着那条路追去只找到一处悬崖,岑娘子和那个歹徒的去向不得而知。”
闻澈抬手摁了摁自己的眉心,沉声吩咐:“继续找。”
连朝继续道:“那天来行刺的那些黑衣人都是豢养的死士,是属下无能,只拦了下两个活口,用了些手段,才让他们交代了。”
闻澈这会儿满心都是岑令溪,无比烦躁地开口:“直接说。”
“似乎是赵王母家那边的人,我们之前攻入长安时,他们已经人去楼空,没想到会卷土重来,还挑在了春狩回京的路上,属下疑心是禁军里出了问题,已经在查了。”
“知道了。”闻澈淡声道。
“属下虽然已经将您受伤的消息摁了下来,但那会儿江行舟和方鸣野来了雀园外,说要见您。”
闻澈的眸色更冷,“不见,你告诉他们,我原话,一个前夫,一个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弟弟,没有立场关心她的事。”说着便坐起身,掀开身上的被子。
连朝见状,有些仓促地抬头,“太傅,您身上的伤还未曾好全,太医嘱咐了要多加修养。”
闻澈没有理会,只说了句:“死不了,以前什么伤没受过,找到夫人才是当务之急。”
在他看来,岑令溪和江行舟已经和离,那就算是他闻澈的夫人。
他其实已经在差人去准备嫁衣了,本想着这次春狩回来便将江行舟的那封和离书拿出来,然后再正式地和岑昭礼求娶她,重新走三书六礼,命钦天监算良辰吉日,让全长安乃至全大昭都知晓,他迎娶岑令溪这件事。
被困在山洞里的时候,在他受伤的时候,他看得见岑令溪眼底的着急,看得见她对自己的关心,甚至也没有先前那么怕他了,还愿意在他怀中安静地听他说他在齐地的那六年。
闻澈想起在那个黑衣人要掳走岑令溪的时候,她并未挣扎,还有目光躲闪的那一刹那微红的眼眶,刻意咬重的那句“痴心妄想”,心中如同被万千蚁虫啮咬一般。
是对自己失望透顶了吗?
闻澈深吸了口气,他来不及细想这些事,低头找到皂靴,三下五除二地穿上,捂了下肩头的伤口,便从一边的檀木衣架上取下了早已准备好的衣衫,匆匆穿上。
他本以为在齐地忍辱负重的这六年,他早已对什么事都可以做到足够淡定,但他在系衣带的时候,发现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才知道其实并不是。
一想到他如果晚一步、慢一步,岑令溪就会多一分危险,他便有一种溃不成军的无力感。
他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的后半生没有岑令溪的这件事。
花了很长的时间,他才慢慢地系上了衣带。
然后回头和连朝吩咐:“备马。”
连朝对他的意思不敢有半分违逆,起身抱拳称是。
闻澈策马一直到了那日出事的地方,其实周遭的地方禁军早已搜查过了,但只到了那处悬崖,但闻澈还是不死心,一直到了天快黑的时候。
连朝小心翼翼地在他跟前提醒:“太傅,再不回去,城门该关了。”
闻澈收回了视线,扯了扯马脖子上的缰绳,和连朝吩咐:“明天着禁军继续找,另外,那两个没死的死士继续审。”
天际掠过一只断雁,盘旋了几圈后,又朝悬崖的另一边飞去。
一直落到了一处偏僻荒凉的村落。
村落藏在深山中,说是荒凉,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多少人在住了,反倒是时不时会传来锻铁的声音。
现下入了夜,四周也都安静了下来,只有稀薄的月光零散着落下来。
岑令溪看着顺着头顶的小窗漏下来的月光,摇了摇头,想让自己的意识清醒清醒。
她被那个黑衣人带走之后没多久,便被敲晕了,再次醒来,已经到了这么个地方。
她不知道外面是哪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人在此处,唯一可以确信的就是,那些人暂时还没有杀了她的打算。
她记得她说了闻澈并不在乎她的死活后,那个黑衣人的表情明显松动了,从她现在的处境看来,她被看得似乎也不是很严。
她也尝试过自己去解绑着她的绳子,但根本没有没有办法,越是挣扎,她的手腕被磨得越疼,她遂暂时放弃了。
只是每天都有人来给她送一次饭,其实都算不上饭,只是一些稀粥冷饭,保证她不被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