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想着，等回到京都封侯之后，就可以将北地这个烂摊子交给下一任，没有想到的是，皇上以他熟悉地形，善于带兵为由，让他继续镇守北地。
尽管封了忠勇侯，让他的嫡子得以当上世子爷，但是，更多的是让他继续对抗蠢蠢欲动的倭人。
不可能长期两地分居，思来想去，他举家迁徙到了北地，只留下年迈的爹娘在京都。
十八年弹指一挥间，当年意气风发的方广亮如今也花白了头发。
房间里安静得厉害，一根针掉落在地上都可以听见。
沉默了许久，方麒麟才说道：“爹，换作是孩儿，也会这么做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侯府那么多人，都是您的重任。也正是由于您当年的一念，孩儿才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方璇玑呆若木鸡，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爹当年还借刀杀人，一旦慕容谦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哪怕明白幕后黑手是皇上，也定然会提刀冲到忠勇侯府来大开杀戒。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她和慕容谦，今生今世，再无可能。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也顾不上脚踝传来的疼痛，她瞪大了双眼，默默地流着眼泪。
方广亮从袖袋里掏出帕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璇玑，爹将这个秘密说出来，也就是希望你不要再迷恋慕容谦，即便不是因为当年的仇恨，你们也不可能走在一起的。”
“为什么？还有什么秘密吗？”
方麒麟也很奇怪：“爹，您方才说，战王功高震主，皇上有所忌惮，既然除掉了战王，为何不斩草除根呢？反而，皇上一直很重用慕容谦，找了夫子教他读书习字，甚至让他当了大都督。”
“连你都知道说要斩草除根，皇上如何没有想过？他为何私下让高公公来找我，又不准暴露他们？无非就是做给世人看，他是高风亮节的，为战王惋惜，所以培养战王的嫡子。皇上做的这些事情，是因为知道战王在百姓里的口碑，他要树立自己的形象。”
“这就是所谓的捧杀吗？”
“是啊，五年前，京都的第一届花朝节，慕容谦被刺客所伤，全京都的百姓应当都知晓。”
看见方广亮没有继续往下说，方璇玑的眼眸满是不可置信：“您的意思是说，刺客……是皇上安排的？”
方麒麟冷笑起来：“不然呢？哪个刺客不要命，只伤其根本，断其子嗣？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细节，都是我们忽略了。这比直接杀了慕容谦还要伤人啊，谁会又谁敢把自家的千金嫁过去？”
第137章 父子谈心
过了许久，方璇玑都没能从哀伤的情绪中缓解出来。
“爹，孩儿一直很担忧，皇上借您的手杀死战王，以他的怀疑性子，一定对您也是多有提防，故而，皇上让您一直镇守北地。谁也不知道，这份秘密在皇帝心里的刺有多深，更不知道，他会在何年何月对忠勇侯府发难。”
方广亮十分欣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感叹地说：“以前，爹有事情都不想你们知道，可是现在你们都长大了，也将挑起忠勇侯府的重担，必须让你们知晓。这么多年，爹过得一直很忐忑，伴君如伴虎，说不定哪一天……哎！”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战王的下场、慕容谦的惨状，都足以让他警醒，做得再优秀，也会被帝王嫉妒或者担忧。
“爹，越是这样，就越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啊！祖母年纪大了，妹妹又所托非人，难不成，我们只能坐以待毙？”
方麒麟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三个人可以听见。
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方广亮神色一凛，对儿子使了一个眼色，故意提高了音量。
“这瓶药油似乎都过了疗效期，下次回北地再做一些，效果确实很好。”
“好的，爹。”方麒麟转过头又看了看方璇玑，眨巴一下眼睛。“还疼吗？”
“肯定疼啊，下手这么重，你分明不是我的亲哥哥。”说完，方璇玑又假装哭了几声。
听到脚步声又远去一些，他们才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再也不提及了。
“璇玑，你好好躺着，方才爹和你说的，都要注意，千万不要再任性了。”
“孩儿知道了，一切都听爹的安排。”方璇玑此刻也知道了事情的轻重，想着爹和大哥一定会有别的法子来救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跳入张府这个火坑。“爹，窗户都破了，今夜肯定有点冷，您还是派人来修缮一下吧。”
“现在知道着急了？出手的时候，都不想想府邸还有没有多余的银子可以修缮。你的嫁妆铺就十里，爹和大哥不会亏待你，但是你嫁出去了，这个烂摊子还是得府邸收拾。”
“好的，孩儿知道爹和大哥最好了。”
看着方璇玑撒娇，父子俩不约而同地摇摇头，然后一前一后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隔墙有耳，还是小心一些比较好，更何况，此刻是非常时期，一定会有眼线盯着侯府的。
来到书房，方广亮坐在椅子上看书，不一会儿，方麒麟也拿着药油过来了。
再次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关闭了书房的大门，方广亮旋开壁架上的一个花瓶，只听见“轰轰”的声响，一间暗室赫然出现在眼前。
爷俩走进暗室，打开手边的木匣子，硕大的一颗夜明珠煜煜生辉，照得室内亮堂了许多。
方麒麟一撩衣袍跪了下来：“爹，孩儿做错了一件事情，还请爹责罚。”
“起来说话，这里没有外人。”
原本，方麒麟是不打算实话实说的，可是今日，方广亮突然说了那么多，他决定还是坦白为好。
“爹，其实孩儿从北地回来，还带回来一些东西，而且，宴请张公子的时候，孩儿就想着，万一这个人不老实，该如何应对。结果，他色迷迷地看着璇玑，孩儿救给了他下了一点……逍遥散。”
尽管听到开头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一听到“逍遥散”三个字，方广亮还是气得瞪大了双眼。
北地的边境，就有一些倭人兜售逍遥散，由于大庆境内严令禁止，一旦被人发现，就是满门抄斩的死罪，所以，大庆子民没有人敢买入。
“你真是无法无天了，没有想过后果吗？”
“爹，孩儿陪着爹一直在北地守着，这么多年，爹的艰难处境，孩儿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和爹同期的，甚至和孩儿同龄的人，都已经擢升，或者早就回到京都尽享荣华富贵。是爹没有才干吗？还是爹不够努力吗？都不是！是因为爹没有坚强的靠山后盾，更没有巨额的财富可以修桥铺路。层层官吏，都是很现实很势利的。”
这点道理，方广亮辛劳大半辈子，如何不明白呢？
“麒麟，是爹无能。”他说着，滚烫的热泪就涌了出来，为自己这么久的平庸，更为对儿子憋屈的愧疚。
“不是的，爹，孩儿不是在怪您，而是在反驳这个不公的世道。孩儿坚强正直，在京都那些皇亲贵胄眼里，竟然是碌碌无为的窝囊废，而张公子，纨绔浪荡，却有无数的人愿意捧臭脚。所以，孩儿带着一丝私心和恨意，就想着将所谓高不可攀的张公子等纨绔们拉下水。”
方广亮擦了擦眼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将儿子拉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
这样的想法，他十八年前也有过，而且每个夜里都因此辗转反侧。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起了自己当年答应倭人的那个条件。
原来，倭人偷袭了好几次，发现完全不是战王的对手，还节节败退，就想着以其他法子攻破北地的防线。
只是，苦苦找不到突破口。
后来，他趁着夜黑风高放飞了一只信鸽，倭人收到密信之后欣喜不已，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情，就可以解决自己的心腹大患。
战王在回到京都的路途中遇到埋伏，尸骨无存，当消息传回京都，举国愕然。
方广亮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新的首领，在年底回京都述职的时候，也被封为忠勇侯，皇帝赐了一座新的宅子和黄金百两。
安顿好家人之后，方广亮怀着沉重的心情再次返回京都。他也不想走到那一步，但是，一步踏错，步步深陷。
倭人谈出的条件是，须允诺部分倭商从边境进入大庆经商开店铺，并将边境的百顷田地留给倭人种植花草。
其实，这个条件，陡然听上去并不复杂，也不难为。
倭人外表上和大庆人并无二致，放倭商进入大庆，换上当地的服饰，会说大庆的语言就可以生存，只要这些倭商本分经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
第138章 溃于蚁穴
将边境的百顷田地留给倭人种植花草？
方广亮只是老实，并不是驽钝，他如何不知道这些所谓的花草，其实就是大庆严令禁止种植的“逍遥草”？
否则的话，一般的花草种在哪里都好，何必非要种在边境的良田里？
倭人在挑衅他的底线，很羞辱人，但是，他们拿捏住了他的软肋，他不得不委曲求全地答应下来。
趁着月黑风高，北地的边境线悄悄地回挪了一些。
而那些悄悄潜入的倭商，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开什么店铺，或者兜售倭，国的美食特产，而是化装成来自波湾的商人，走向了酒肆、柳巷、茶楼等地，对那些有着大把银子挥霍的纨绔们，推荐可以让人迷醉的逍遥散。
他们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波湾香”，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怀疑。
纨绔们服食了之后，精神更加亢奋，时常出现自己想要看到的幻觉，所以觉得新奇和刺激。哪怕是指甲盖那么一丁点“波湾香”，就要花费纹银百两，他们也在所不惜。
甚至，纨绔们还以自己有银子且能够随时买到“波湾香”而沾沾自喜，压根都不在意服食之后会出现更多可怕的后遗症。
某一次，倭人扮成大庆商人的样子宴请方广亮，席间，有一个倭人忍不住当场服食了“波湾香”。
瘾发时候歇斯底里的样子，以及服食之后畅快淋漓的样子，方广亮都是亲眼所见，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装作不在乎地笑了笑，然后婉拒了倭人递过来的“波湾香”。
他深深知道，好好的一个人，即便是此刻神采奕奕，斗志满满，只要沾染了“波湾香”，顷刻间就会精神崩溃，瘫如烂泥。
这些倭人，正是发现了逍遥散的妙用，所以想让更多的大庆百姓服食，从而从精神上和身体上击垮大庆百姓。
这一步棋下的时间有点漫长，但是，一旦有一个大庆百姓服食了，就不愁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是无数个。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个道理亦然。
回到营地的时候，他看见副将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在玩，小小的孩儿，一人手里举着一支小小的红缨枪，那可爱的样子，使得他不由得笑起来。
无数个夜里，他从练场回到帐篷里，孩儿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角要求讲故事听，他洗洗手，在他们床边坐下来，无比严肃地对他们说：“北地，有一种很艳丽夺目的花朵，却能长出天地间最毒辣的果子。如若有人送你们那样的花，或者，要你们闻或者吃一种白色的药粉，一定要拒绝，因为一旦中招，就会很痛苦地死去。”
小小的方麒麟很好奇，追问着到底是什么样的花朵呢？
顿了顿，方广亮才认真地说：“就是边境那一片花海。”
提醒过那么多次，万万没有想到，长大之后的方麒麟，最终还是忽视了他的警告，擅自从北地带回来了逍遥散，还不顾侯府的安危，直接给张公子服食了。
不知道是该说方麒麟胆子太大，还是该怪命运的怪圈从来不许人自作主张地跳出去。
“儿啊，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你将手里的存货全部甩出去，日后再也不要碰那些东西，好好过日子。”
“爹，侯府哪有经济来源？单靠您的俸禄，祖母连燕窝都吃不起。前不久才出了一批货物，孩儿购置了两个铺面，还没有开始盈利。等再赚一些银子，多一些铺面，有了源头活水，孩儿自然收手。等孩儿成亲之前，还要给爹找个年轻貌美、知心合意的人。”
“又说什么胡话呢。”方广亮顿时红了一张老脸，夫人去世多年，他也没有想过纳妾，如今方麒麟这么一规划，等府邸有了更多的银两，何愁没有好日子过？“其实，也不求大富大贵，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足矣。”
“孩儿还想着，最近抓紧时间，打通一下关节，让爹早日回到京都，和祖母团聚。您也看见了，祖母成日思念您，眼睛都快哭坏了。”
方广亮何尝不想留在自己的娘身边尽孝？只是，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那你还是尽早做打算，万一……爹是说万一啊，咱们还是做两手准备，有什么事情，你把全部责任都推到爹身上，任何事情都和你无关。”
“爹，您别这么说，一人做事一人当。”
“别犟，侯府就你这根独苗了。”
想了想，方麒麟笑了起来：“爹，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有什么事情，还是不要互相抢了，不若将责任全部推给倭人，您再红缨宝马英勇抗击倭寇，不是更加完美吗？”
爷俩相视一笑，又说了好一些话，才从暗室出来。
皇宫里，有探子回报朝阳公主。
“张府门前张灯结彩，而忠勇侯府冷寂萧条，不知道的，还以为忠勇侯府和以前一样只有老祖母留守，而变得那么冷清呢。”
朝阳公主吃了一口花生冰酪，内心变得无比舒坦。
看来，方璇玑真如听雨楼的客官们所说，对张公子毫无好感，甚至可以说还有点反感，不过呢，方璇玑越是难受，她反而越有点促成佳偶的兴奋。
“方大小姐没有去北冥司找过慕容谦吗？”
“自然是去了，只是，北冥司的守卫冷脸相对，根本不许方大小姐进入，她在门外，扶着大石狮子站了一个多时辰，又苦苦哀求，还是没有能进去，哭丧着一张脸离开了。”
想起自己上次去北冥司，也是被阻拦，只不过没有方璇玑这么惨，朝阳公主的内心稍微好受了一些。
“慕容谦后来回来了？”
“没有，他似乎出门办案了，奴才听守卫说他还得几日才能返回，看样子不像说假话。”
“那个时候，张府的聘礼都送到了，即便是慕容谦赶回来了，木已成舟，他岂能改变皇上指婚？张贵妃的嫡亲弟弟大婚呢，本宫一定要亲自去祝贺，也顺便看一看，新娘子到底有多美，让堂堂张公子一见难忘。”
第139章 文弱书生
“公主，驸马过来了。”
驸马肖建邦原本是前年科考的榜眼，相较于状元，生得英俊不凡，皮肤白皙，一身儒雅的气息。
面圣的时候，皇上就动了招为驸马的心思。
毕竟，知女莫若父，知道朝阳公主就喜欢这些皮相俊美的男子，如若朝阳公主看见榜眼，一定也会相中，对于慕容谦的喜欢会慢慢淡漠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