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选它们。选万物生灵出现那天就亘古存在的……选择河流、选择星星、选择青稞麦……选择真理……”
“只有它们,永远不会骗你。”
程寰轻柔而坚定地呓语飘荡在整个流芳塔,她神情恍惚,似乎会被风随时吹到外面去,卫聿川小心接近着她,“程寰,程寰?收手吧……我是来帮你的……”
“我还有事未完成。不能停。”
程寰突然醒悟过来一般,猛然动了起来,卫聿川箭步上前全力伸臂扑向她,烈风吹来,程寰滑退到了空荡的窗边,就在卫聿川即将抓住她时,程寰身子大幅向后一仰,面朝着卫聿川向高达百米流芳塔外跌了下去。
“程寰――!”
第46章 .采葛篇二十四 遇刺
将近落地的巨大破窗边,卫聿川倾向前的身子已经跌出了半个身位,大风狰狞要将他卷下去,他紧急刹住脚步向后撤。
程寰飞速往塔下坠着,卫聿川抓着窗框,探出身子去,惊愕地见她离地面越来越近,突然她身体一抖,似乎拉动了腰间什么东西。
一双如同手臂般长的竹翅“腾”地一下展开,程寰在空中翻了个身,抱紧了身前的包袱,竹翅各条骨架之间似乎用薄如蝉翼的白色绢体相连,迎着风稳稳托起程寰,犹如一只蜻蜓越过高耸的亭台楼阁,向着流芳夜雨市坊外急速飞去。
“这……怎么可能?!”卫聿川目不转睛,明明刚刚没看到她身上藏着这个,他怎么想都没想到程寰居然从身侧装了双翅膀?!
“累……死了我……”李鸦九气喘吁吁,手脚并用爬了进来,看着卫聿川愣在窗边,紧接着提醒他,“皇……皇皇……”
“皇上来了?!”
“皇城司!”李鸦九好不容易走到了窗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季铎和他的狗来了!你在看什么?!”
“程寰飞走了。”
“啥?!”李鸦九顺着卫聿川的目光爬起来望向窗外,顺风空中滑行的程寰已经飞到了湖中央,“她会飞?!什么东西?!”
卫聿川跑到门边,扒着窄窄的楼梯往下探,陈旧眩晕的塔旋中,约莫十层左右的位置,季铎带着皇城司一队人马凶猛地向塔顶奔来。
“李鸦九!快!收好程寰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卫聿川抓起地面程寰不久前烧掉的写着宋和辽的纸页,上面还残留着一丝火苗,满墙的测绘和图纸已经来不及带走,卫聿川一把扬起燃烧的纸页,扔向墙面,大风灌进来很快烧着了墙上的纸页,不断有簌簌的黑色灰烬掉下来,李鸦九迅速收敛着程寰的手稿和物品,卫聿川奔到门口一看,季铎和皇城卒已经奔到第二十层楼了。
卫聿川跑到窗边,瞄准了湖面对岸一座八角亭,掏出从刑部顺来的绳索大力甩出去,结果被风吹歪了,掉在了湖里,卫聿川等等风过,又掏出一件甩出去,当即勾住塔顶其中一角,另一端捆在流芳塔一处还算结实的窗框上,试了试力度,“剩下的不管了!得走了!快!抓紧我!”
卫聿川站在窗边,拉开了绳索上的滑动机关,李鸦九跳上窗台,搂住了卫聿川脖子,“我恐高。”
“回霸州找你月姐,让她好好带你练练。”
卫聿川深呼吸,握紧了绳索上的手撑带着李鸦九向流芳塔外滑了出去。
阁门“啪”被撞碎,十几个皇城卒持刀冲进来,季铎和高赞随后进入,墙壁上的图纸已经烧了一大半,阁里还剩些凌乱琐碎的手稿,季铎拾起手稿观摩片刻,瞄到了窗框边扒着抖动的绳索,不远处,卫聿川正和李鸦九抓着绳索从高处滑向湖对岸,在他们更往前一些,依稀是程寰的身影。
一个皇城卒挥刀要砍向绳索,季铎立刻抬手制止,“让他们走。”
“大人?!”
“你,过来。”季铎招呼高赞身后一个文书模样的皇城卒,皇城卒立刻开始写画记录。
“你们看到了什么?”
众多皇城卒汇集到了窗边,“机宜司三处的两个人追着程寰去了。烧了程寰的手稿,拿走了程寰的东西。”
“不准确,是协助叛国细作逃脱。”季铎眯眼望向远处“去速报指挥使大人,机宜司三处涉嫌毁灭证据,协助叛国细作逃脱抓捕,背信弃义、阴谋叛国!”
“是!”
高赞鼓掌道:“还是季兄宏才大略,高某佩服。”
“走吧!前去捉拿叛国贼子!”
“啊――!啊――!”李鸦九惊恐的嗷嚎一路划破流芳市坊的寂寥,呼呼的狂风吹着他睁不开眼只知道破碎地大叫,死死抓着卫聿川脖子,两人还在飞速往下滑着,他整个身子都扒在卫聿川身上,像只受惊的猴子。
“别喊了!我耳朵要聋了!”卫聿川极力歪着头和他保持点距离,但李鸦九崩溃不减反而大增。
“啊――!”
绳索即将滑到尽头,卫聿川送开手撑踢掉李鸦九,两人逃离了流芳塔区域,安全落地,李鸦九瘫在地上惊魂未定,“我再也……再也不要跟你一起出来了……”
“去刑部告诉霓月和尉迟敬,程寰往城东逃了,皇城司的人也在捉她,她手里的神器的图纸马上要完工,她亲口承认户部工部的六个大臣是她杀的,她要去找用辽咒控制杀手心智的辽人,这或许是她在汴京的内应。”
“你去哪?!”
卫聿川已经跳上了墙头:“捉程寰。”
“快点李鸦九!别被皇城司抓到!”卫聿川说完消失在了房顶。
审讯房墙壁横七竖八插满了短刀长剑,墙皮破败脱落,有些墙面似乎被轰炸过一般黑漆漆一团,天花板上甚至还倒叉着一把菜刀。
门板已经歪斜着摇摇欲坠,中央不知怎么地烂了一个大洞,尉迟敬弯着腰从门板中央大洞往房里瞧,七八个大臣失魂落魄、东倒西歪靠在墙角缩成一团,似乎魂儿都丢了一半,有几个已经被轰成了爆炸头,脸也黑皴皴的,两眼发直看着霓月。
霓月眉头紧锁奋笔疾书整理着审讯笔录,字迹苍劲狂野,她咬着后槽牙越写越愤怒,管他什么大宋律法,她现在就想把涉案的所有人全屠了!
门板“轰”地一声坠倒在尉迟敬脚边,“啊――!”几个大臣张皇失措又往墙角躲了躲。
尉迟敬负手而立,看着犹如灾后废墟一般的审讯房,回头得去趟枢密院,让他们赔一间新的。
霓月扔笔起身,扔给尉迟敬一叠厚厚的笔录,另一份塞进自己怀里。
“审完了。杀了他们吧。”
尉迟敬看着霓月鬼画符般的审讯录,整场审讯霓月不让尉迟敬靠近,她要自己审,尉迟敬一靠近霓月就飞刀伺候,在打扰她的人面前,她一视同仁。
尉迟敬皱着眉头尽力辨认着字迹:“机宜司不教谍人练字吗?”
霓月回头瞪了他一眼:“卫聿川呢?!”
两人出了牢狱,外面正阴天大风,两个司直神色匆忙奔来:“大人!”
两个司直见霓月在此,互相递了个眼神,犹豫起来。
“但说无妨。”尉迟敬道。
“皇城司通令,机宜司三处涉嫌毁灭证据,协助叛国细作逃脱抓捕,背信弃义、阴谋叛国,已下令各部捉拿三处人马,若有窝藏者,一律以叛国罪处置。”
“什么?!”霓月愤而惊愕,简直是满嘴喷粪!她刚要奔出去,尉迟敬抬臂挡住了她,一声命令道。
“关门!”
刑部各处得令,迅速行动,府衙门沉重地闷声磨着地面,各处通道和门接二连三关闭。
霓月冷笑拔刀:“你知道我能杀了这里所有人吧?”
尉迟敬面不改色道:“后门东边有个狗洞,通往废弃的劳营,那里没人,你从那里出去。”
“我, 我?钻狗洞?!”
“刑部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要对所有官差负责,他们跟我做事,我不会把他们牵涉进任何危险中,我给你五个数的时间,这里人少,你现在走还来得及,若等右侍郎来,你就走不了了 。”
“一。”
霓月骂骂咧咧往后门狗洞跑去。
高墙后门东边一堆杂草后,果然有个狗洞,霓月紧着身子艰难钻了出去,眼前是一片荒芜的废弃劳营,霓月小心掏出怀里的审讯笔录,仔细数了数,都还在,她气得不知道该先去哪里,眼下太阳已经快落山了,霓月越过一人多高的杂草,匆匆往劳营外奔着,如果换做卫聿川,他现在会怎么做?
他会直击要害,去做最难的事。
对。去尚书府。
霓月出了劳营,刚拐到一条僻静小巷,眼前一队皇城卒骑着高头大马掠过,霓月闪身到墙后躲藏,这汴京真是太憋屈,来之前何事受过这等气?!
霓月攀上房顶,一路往城北尚书府去,她现在最想杀的人,就是袁时谦。
他就是个赝品,他向朝廷申报主持的这些监天仪、水坝、城外的河道,都是程寰的设计功劳,翰林院的八个大臣没有抢过袁时谦,当初程寰这些图纸一出来,他们就蜂拥而至,而袁时谦,彼时上任礼部尚书,官大一级压死人,霸占了成果,翰林院的官员吃干抹净了剩下的图纸和研究,程寰的遗落的智慧粉末,足以让他们舔着脸到朝中争功求赏,这些个大臣,虽没有明着指出他们用的都是程寰的东西,但那股酸味儿和嫉妒之情溢于言表,他们梗着脖子咒骂程寰的研究是妖术、不入流的草纸,连带着手下的学子们也迫于权威污蔑程寰,人前唾弃她,却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个躲在房里,掖着藏着这些无形的珍宝,生怕别人看了半个字去。
“那疯女子拦着工部户部启动营造灵坝,她以为她是谁?妖言惑众!满嘴都是诅咒!”
“能入我们眼,算是看得起她,不然她一个卑微女子,还能踏进这翰林院的门?”
袁时谦为何会资助程寰进入应天书院,定时当初看中了程寰是棵便于轻松拿捏的好苗子,她出身贫寒,汴京无依无靠,对知识抱有满腔热忱,是最容易食用的那类弱鸽,饲养着,就是为了在鸽肉肥满那天宰掉。
霓月越过一片市坊屋脊,越往北越寂静,她得快点找卫聿川,告诉他千万保护好程寰,程寰手里那份未完成的神器图纸若是流落出去,定会重新掀起腥风血雨。
墙头茂密树杈剧烈抖动,树叶扑簌扑簌,程寰身上的竹翅被勾住了,她猛地扯断竹翅,一头从墙上掉了下来。
“大人!她在那里!”两条街巷外,正在搜捕程寰的皇城卒们一眼发现了程寰,季铎立刻骑马掉头向巷子奔去。
“咔嚓。”脚踝一阵剧痛,程寰倒吸一口凉气,扶着墙支撑着站起来,连滚带爬拖着肿痛的脚往巷子深处逃跑,刚跑没几步一把长剑突然迎面横在了咽喉。
程寰颤抖着扶着墙,小心步步后退,辽人的马车停在了面前,为首的辽太保目光狠厉,逼近程寰,接着身后另外三个辽太保下马车,他们从辽的夷离毕院一路寻到宋的京城,有些事情,是该了结了。
“哪噜孤替(图纸给我)!”
程寰不怒自威:“阔纳德!卢熄讷孤替(去找她!否则我烧了图纸)!”
四个辽人忍无可忍,绑起程寰就要上马车,程寰死死护着怀里包袱,发疯一般踢着咬着四个辽人,脸上手上布满了擦伤,包袱已经被扯散,程寰一口咬上辽人的手,突然身后飞来几枚尖铁丸击中辽太保肩头,几人吃痛当即倒地。
“走!”卫聿川从墙上一跃而下,拖起程寰撤退。
尖铁丸力不至死,四个辽太保负伤提刀狂追卫聿川和程寰,另一头,季铎和一队皇城司已经追了过来,前后夹击将卫聿川和程寰即将堵在中央。
季铎在马上望着卫聿川:“还跑吗?”
“图纸还在你这里?”卫聿川低声问。
“在。”程寰躲在卫聿川身后死死护住身前包袱。
“去刑部!找尉迟敬,除了他不要相信任何人!”卫聿川抓起程寰飞到辽人马车上,将她塞进去后抽出图纸扔给程寰,拿起她的包袱接着在马屁股上砍了一刀,马匹受惊疯狂在巷子里迎着众人冲撞出去,卫聿川跳下马车,转身奔向四个辽人和皇城司,抓着程寰的包袱跳上墙沿,引着他们向城中奔去。
失控地马车载着程寰一通乱撞,程寰搞不定两匹马,即将被甩出去时街角蹿出来一个人,稳稳拉住了缰绳,程寰一惊,接着认出了那个熟悉的面孔,“郭叔?”
是郭棋的爹,郭鹤。
“坐稳了,带你出去。”
马车载着程寰离开了纷争,程寰遥看着卫聿川的背影消失在市坊高处。
“抓活的!”季铎一声令下,一种皇城卒飞上房顶冲着四个辽人砍杀过来,片刻之下已经有两人被皇城卒抓住,剩下两人直冲卫聿川穷追不舍。
卫聿川滑退着抵挡一次次攻击,剑已经被砍出了裂痕,得想办法留个活口,卫聿川摸着机宜司司服里层缝制的毒药粉,正要撒出去,两个辽人突然看到了什么似的,瞬间撤退。
“怎么?!”卫聿川正要回头,“咚”一把棍棒从身后一侧横飞过来,正中他后脑勺。
天旋地转,眼前顿时陷入黑暗。
季铎接着赶到,一剑穿透了一个辽人的肩膀,他巡遍脚下天井,不见了卫聿川踪影。
尚书府今日不同于往常,显得格外寂静,霓月摸了会面的前厅,只有些下人在忙碌,未见袁时谦踪迹。
“去哪了?难道已经跑了?”
霓月越过假山,几个丫鬟正在采摘梅子,她想偷听丫鬟谈话,但半晌过去了,丫鬟嘴严得很,一个字都没聊。
霓月郁闷地往后院去,家眷居然也不在府中?袁夫人房门锁着,几个婆姨在湖边刺绣,霓月猫身从她们头顶回廊经过,瞄了眼她们刺绣的绢子,秀得是湖里的鸳鸯,但怎么看怎么像鹌鹑。
府中还有一处地方,是袁时谦看书做学问的内院,一般很少有外人去,之前三处刚到汴京还在袁府住时,便住得是内院的几间房。
霓月攀上内院的高墙,轻点着院中柳树枝落到院中,沿途搜寻每间屋子,怎么都没人,这袁时谦,干吗去了?
长廊前方有间房门吱呀吱呀响,大片落日从房里洒出来,霓月贴着墙壁,瞬间挪到房门口,门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扇巨大的屏风和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个垂头向前的人,背对着门口,似乎在思考什么。
这人看背影也太熟悉不过了,就是掉进人堆里一眼就能把他找出来,就算脱光了也能一眼认出来,毕竟这小子后背还有一道被辽人砍得伤呢,这会儿不去抓程寰,坐这儿装什么深沉呢!
霓月蹦蹦QQ过去,猛得拍他一下:“卫聿川!你在这儿干……”
胸口突然被一股力量堵住,霓月喘息不得,紧接着传来破裂般的剧痛,霓月惊恐地看着胸口戳进了一把利剑,而握剑的人是瞬间猛然起身刺向她的卫聿川。
他双目迸发着愤怒的红血丝,似乎一股做气要将她置于死地。
“卫……你……”
霓月痛得撕心裂肺,视线昏花,吃力握住了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