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没有回来?”
“嗯。”
“你不开心?”霓月盘腿坐在里侧,打量着卫聿川的表情。
“嗯。”
“为什么?”
为什么呢?邓玄子傍晚跟他说得那些话,并没有没错,他没理由怪他,蚍蜉是撼不过大树的,更何况他们身上还背着不知道能不能解开的谜底,去抓更好的前程总没有错。
有时候卫聿川都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没什么。睡觉吧。”卫聿川起身关窗户,床头放着从书院拿来的郭棋的日志,他怕雨水把这些宝贵的东西打湿了。
“你不开心可以跟我说,我以前是没有朋友,没有维持友情的机会,但现在有了些吧,我也是帮到你们的。”
“我们是朋友?”卫聿川注视着霓月的眼睛,期望她再说出点别的什么来。
“当然了,不光是朋友。我还是你的债主。”
“债债主?”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官司?
“你还欠我八十七觉啊!”霓月隔空掏出空中账本,拍了拍卫聿川的脸,“画过押的。”
“……”我看你以前也不糊涂,这倒是记得挺清楚。
卫聿川总觉得自己做的远远不够,若是没有邓玄子和李鸦九,诸多线索不会串起来,李鸦九做得奇奇怪怪的东西总是会在关键时刻救所有人一命,孙有虞出了个公差赚了辽人的钱,直接翻身农奴把歌唱了,虽然平时没个正行,但其实各国藩语张口就来,满肚子都是新奇玩意儿,旁门左道次次管用,柳缇更不用说了,哪次有了命案,机宜司让老仵作验完让她勘验第二遍才放心,大家怎么说都是各有所长,也就只有他,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
想到这,又垂头丧气了一些。
“我问你,是谁发现的困在辽那个十四个谍人?”
“呃,我。”
“谁把我从辽拼了命驼回来的?”
“我。”
“那是谁每次遇到事能把我们这些大仙囫囵到一起的?”
“是……我吗?”卫聿川挠了挠头,不确定地嘀咕。
“那你还胡思乱想个毛?!”霓月抬手就照着卫聿川脑袋猛地一怼,卫聿川一个趔趄目瞪口呆,原本坐在床边姿势比较松弛,被她突然一怼差点给怼掉下地。
卫聿川侧身看着霓月忍不住满眼赞赏,“我们霓月厉害了,三两句就教人冲破云屋。”
“那你看,书没有白读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那确实……”就是平日力气小一点也没关系的哈。
霓月见卫聿川还有点欲言又止,“怎么?还有事?”
“没,没什么,不用改,都挺好的。”
霓月睡着后卫聿川怕影响她,笔着身子不敢动,给她掖好被角,开始读郭棋的日志,郭棋从进入应天书院起便开始写,一直到死前一天,空闲的时候每日记,课业和学问繁忙时便会中断,“会天大雨,惊觉来汴京已是两年,今日顶撞先生,多亏师姐相助,但还是被罚去扫流芳塔,清扫只是借口,清心才是本质,从来没有人登到塔顶,这里自建成后便荒废了,虽然枯败怪异,但我甚是喜欢,能听到说话的回声,静静地和自己对话……”
流芳塔?那个汴京第二高的塔?卫聿川想起曾经听过它的传闻,本来是为祭祀用,后来老臣们进谏风水欠佳,便荒废了。而且音同“流放”,坊间听闻百姓经常吓唬有犯了错小孩子,不听话就关到流芳塔里,想必是萧瑟惊悚之地。
他好像知道程寰藏在哪了。
第43章 .采葛篇二十一 死亡棺木
城郊通往墓园的路上,袁府一行人扬着纸钱,挂着帷幔,马车拉着袁澈的棺材缓缓向墓地驶去,一片悲痛的哭喊声,袁夫人坐在最前头的马车里哭得已经没了魂儿。
没人注意到棺木盖和棺身错开了一溜缝隙,阴天片刻日光斜着洒进棺材里,投射出三个人影。
“李鸦九,再推开点,味儿有点大。”
“不行啊姐,再推就被发现了。”
棺木里李鸦九在南头,柳缇在北头,中间躺着袁澈血肉模糊的尸体。李鸦九用力支撑着棺木,柳缇一边勘验尸体,一边速记。
他们本来按照卫聿川给的地图摸进了袁家祠堂,柳缇刚验了个头,袁家人就来准备下葬了,两人无处可躲,只好钻进了袁澈棺木里。
出殡队伍一直往西走,柳缇让李鸦九留意着外面的路,别一会儿两人出来回不了城,奈何李鸦九掉向不认路,他出了霸州城就犯晕,柳缇只好边勘验边往外偷偷撒记号。
柳缇头戴着李鸦九特质的一个皮箍,额头中央镶嵌着从孙有虞那里摸来的夜明珠,低头正好能看清尸体,两人耳朵鼻子都塞着大蒜,醋布掩面,柳缇正从袁澈胃里拖出一块暗黄的东西。用小锥扎了起来,仔细端详着。
“什么东西?”
柳缇凑上前一闻,差点吐出来,半晌之后忍住了反胃的冲动。
“我知道袁大人为什么拦着不让验尸了。”
“啊?”
“你赶紧回城找卫聿川他们,让他们想办法进袁府探探,这府里头一定还有咱们还没发现的事,说不定能借此找到程寰。”
“你不走吗?”
“现在证据还不够。我得全部验完。”
棺木颠簸了一下,马车突然停住了,李鸦九眯眼望向外头,前方遇到路障,有树被刮倒了,众人正在挪树。
李鸦九撑开棺木,给柳缇留了一道缝,匆匆滚下路边草丛,隐蔽在茂盛的暗绿色草海中,往城里跑去。
袁澈喉咙往上都被烧没了,加之耽搁了太久没下葬,血肉模糊之外还有绿色尸斑,能看出一个十七八岁男子的头部骷髅轮廓,身躯保存的倒是相对完整,柳缇俯身扒拉开白骨,小心剪开紫黑的胃,又从里面夹出一块暗红色颗粒。
一缕外界日光落在柳缇举起来的红色颗粒上,阴暗的棺木中,锐利坚定的目光审视着此物,柳缇打量尸体焚烧的走向和肢体残存程度,心中有了定数。
勘验手札已经誊写完毕,柳缇小心避开尸体,准备推开棺木伺机出去,谁知刚要上抬棺盖,一股向下压的力量将她怼了回去,死死扣住了棺盖。
柳缇立刻趴在棺壁上侧听,整个棺木“轰隆”一声巨响,接着落地,柳缇头磕在白骨上,外面高昂地哭丧声传来。
“落!”
“埋!”
“少爷入土为安!”
“我的儿啊!娘送你走了!”
“少爷走好……”
柳缇惊恐跌坐,大口大口喘着气,她立刻奋力推着棺盖,但盖扣已经被外面人卡死,越来越多的土洒下来,棺盖纹丝不动,越来越沉,柳缇单薄的身子铆足力气,一下下死死往上撞着。
广袤的墓园中,泥土混杂着纸钱和眼泪逐渐将棺木埋平,地下的一方天地,逐渐消失在冤灵和孤魂的嚎叫中……
礼部尚书府自袁澈头七后撤去了部分祭祀饰物,浑天阁已经被炸毁,礼部负责营造监天仪的大臣和主事们暂时来到尚书府议事,从辰时来点卯,有时候要到亥时才散衙,邓玄子端着两盘笔墨纸砚跟着送果盘的小厮进入主厅,几个主事正在就监天仪的柱体尺寸争论。
“多大一寸,就要多花一百两白银,朝廷拨的款已经消耗了一大半,咱们还要从被炸的基础上重建一部分……”
“畏手畏脚!不仅要大一寸,还要大一尺!你造那么小就你那俩斗鸡眼能看见,我大宋泱泱大国,怎能如此小家子气!”
“那后续的款项不要让我去户部申领!袁澈他们还在的时候耽误了多少时间?!我每次去户部要款都要遭白眼!”
几个主事说道激动处吵了起来,厅里突然安静,众人意识到袁大人还在场,越过话题。
邓玄子默默听着众人的争论,不动声色把新续上的笔墨纸砚放到袁尚书手边,袁尚书刚要提笔,一抬眼发现是邓玄子,连忙邀请他入座。
“怎能烦劳邓公子做这些琐事,快来,快坐。给诸位介绍一下,邓公子,枢……”邓玄子眼神示意袁尚书,袁尚书恍然意会,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他的身份,“才华横溢的邓公子,我非常看好的一位后生,于我有救命之恩,那日我和他聊起手里的工事,他的见解颇为新锐精准,浑天阁牺牲了三位精锐,诸位若需要更多人手,可考虑邓公子。”
一个户部主事起身道:“在下并无异议,一切听袁大人指挥,户部往后荣耀还要靠袁大人维持,在下预先恭祝袁大人连任了。”
“诶,还未定的事,不提也罢。”
邓玄子眼底有欣喜之意,但仍旧谦卑平静地向众人行礼,“在下只是对天书术法、营造术数略有心得,若诸位大臣赏识,在下感激不尽。哦对了,”邓玄子掏出那本在霸州时就开始撰写的《营造维护纲要》呈给袁大人,“一些见解,恳请袁大人有空检阅。”
“哦?”袁时谦接过邓玄子的书,浏览目录,宛如至宝,“想不到竟有如此超前的见解……”
“大人们先忙,在下不打扰了,先告退了。”邓玄子行礼告退,身后议事的礼部众人,传阅着他的书册,忍不住一阵惊叹之声。
袁时谦给邓玄子留了间书房,东西朝向,布置文雅精致,推窗便是府中视野颇佳的湖中美景,非常适合静心做学问。
一队下人正在袁时谦书房前清扫院子,邓玄子藏在拱门拐角处,耐心等他们扫完,刚走没几步,又进来一队侍女,正往袁大人书房中送着茶点,邓玄子三两步快步走过去,滚烫的茶水洒在手面,泛起一片红。
“小的错了!请客人恕罪!”几个侍女惊慌的下跪。
“罢了,没事,起来吧。”邓玄子刚要走,忍不住跟侍女提议,“怎么还是菊花茶?汴京最近雨水多,已经够潮湿了,不用再去火了,大人们近日用眼过度,最好换成决明子,我刚从主厅回来,袁大人和部下的菊花茶都没怎么动。”
侍女们听罢,感激不尽,“多谢公子指点。奴婢这就更换。”
侍女们陆续撤走书房里的茶点和备用茶叶,匆匆去往伙房。
袁时谦书房前后已经暂无人烟,邓玄子瞄了眼左右,闪身进了袁时谦书房。
书房竟然比机宜司的议事厅还大,不愧是京官啊,邓玄子沿着墙壁四处摸索一番,确认没有窃听装置,飞快摸索一排排书架和抽屉,他确信,这间书房里一定有他要找的东西。
袁时谦是个整洁谨慎的人,甚至每样物品摆放都是对称的,博物架上的瓷器是对称的,书桌的砚台是对称的,就连他妈的书架上的书高低错落都是对称的。
你要抽出一本,就得按照对称的高低错落摆回去。你哪怕一排全是矮书,一排全是高书呢?
袁大人不,他就非得每一层都摆个高低错落又有弧度的波浪线出来。
这是不是有病?还看什么书啊,光摆书了吧!
邓玄子现在就想给袁大人的头一脚。
整个书房的东西都是对称的,这给邓玄子探查造成很大困难,他打量一圈,终于发现了一个不对称的东西,书桌下有一只矮脚板凳,看样子像是放腿的,整个屋子没有第二只。
邓玄子摸索着方凳,普普通通红木方凳,并没有什么特别,就在他准备放下时,瞥见板凳面和蹬腿之间有道缝。
邓玄子使劲抠着缝隙,果然三两下摸到机关,抠开了。
里面是一叠契贴。
找的就是你。
邓玄子飞快略过契贴上的内容,越看越震惊,来不及仔细全看,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契贴纸张模板,仿照着袁大人的原版迅速伪造赝品。
仿写、临摹、做旧,沾了一把桌上未干的茶水在手中揉捏,比对着原版契贴的泛黄按压在赝品上,陈旧的水渍就出来了。
轻轻把伪造好的契贴放回凳子里,又从鞋底抹了一层细灰,撒到凳子腿附近,最后用指腹磨平,一切恢复原样。
邓玄子小心起身,猫身到窗户附近打量外面,暂时无人,匆匆向门口,突然感觉身后闪过一只眼睛,似乎有人盯着他。
停驻在门口,眼神敏锐,目光灼灼,一一扫过书房各处,突然一张挂画某个部位倏地一闪,邓玄子立刻闪身过去,挂画边角有处小洞,掀开挂画,墙上居然也有个小洞!
邓玄子飞身跳出书房,越过屋顶,向着书房后一排房屋追去。
一个身穿粉色衣服的女子在回廊里拼命逃着,张皇失措,湖边的回廊木板湿滑,女子“咚”地一声磕在了台阶上。
“啊――!”
邓玄子一把拖起女子将她逼至回廊宽大的柱子后,掐着她的喉咙,薄唇微抿,周身气场阴沉骇人,盯着她,神色阴而戒备,目光冰冷如薄刃。
“看到什么了?”
女子吓得大气不敢喘,像只惴惴不安的兔子,肌肤胜雪,额头饱满、面颌立体舒展,即便穿着朴素常服,眉眼间仍旧不失贵气,邓玄子特意掐着她的颈子推远又拉进,观察她一番,不是程寰,看着更不像是下人。
“你是谁?说话!”
“我……我……呜……”邓玄子一把捂住了女子的嘴,前方有人来了。
通往后院的竹林处传来一阵交谈声,尚书夫人带着随从回来了,声音越来越清晰,邓玄子扫视周围,他钳制着女子正在湖边层层叠进的回廊中,四周毫无掩护之地,邓玄子当机立断拽着女子飞身进了湖边一艘装饰用的乌篷船。
两人躲在狭小甲板下,邓玄子随手掏出短刀抵在女子咽喉处,“别出声,否则杀了你。”
回廊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袁夫人在随从的陪伴下走进回廊,湖中的乌篷船就停在岸边她们脚下。
“夫人小心地滑,汴京近日阴雨连绵,夫人若是心情不好,老奴可陪夫人北上散心。”
“贤娘,你说,我们是不是对澈儿期待太高了,若当初放任他做喜欢的事,不让他去做监生,也就不会……”
袁夫人说道动情处小声啜泣起来,步伐踉跄虚弱,贤娘搀着她往前走去。
甲板下,邓玄子细品着袁夫人和贤娘的话,怀里被弯刀抵着咽喉的女子,突然默念出了弯刀上的符文。
“巴雅尔啦。”
“你是辽人?!”邓玄子惊讶地看着女子,袁尚书府里怎么会有辽人?这把弯刀是去辽营救十四个谍人时被困萧王爷的亲军营授勋所赠,刀柄处镶嵌宝石,刀背处刻着三角和环形抱月的符号,邓玄子是从辽回来之后才发现刀背刻的符文,他对照了古老辽文经注,才发现这个符号的意思是:感谢友人。
所以当初在辽人军营被亲军的首领授勋时,领头的兵长很可能已经认出了他们是宋人,邓玄子帮他们扭转了战局打赢了仗,兵长应该猜到了碍于多方因素,他们不便暴露身份,便以这宝石弯刀表示感谢。
女子趁邓玄子出神时一口咬住邓玄子虎口,连滚带爬逃出乌篷船,邓玄子扯住女裙衫,即将捉到她时女子用弯刀抵着自己咽喉,倔强地逼他后退。
“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