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里的痛呼还在继续，秋葵出来在姜蕙耳边悄声道：“主子，婉才人怕是不太好，奴婢问过里头施针的太医，说是胎位不正。”
姜蕙闻言，吩咐道：“你去外头同庆丰说，到两仪殿跟安景说一说绛雪轩的事，再把山参给里头送去。”
“是。”秋葵应诺。
婉才人这一胎生得艰难，连德妃与和妃都各自从宫里赶了过来，皇帝却还没有过来的意思。在场众人心知，婉才人怕是要不好了。
“陛下，陛下——”
里头婉才人的呼声渐弱，姜蕙敛容，召来庆丰问道：“陛下还在议事吗？”
“是。”庆丰低声道，“安景说，今日前朝在议重新丈量军田的事，太极殿廷议没有定下来，陛下又召了好几位大人商议，这会儿都还未出宫呢。”
姜蕙瞥一眼眸含悲意的孙嫔，微一点头，端起面前的茶水抿了一口。
便在这时，一声婴儿啼哭传出，不多时稳婆便抱着襁褓出来，对姜蕙道：“恭喜皇后娘娘，婉才人诞下了一位小皇子！”
姜蕙站起身，上前看了一眼稳婆手中满脸通红的小婴孩，说了声“好”，又问道：“婉才人如何了？”
稳婆脸上的笑容立即收敛，请罪道：“皇后娘娘，奴婢无能，婉才人……已经去了。”
秋葵立在姜蕙后头，不动声色扫了一眼众妃，见孙嫔始终低着头，交叠在一起的双手却微微松开，又垂下眼眸。
姜蕙皱眉，不待说话，里头便冲出来一个大宫女打扮的女子，她跪在姜蕙面前哭喊道：“皇后娘娘！我家小主是被害的！是孙嫔害我家小主！”
孙嫔刚松开的手蓦然收紧，眼中明显有惊愕之色，便听那宫女继续道：“孙嫔送了我家小主一幅《送子天王图》，那上面，那上面掺了东西！”
第144章 螳螂
秋葵替自家主子道：“你叫什么名字，到底怎么回事，从头说来。”
那宫女便磕头道：“皇后娘娘，奴婢名叫小蜓，建昭二年三月，孙嫔曾送给小主一幅亲手描摹的《送子天王图》庆贺生辰，小主十分喜爱，日日将这幅画挂在内室床边，可方才……”
她哭着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哽咽道：“方才，小主抓着奴婢的手说，那幅画、那副画有问题！”
孙嫔尚未说话，她身后的画眉便呵斥道：“大胆奴婢！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这画早就送给了婉才人，怎么早不出问题晚不出问题，偏偏此时出了问题？”
小蜓被吼地瑟缩了一下，哭着道：“奴婢不知，但求皇后娘娘您细查此事，小主难产是被害的！而且，而且奴婢曾经看到小蝶偷偷同孙嫔身边的画眉说话，指不定就是孙嫔收买了小蝶来害小主！”
姜蕙吩咐稳婆将刚出生的四皇子抱到奶娘那去喂奶，又点了太医去正屋查验那幅画，便听到孙宝林开口道：“妾怎么也没想到，孙嫔姐姐平日里同婉才人亲亲密密、姐妹相称，结果竟然如此狠心啊！”
孙嫔尚算镇定，并不理会孙宝林，跪在地上对姜蕙道：“皇后娘娘明鉴，妾绝没有做这样的事！《送子天王图》早在三年前便送予了冯姐姐，若真是画里掺了什么毒物，不说之前怎么没有出事，就说过了这么长时间，有什么毒物也都没了效用，怎么可能害到冯姐姐！”
坐在一旁的德妃闲闲道：“这可不一定，总得让太医鉴过才知道。”
孙嫔初初入宫时就讽刺德妃不过也是小妾，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呢！这么好的机会，不说几句简直憋得难受！
“是啊。”孙宝林脸上眉毛飞扬，附和道，“还有那个叫小蝶的宫女，总也要审问审问。”
和妃倒是静静坐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孙嫔的眼神充斥着遗憾之意。
不多时，小蝶被带了上来，她两鬓汗湿，脸色仓皇，看了孙嫔一眼，跪下颤抖道：“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给众位主子请安。”
姜蕙看她一眼，出声道：“把画眉带出去。”
“是。”山楂应道，将孙嫔身后的画眉带出了屋外。
秋葵这时对小蝶道：“小蝶，小蜓说你曾与孙嫔身边的画眉偷偷说话，你们说了什么？”
不等小蝶答话，她又补充道：“你若是说不好，便不是我来问，而是慎刑司的公公来问了。”
小蝶急忙磕头，咬了咬牙，道：“奴婢没有害小主！画眉来寻奴婢，只是因为奴婢曾同画眉借银钱急用，她来寻奴婢还钱……奴婢不想这事被其他人知道，因而才偷偷与她说话。”
“借钱？”秋葵声音平静，“你是才人小主身边的大宫女，一应吃用都在宫中，为何到了需要同别人借钱的地步，还选的是缀霞轩的宫女？”
“秋葵姑姑有所不知，奴婢家中小弟病了，郎中开的方子里有一味药太名贵了，奴婢，奴婢也是没有办法……”小蝶哭着道，“您若不信，大可遣人去奴婢家中察看。寻画眉借钱，是因为，是因为我家小主……并不常发赏银，绛雪轩众位姐妹都没什么余钱，所以奴婢才不得已寻了画眉……”
她说完了话，被堵住嘴带到一边。山楂带着画眉进来，秋葵重复问道：“画眉，你偷偷同小蝶说了什么？”
画眉抬头望了自家主子一眼，因其低垂着头，只看到蒙着面纱的下半张脸和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她开口道：“奴婢同小蝶偷偷说话，只是因为她向奴婢借了银钱未还，奴婢寻她讨要。”
孙宝林脸上兴奋的神色淡下来，狐疑地来回去看画眉和小蝶二人。
跪在一旁的小蜓却道：“不可能！皇后娘娘，一定是画眉交给了小蝶什么东西，让她偷偷害小主，还请您遣人搜查她的屋子！”
便在此时，太医捧着那幅《送子天王图》进来，躬身行礼过后恭敬道：“回禀皇后娘娘，此画所用颜墨里头掺了百合花花粉，百合花本身无毒，但长时间吸闻则会心神不宁、惊梦难眠。”
“怎么可能？！”
画眉震惊片刻，立即大声道：“皇后娘娘，这一定是故意陷害我家主子！”
孙宝林嘲讽道：“婉才人早产时，孙嫔姐姐可是口口声声说她是连日惊梦、不得安睡，这不正好对上了，怎的你这奴婢还要打自家主子的脸吗？”
姜蕙瞥一眼孙嫔，淡淡道：“孙嫔，画确实是你送给婉才人的，你有什么话要说？”
“皇后娘娘明鉴，此乃嫁祸。”孙嫔跪在地上，声音镇定，“妾宫中并未有百合花栽种，也没有去司药局取过百合花花粉，且画是建昭二年送的，冯姐姐当时没有任何不适之症，缘何此时才因画而惊梦？”
她条理清晰，一字一句道：“妾愿自请禁足，还请皇后娘娘查明一切，还妾一个清白。”
姜蕙微微一笑：“便如此办吧。”
*
重华宫，缀霞轩。
夜色已深，树木枝叶在风中晃动，打在合着的格纱窗上，投下片片婆娑阴影。
孙嫔躺在床榻上，在黑暗中把玩手中的细颈瓷瓶。
她回想了一遍白日之事，无声笑了一下，总觉得冯氏是个蠢货，没想到临到头来，还是遭她摆了一道。
自冯氏有孕以来，她时时照顾，不光将自己份例里的补品送去绛雪轩，还额外花银子令御膳房变着花样为冯氏准备吃食，将人养的珠圆玉润。
她知道冯氏对她并不像表现的那样全盘信任，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所以她几乎一日三餐都去绛雪轩陪着冯氏用膳，关切地盯着她吃下补身体的膳食才肯回缀霞轩休息。
冯氏只要不敢同她翻脸，多多少少也会吃些进去，更何况，她不过一个秀才的女儿，没见过的珍奇多了，又在孕中，怎么忍得住不吃？
吃得多了，腹中胎儿自然养得好，初次分娩自然就难受些。
小宫女百灵暗暗为冯氏传消息的事她也知道，反而故意让百灵偷听到她跟画眉的谈话。
她对画眉说，她同稳婆打过招呼了，让稳婆对冯姐姐说平日要多多走动。百灵自然将这话告诉了冯氏，因而冯氏怀疑稳婆被她收买，不敢全然相信稳婆的话。陛下前朝事忙，这段时日除了凤仪宫都没怎么来后宫，冯氏想换稳婆都找不到路子，若是同皇后娘娘说……嘁，冯氏还害怕皇后娘娘看上她的肚子呢！
第145章 黄雀
如此，她看似什么都没做，已有五分把握冯氏会难产。
但这还不够。
因而她令小蝶值夜时故意制造些动静，又常常“不经意”让冯氏听到些鬼神故事，令她本就因怀孕担惊受怕的心更加煎熬。再在去绛雪轩探望时提起她的好妹妹，她们上回故意陷害了孙宝林，如今孙宝林解了禁足，会不会起了报复之心呢？
种种手段，冯氏不是难产也必要难产，即便当时没能去母留子也无事，难产过后身子虚弱，有大把的机会可以利用。
但她绝不会蠢到用毒物这样容易查证的东西！
她最终还是被摆了一道。
是冯氏、孙宝林、怡嫔，还是别的谁？
若是画里有百合花粉，那陷害她的人一定会在缀霞轩或者小蝶的屋子里头放些赃物，搜查的结果，最迟明日就能出来……
孙嫔知道自己在皇帝心中没什么分量，皇后娘娘会不会一查到底尚不好说，即便一查到底，也很容易查出自己那些影影绰绰的手脚，如今想要自救，恐怕只能寄希望于刚刚将她送上嫔位的怀庆公主了。
只愿自己对怀庆公主还有些价值。
“咚——”
倏忽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从床上滚落了下来。
睡在脚踏边的杜鹃起身，借着月色摸到壁桌前点燃了烛火，这才看清地上滚落着一只小瓷瓶。她脸上带着担忧之色，捡起这只分量轻了不少的瓷瓶来到床边，轻声道：“主子，您还没睡吗？”
床帐里有衣料摩擦声，片刻后传出低低的女声：“睡不着，杜鹃，方才什么东西滚下去了？”
杜鹃撩开帐子，将手中的瓷瓶递给孙嫔，小声道：“主子，是这个。”
孙嫔接过来，抬头望她一眼，突然道：“你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吗？”
杜鹃静静道：“本来不知道，后来怀庆公主办乔迁宴，奴婢便知道了。”
孙嫔笑道：“你是个聪明的。”
杜鹃低下头去，坦诚道：“奴婢知道，自己同画眉不一样，不是您从家中带来的婢女，又是从慎刑司出来的，您始终放心不下奴婢，但奴婢对天发誓，绝没有做出任何害您的举动！”
孙嫔有些动容，她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跟着我也快五年了，除了画眉，我最信任的就是你，如今画眉被拘在慎刑司，我能信的，也只有你一人了。”
杜鹃立即恭声道：“主子，您又没有做那些事，皇后娘娘一定会还您清白，画眉也会平平安安的。”
“我是没有在那画上动手脚，”孙嫔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可是你也看见了，证据都指向我，何况……从前我对皇后娘娘不甚恭敬，这桩事到底能不能过去，我心里没底。”
杜鹃回握她的手，迟疑道：“主子，奴婢在慎刑司还有些人脉，要不……奴婢去打听打听？”
“现下缀霞轩被禁足，你怎么出的去？”孙嫔皱眉。
杜鹃低低道：“主子，看守缀霞轩的是慎刑司的人，里面……有奴婢的老相识。”
孙嫔心中权衡一番，下定决心，开口道：“你偷偷打听便好，另外，再帮我做一件事。”
“是，主子，您说。”杜鹃肃声道。
孙嫔望她一眼，从床上下来，光着脚转过围屏，来到书案边，杜鹃端着烛台紧跟其后。
孙嫔迅速写好一张纸条，吹干墨卷起来，将它交到杜鹃手中：“今夜就送去忘忧宫。”
“忘忧宫？”杜鹃似乎有些吃惊，但她不过一瞬便收敛了容色，稳重道，“奴婢明白了。”
烛台被放到了书案上，杜鹃提着裙角匆匆离开正屋。
孙嫔定定看着她的背影一会儿，回到床上躺下。
即便杜鹃背后有其他人，那张纸条也并无什么东西，不过是向怀庆公主求救罢了。她是怀庆公主的救命恩人，走投无路之下做出如此举动，并不奇怪。
*
“百般冤屈，阖宫皆知，粉饰无用。若遭不幸，望公主援手。”
姜蕙轻轻笑了一声，将手中的纸条递给杜鹃：“你自去吧，不用阻拦。”
“是。”杜鹃应诺，随即静静退了出去。
秋葵立在她身后，此时轻声道：“百、阖（合）、粉。也难为孙嫔想出这藏头的法子。”
“这倒是不稀奇。”姜蕙取下长簪，轻轻挑亮烛火，“古往今来，多少暗语是用的这法子，实在是陈旧老套，不过，只要让人抓不住把柄，便如了孙嫔的愿了。”
“主子，奴婢觉得，怀庆公主恐怕不会出手救她。”秋葵为她递上绢纱灯罩，沉静道，“您才让怡嫔挑人不久，相信怀庆公主已经明白了您的警告之意。孙嫔若是折了，不过小损失，若是为了她扯进暗害后妃、皇嗣的事情里面，才是不值。”
“是啊。”姜蕙将绢纱灯罩笼在烛台上，淡淡道，“这回，可要如了怡嫔的意了。”
“怡嫔已有二公主，陛下不大会让她再多一位皇子，因而她利用小蜓同婉才人暗通款曲，还教她用百合花这法子，婉才人也信了。”秋葵声音低微，“只是，婉才人恐怕没想到，怡嫔也没打算让她活下来。”
“她怎么会没想到？”姜蕙微微一笑，“她既不信孙嫔，也不敢全然信了怡嫔，又觉得本宫同德妃她们这些有子嗣的都不想她生下孩子，谁都不敢信，谁都害怕，才会夜夜睡不安稳。”
“唯一能让她相信的陛下……”姜蕙徐徐道，“又怎么会在意她？何况如今陛下正忙着前朝大事，丈量军田触犯了多少家的利益，哪里有空来关注她？”
秋葵恍然：“是奴婢想得少了。只是……您若是如了怡嫔的愿，等到陛下闲下来时，万一细查此事，会不会对您有些想法？”
姜蕙回身往内室走去，漫不经心道：”本宫保着皇嗣安稳，陛下便不会细查此事。”
第146章 馅饼
秋葵端着烛台跟了上去，继续道：“若是如此，怡嫔的心也大了。”
怡嫔除掉了将将晋封的孙嫔，也除掉了可能因子晋封的婉才人，她的野心，恐怕不仅仅是待在嫔位上抚养一个公主。
“她什么时候的心不大呢？”姜蕙声音清浅。
“可是，怡嫔知道沉香木一事，往后若是……”秋葵有些不放心。
“小产之后，她便不敢说了，若真到了她不惜一切也要说出去的时候，本宫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姜蕙转过围屏，坐在妆台前取下钗环，从镜中见到秋葵神色，笑着问道，“秋葵，如今这后宫是否是本宫一家独大？”
秋葵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垂着头道：“是。”
自王氏被废后，再无人能同自家主子分庭抗礼了。虽说高位上还有德妃与和妃二人，只是这两位，都没什么恩宠不说，一个性子太直，一个受限于身份，至少近几年是不会对姜蕙有什么威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