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世不显?”姜蕙眉头微挑,那严太医的举止,可不像家世不显的样子。
“是。”庆丰细细道,“奴婢派人去看过,严太医平日里甚至可以说得上节俭,只是偏爱作画,为数不多的俸禄都拿去买珍贵颜料了。”
作画?
家世不显,作画品茶却都来得,那他口中的师父倒像是位隐士高人了。
这样的人一般最不耐世俗红尘,怎的跑来上京做了太医?
姜蕙思绪一转,颔首道:“就这样吧,若有什么目的,往后自然会露出端倪。”
“是。”庆丰应道,躬身退出了屋子。
秋葵一向细心,此时轻声道:“乐湛?这小厮名字起得也与众不同,想来严太医才学也不错。”
姜蕙不由一笑,乐道:“能看出这一点,秋葵近日学识上也大有长进。”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①
乐湛,和乐且湛,大抵便是出自这首《鹿鸣》了。
秋葵抿嘴一笑,轻声道:“主子快别取笑奴婢了。”
笑闹一回,姜蕙问起正事来:“杜鹃送出宫了吗?”
“送出宫了。”秋葵恢复了稳重之色,回禀道,“她本来就到了年纪,是同其余几个宫女一道走的,这样一来,也算如了她的愿。”
姜蕙颔首,重又看起手中的名册。
二公主生母是庶人胡氏,原本玉牒上记在了王氏那里,但王氏被废,便又记到了怡嫔名下。
“明日请安过后,叫怡嫔留下吧,这伴读,还是让她自己去选。”
“是。”秋葵应了一声,又问道,“主子,殿下的伴读是否也要相看起来了?”
年儿翻过年去便也要去崇文馆读书,伴读一事自然也该提上议程。
“确实该相看起来。”姜蕙点头。
其实她心中已经有些想法,如今上京适龄的官家子并不算少,但家世上要配得上年儿嫡长子这个身份的却寥寥无几。
家世最好的安国公的孙子陈骞,翻过年去就满了五岁,只是,陈骞的父亲是安国公的嫡次子,也是陈羡鱼的胞弟,若是选他,陛下那里……
与之差不多的便是右相何丞相的重孙子何蹊旻,正好也是五岁的年纪,听闻三岁起便由何丞相亲自开蒙,学识上应当很不错。
家世次一些的是刑部尚书金尚书的孙子金思齐,比年儿大两岁,不过生母早逝,如今是继母当家,有个十多岁的胞姐。
家世再次一些的是云麾将军的幼子秦翰飞,比年儿大三岁,骑射功夫很不错。
还有一位,父亲官职不显,却是崔氏主脉的子嗣,名叫崔既明,与年儿同岁。
若是明年为年儿选伴读,只能是从这里头选,年龄再小些的,第一回是入不了选的。当初陈羡鱼比元徽太子小许多岁,却能当选伴读,也是因为当时元徽太子第一任伴读因病夭折,因而才又挑选了小小年纪就有才名传出的陈羡鱼。
何丞相的重孙子自然很好,但何丞相已是丞相之位,毕竟有些不妥,退一步说,何丞相也是寒门出身,他过不了几年便要致仕,往后何家是何光景,也不好说。
其余几人,也各有利弊。
“届时定要为年儿办生辰宴的,让陛下定夺吧。”姜蕙最后道。
不过这一回,姜蕙倒是猜错了皇帝陛下的心思。
萧晟没有等到建昭六年给年儿办生辰宴的时候挑选伴读,而是亲自带着年儿白龙鱼服出宫去打探去了。
第一日,他回来过后对姜蕙说:“何丞相的孙子何蹊旻不错,一举一动很有章法,就是小小年纪太古板了些,不如年儿灵动慧黠。”
第二日,萧晟抱着年儿回凤仪宫,又对姜蕙说:“金尚书的孙子金思齐有些大智若愚的样子,不过金尚书平日里做事伶俐,家里的事却一团乱,看着乌烟瘴气的。”
皇帝这明显是来给大皇子挑伴读的举动在上京众位臣子府中飞速流传,不管家中有没有适龄孩子,一时都对自家子嗣耳提面命,上京纨绔之风为之一清。
不过皇帝陛下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继续挑人,接下来反而没了动静,就在众臣都猜测大皇子的伴读就出在何丞相和金尚书家的时候,皇帝又接着带着年儿出宫去。
这一回,萧晟回来点评云麾将军的幼子秦翰飞道:“很有乃父之风,往后定是舞刀弄枪行军打仗的好手,就是比起年儿来呆了一些。”
又过了一段时日,回来凤仪宫对姜蕙道:“崔家那个崔既明,年纪不大,懂得却多,还有些不知哪里来的傲气。”
最后抱着年儿往安国公府走了一趟,回来却什么都没说。
其时正在腊月,姜蕙正忙着大封后宫一事,等到皇帝陛下不再带着年儿出宫过后,距离年儿五岁生辰没有多少日子了。
姜蕙问自家儿子最喜欢哪个小公子,年儿细细回想了一遍,有些纠结地问自家阿娘:“可以都选吗?”
——
注:①出自《诗经·小雅·鹿鸣》
第152章 风寒
姜蕙捏捏年儿的脸颊,笑着道:“暂时不行,你大皇姐、二皇姐都只有一个伴读,年儿若是想要都选,那得想办法越过长幼有序的规矩,不然,即便你父皇同意,总会有人说年儿不遵孝悌的。”
年儿皱起眉毛,疑惑道:“可是,年儿想怎么选,与外人何干?”
姜蕙蹲下身子,与自家儿子平视,认真道:“年儿,你可以不在乎外人如何看你,但你要学会利用那些所谓的规矩,有时候,规矩是限制,有时候,规矩又能反过来保护你。直接撞上去是最愚蠢的做法。”
“阿娘,年儿不明白。”年儿摇摇头,表情困惑。
姜蕙轻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来,牵着年儿的手坐到窗边,指着窗户上刚贴好的剪纸窗花对他道:“你看这窗花,与往常瑶华宫的窗花有什么不同?”
年儿盯着看了一眼,立即道:“之前是羊,这个窗花里头剪的是猴子的样式。”
“是,年儿真聪明。”姜蕙循循善诱,“为什么呢?”
“因为今年是羊年,过了年就是猴年了。”年儿回答道。
“嗯,没错。”姜蕙点点头,询问他,“大家都知道翻过年就是猴年,因而要贴剪成猴子样式的窗花,如果年儿非要说明年是羊年,要贴小羊在窗户上,可以吗?”
年儿迟疑着摇摇头,开口道:“不行。”
“不。”姜蕙朝儿子眨眨眼睛,“只要不在乎外头人的看法,年儿想贴什么贴什么。但这样一来,别人可能就会说年儿是个糊涂蛋,搞不清时序了。如果年儿既不想被外人说,又想贴小羊,该怎么办?”
年儿仰头看剪得栩栩如生的窗花,思索片刻,突然道:“让父皇把小羊窗花赐给儿臣,就可以贴了。”
姜蕙闻言,笑着道:“这就是利用另一种规矩来达到目的了,君父有所赐,子不可不受。年儿明白了吗?”
“明白了。”年儿眼睛亮亮的,不过片刻又纠结起来,他问道,“阿娘,可是这样的话,别人又会说父皇了呀?”
姜蕙将年儿抱到怀里,轻声道:“所以年儿还要知道,在你父皇那个位子,有些规矩是可以打破的。”
年儿没有立即回应,他坐在姜蕙怀里,过了许久才道:“阿娘,年儿想选陈家弟弟。”
陈骞虽与年儿同岁,但生辰在七月,是以年儿以弟弟称呼。
姜蕙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话。
距离除夕皇帝封笔还有一两日,姜蕙要趁着这两日把需要皇帝陛下御批的事情一一过一遍。
第一件就是大封后宫的事。
大周大封后宫,除了元年必封,之后若非特殊情况,一般逢五逢十封一次,今年是建昭五年,正好轮到此事。
姜蕙拟了晋封单子,德妃和妃不好妄动,她们之下的所有人都往上晋了一位。
建章宫。
萧晟斜倚在榻上,即便内室里燃着炭盆,肩上仍然披着大氅,腰腿上盖着厚厚的蜀褥,此刻拿着单子扫了一眼,开口道:“唐氏晋到美人位上,其余就按蕙儿的意思办。”
他的声音带着鼻音,刚说完话就抽出手巾掩住口鼻咳嗽了一声,姜蕙连忙上前为他拍抚肩背,低声道:“陛下,还是再让李御医看看吧。”
今年雪天格外寒冷,皇帝陛下不幸染了风寒,但正逢年关,朝堂上事多,便也不叫人侍疾,这几日都是带病上朝的。
“朕无事。”萧晟将手巾扔给盛安,接过姜蕙递来的用温水浸过的绢帕擦了擦手,才道,“李德清早看过了,再吃一两服药就好,蕙儿不必忧心。”
姜蕙仍然蹙着眉头,起身将搁在桌上的一盅冰糖雪梨汤端来,舀了一勺喂到皇帝嘴边:“这会儿已经放凉了,陛下快喝了吧,妾问过李御医了,喝这汤止咳养肺。”
萧晟却没有立即喝下去,微微偏头躲开那勺雪梨汤,冲姜蕙笑道:“蕙儿放那里就是,朕一会儿自己喝。”
“您刚刚也是这样说的。”姜蕙叹一口气,轻声哄他道,“三哥哥,这盅没放多少冰糖,不是很甜。”
萧晟听了这话,只好坐起来,就着姜蕙递过来的勺子抿完汤汁,随即接过瓷盅一口饮尽。
喝完之后,他立即又灌了一嘴清水,才开口道:“蕙儿快回去吧,过了病气就不好了,还有年儿和华阳两个小的呢。待会让刘太医也去凤仪宫看看。”
“陛下,还有一事。”姜蕙却道,“四皇子也快周岁了,还没个正经大名呢,您想好了没有?”
萧晟闻言,笑道:“想好了,前些日子礼部上了折子,朕看‘烁’这个字就挺好。”
这一辈皇子都是从“火”字,姜蕙听到“烁”字,已是明白了到底是哪个字,便将萧晟身上的蜀褥往上提了提,低声道:“好,妾知道了,陛下早些休息吧。”
萧晟颔首,却在姜蕙起身时又出声道:“蕙儿,真的再喝一服药就大好了,明日不用再送雪梨汤了。”
姜蕙回头,嘴角翘起,显出笑容来。这笑不似寻常清浅,反而如同夏日骄阳,让萧晟一时看愣了。
她道:“好,那明日便喝红糖姜茶吧。”
说完,便带着宫人离开了皇帝寝殿。
“……”
萧晟躺回榻上,对旁边偷笑的盛安道:“别笑了,去拿吏部的折子来。”
“是。”盛安立时敛住笑意,臊眉耷眼地去到桌边,捧出几本奏折递给皇帝。
第153章 入学
皇帝陛下毕竟正当盛年,到了除夕,身子便大好了。
这一日照例有宫宴和家宴,午间的宫宴在紫极殿,晚间的家宴在乾年殿。
晚宴开始时,皇帝挑了几道菜赏到了这一年中办事得他喜欢的几位臣子府上,等一切忙完,便随姜蕙回凤仪宫安歇。
因大年初一这天一早还要去太庙祭天、接受百官拜年,姜蕙也要等着诸命妇到凤仪宫上贺仪,按理说,皇帝皇后都是不需要守岁的。
不过等到子时,姜蕙正睡得沉了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脖子上被套了个什么东西,但她实在疲累困倦,因而只动了动眼皮,便又沉沉睡去。
第二日卯时,秋葵晚菘两个便进来唤姜蕙起身。
年节上,床帐自然选的是喜庆的朱红色,织着蝠纹的帐子被撩开挂到金钩上,温水浸过的绢帕轻轻覆在姜蕙脸上,又在她两侧太阳穴上稍按了按。
晚菘出声道:“主子,该起身了。”
姜蕙便“嗯”了一声,闭着眼睛由秋葵扶起来,出声问道:“陛下去太庙了?”
“是。”秋葵立即道,“陛下寅时便起来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太庙。”
姜蕙正要说些什么,晚菘却突然“咦”了一声,疑惑道:“主子什么时候戴上的这貔貅链?”
姜蕙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一眼,见自己脖子上挂着一串红宝和玛瑙串成的璎珞,最中间的宝石雕刻成了貔貅的样式。
她睡前是由晚菘卸过钗环的,现下戴的自然只能是皇帝陛下给的。
姜蕙伸手摸了摸,轻声道:“应是陛下昨夜给的。”
秋葵笑道:“奴婢方才还同晚菘说,今日要为主子您多戴些貔貅首饰呢。”
今年是姜蕙的命年,按习俗,是要佩戴貔貅以驱邪避灾的。
姜蕙便道:“就戴这个吧,戴多了也是无用。”
“是。”两人应声,手脚麻利地为她穿上皇后朝服,外头山楂红玉已经带着小宫女摆好了早膳——贺仪时间长,还需先垫垫肚子。
待姜蕙用完早膳,外头内外命妇差不多也到齐了,她嘱咐山楂道:“今日忙乱,待会儿年儿和华阳醒了,你同葛嬷嬷一道看着他们乖乖吃了早膳,不要到处乱跑。”
“是,主子放心。”山楂立即应声。
姜蕙又问秋葵道:“压胜钱备好了吗?”
“备好了,都拿红封装着。”秋葵轻声道。
“好。”姜蕙微微颔首,站起身来,由小宫女捧着长长的朝服裙摆,往鸣鸾殿正厅去。
待姜蕙坐到凤座上,尚仪司女官行辞令,内外命妇共同向姜蕙拜年,恭贺皇后娘娘新的一年里福如东海、长乐未央,之后再献上新年贺仪。
而姜蕙则要赐下回礼,勉励诸命妇恪守妇德、贞顺柔嘉。大礼过后,还要同内外命妇们谈天说地,聊一聊近些时日的趣事,以示君臣同乐。
最后,若是皇后有格外喜欢的命妇,还可以留在凤仪宫多说几句话。
不过一般皇后不会这样做,内命妇还好,外命妇里很大一部分都是执掌中馈的夫人,大年初一正是忙碌的时候,再不好多留的。
——除了皇后的亲眷。
姜蕙今日便留了宁远侯世子夫人说话。
其余人都散了,厅里只有姜蕙和林清舒两个,后者一身命妇朝服,半坐在靠近姜蕙的圈椅上,脸上笑意盈盈。
她从袖中掏出一只朱红色香囊,外头用金线绣着一只猕猴,轻声道:“这里面是夫君昨日去白云观求的符,他同妾说一定要送到阿姊手上的。”
秋葵上前接过,递到姜蕙手中。香囊针脚细密,一看就缝制得十分用心。
“阿蕴真是的,清舒你是双身子的人,往后还是少动针线,万勿疲累,安心养胎就好。”姜蕙轻轻抚摸那只香囊,笑着道。
“不过才三个月,不妨事。”林清舒拂过小腹,神情很是温柔。
姜蕙便道:“还是要多多注意,稳婆寻到合适的了吗?上京槐安巷的钱妈妈就很不错,本宫生年儿和华阳的时候都是她接生的……”
轻言细语,同林清舒说了一会子话,又嘱咐了一些孕中事宜,知道孕妇坐久了腰酸,便放她出宫,仍是赐了一大堆东西回去。
这会儿已经辰时正了,几位皇子公主按照长幼顺序排好了队,一个接一个进来,向姜蕙拜年请安,等秋葵将准备好的压胜钱发给他们,姜蕙便挥手让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