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晚,我要杀了你。”明月夜阴沉着脸,银牙紧咬,隐忍地掸掉帽子上的土渣,冷冷低语:“还有那该死的马”。
见他走远,她遂而展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那枚金扣子。
“连暗器都这么奢靡,必定是贪官!”明月夜呲牙鄙视道,本想随手弃掉,想想日后或许可以换银子,便悄悄放进了自己的荷包。
“明月夜,你喜欢他吧,这个双瞳鬼。”流千树从药箱里爬出来,单刀直入道:“不然,你为何留下他的金扣子?你觉得他长得好看吗?那你不如等我幻化成人,以你们人类的审美,我将是玉树临风的完美诠释。何必喜欢他,喜欢我就好了。”
“见鬼,我更喜欢金扣子。”明月夜翻了个白眼,鄙夷道:“你以为你平日里吃的果子和糕饼是什么换来的?我不在夜舒楼跳舞,哪有银子给你买好吃的糖果?”她拍拍流苏小挎包,狠狠道:“真没想到,他是个有钱人。我们得狠狠敲他一笔。”
那边,左车扛着哥舒寒的长枪,紧随其后,两人都看到了明月夜私藏金扣子的情景,左车见主子微笑,忍不住揶揄道:“郎君,夫人如此贪财,将来必是管家的好手。”
哥舒寒并不接话,只笑眯眯地继续看风景。见他心情不错,且又左右无人,左车忍不住低语道:“郎君,蓝色曼陀罗树已被您尽数毁掉,就是以防他人以此要挟您。这世间根本无人能再可制血竭药引,而那血线莲,压根就是个传说,您还真相信有啊?”
哥舒寒沉吟片刻,笑容深刻道:“我该不该杀人灭口呢?左车,你知道得恐怕太多了。”
左车赶忙一手护住头颈,嬉皮笑脸道:“郎君,若无左车,谁给您扛枪呢?”他又哂笑道:“还有,您敢这样薄待主帅的女儿,就不怕到了土库堡,小娘子给您告上一状?汪帅可看重这位庶出小姐。您那未来的岳丈,说起来也是您的主帅呢?他可是有脾气的人。”
“迂腐的英雄,往往结局都不怎么好。”哥舒寒意犹未尽道:“他恐怕会,自顾不暇。”
“郎君的话奴才一点儿也听不懂。不过,都说汪帅的庶女容貌无盐,没想到,咱们娘子远比那越王妃美貌太多。”左车呲牙道:“郎君,您当真艳福不浅。说起来,郎君和娘子真是极有缘,谁能想到咱们娘子就是,就是……”左车作势在自己眼睛上比划着,多少有点儿不怀好意。
哥舒寒冷笑,随即一鞭抽过去,威胁道:“左车,这儿可没什么娘子,只有一个末等军医。还有,那个姓柳的钦差,要招呼周全。尽量不要让他与十七碰面。”
“得令,郎君。您放心,那柳老头子拿了您的赏赐恨不得给您来舔个脚,每天也只顾着和营妓鬼混,哪儿旁的时间关心别的。”左车机灵回应道。
“那老头子虽然好糊弄,十七可是机灵的主儿,她一心向着汪忠嗣,我不想节外生技。”他思忖片刻,又厉声告诫:“还有,叮嘱那几个不安分混蛋,新来的军医是我哥舒寒的御用奴才,给我少打贼主意,否则当心进宫做太监。”
“郎君,您那些都尉们虽不知军医是您娘子,但他们向来也没什么断袖之癖啊。谁会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军医感兴趣呢?再说了,您都发话了,谁敢造次?想死也不惹您啊。宁遇阎罗王,不见三眼狼。”左车嘟囔着,揉着自己的脑袋,扛着枪往前走去。
队列中的哥舒寒,在白兔上微微回首,他望着黑驴上的沉默少年,她单薄的身体却有着极为挺直的腰背,那挺拔的曲线,在晨曦中有着孤独的高傲。不觉地,他想起她温暖而馨香的黑色长发,细弱地纠缠着他手指的酥痒。微挑唇角,他笑了,竟泛现一丝温柔。
正文卷 21.斩汐
长安,夜舒楼。
莲弱尘的水吟阁与不远处的大湖之间有一条细细的隐秘长廊衔接,迂回而辗转,这是夜舒楼的禁地,平日鲜有人入内。
长廊尽头,岸边停着一叶小舟。
站在岸边,就可以看到在接近湖中心的地方,被人悉心种下了一片莲花,这莲叫夜舒莲。
与寻常莲花不同,它的叶子大而碧,圆润的浮在水波上仿若桌几,据说小孩子都可在上嬉戏。它的花朵却是小而精致的碧色,花有浅浅的黄色蕊心,在夜间还会隐隐发光。
有一种小巧而艳丽的蜂鸟,最喜夜舒莲的花蜜,每每夜色深沉,莲花绽放,它们便会成群而来,嘤嘤绕绕,嗅着仙境奇葩的甜蜜,留下浅浅的委婉清吟,余音绕梁。
据说,这一池价值连城的莲花美景是暗夜山庄的少庄主从狮子国女王的后花园求来,用奇葩美景只求自己心爱的女人那倾城一笑。美人自然有着如莲般清美脱俗的名字,她叫莲弱尘。夜舒楼的第一花魁,艳冠长安、才貌双绝的若莲佳人。
在莲花环绕之中,湖面之上,有人修建了一座玲珑的楠木亭台,这亭台雕刻着精巧的莲花飞檐,挂着一串一串银质的鱼尾铃铛。
亭台四周常年垂漫着清透的碧色薄纱。微风过处,银铃声玲珑剔透。在一片轻微飞扬的碧色之中,时隐时现和田玉台上的凤尾古琴。随着琴弦拨动,映衬出一双细白的青葱玉手,撩拨音弦。那曲子,总流露着一丝一缕的忧伤,如缠绵于荷叶的露珠,久久不肯消散。
在每个弯月如钩的夜色中,亭台上会有一双佳偶幽会。女子弹琴,男子弄笛,曲婉灵动,余音绕梁。月夜之下,那一双璧人,风姿绰约,犹如神仙眷侣。
比如今夜。
那娇柔的女子正是莲弱尘,她穿了一袭水色浅碧的宽大绮罗袍服,露出一抹绣着幼白莲花的绿色抹胸,映衬出聘婷身影。头发是刚刚洗过的,柔软地垂在身前,留下微微的水痕。
她未着半点妆容,只慵懒地靠在琴台旁的玉色蜀绣软榻上。莲弱尘望着面前男子,他用颀长的手指正悠闲地煮着一炉茶,一点点茶香正从他的指间溢出来,他的一举一动都散发着与生俱来华贵与儒雅。
年轻男子貌似有几分羸弱,但剑眉如墨,朗目如星,浅蓝轻缎衫袍,玉环束发,袖口和领口都绣着细致的银色花纹,更映衬出一张光洁如玉的秀美脸庞,长而密的睫毛下流动的眼波如水,艳若桃花。
无人能信,这生着桃花眼的文弱男子竟是统领武林之首,权倾大常的暗夜山庄庄主夜斩汐。他年纪轻轻,却杀伐决断,用雷霆手段征服了整个江湖,唯他马首是瞻。
莲弱尘从软榻旁捧起一只黑色信鸽,从鸽子脚下的信筒里捻出一封小纸条。她爱抚了几下鸽子顺势用手指轻轻一拂,那机灵的鸽子便飞到飞檐上驻留,用细红的尖喙悠然梳理着羽毛。
“汪忠嗣已到土库堡,不出几日,你的狼崽子和明丫头也就到了。”莲弱尘带着几分冷嘲热讽道:“枉那汪忠嗣对你惺惺相惜,信任有加。可惜,可惜,终归所托非人。”
夜斩汐微微一笑道:“善意的谎言,对他更好。”
“你到底,还偏着你的狼崽子啊。”莲弱尘冷笑,揶揄道:“瞎子都能看出来,那明月夜,一颗芳心,并不在哥舒寒。我以为,一向只那老头子才喜强扭姻缘。你倒也颇得他的真传。”
夜斩汐为莲弱尘取了一枚鱼白留香杯,斟了多半杯煎好的峨眉峨蕊茶,递给她。他轻轻嗅着自己杯中微沁的茶香道:“说起来,汪忠嗣在朝中处境不妙,柳林赋想着法儿哄着皇上,一心要罢掉他手中兵权。此时让他少些牵绊,才好。让汪忠嗣认真打仗吧,土库堡一役,他若输了,会有很多人一起陪葬。汪之训或可儿女情长,但汪忠嗣,这大常的不败战神,别无选择。”
“汪忠嗣娶了柳林赋的侄女。”莲弱尘似笑非笑:“他们是姻亲。能歹毒到哪儿去?”
“姻亲?此次讨伐土库堡,正是柳林赋联合众臣,弹劾汪忠嗣而力荐越王,越王新妃是他亲侄女的嫡女。多年来,皇上虽宠爱柳贵妃,也不曾立她为后。这林家上上下下,可都眼巴巴地盼着自家能出位皇后,若再诞下皇子,可是泼天的富贵。血亲之于权势,柳家一向分得清楚。”夜斩汐轻轻一泼,将留香杯中的茶水被洒落在静谧的湖面上,如涔涔细雨。
夜斩汐阴柔道:“汪忠嗣太过耿直,虽然擅长带兵打仗却不会结交党羽,如今他手中更掌控几近大常的全部军备,论实力已是无可匹敌。皇上年迈,龙体违和,太子与越王,这两大派系若拉拢不成,必心中忐忑此人为对手所用,就会同一个心思,将其除之而后快。恐怕,连皇上心里也有忌惮,汪忠嗣再往前,就是死棋。”
莲弱尘挑开身后的纱帐,望向湖心,只见夜色微澜,星空璀璨,淡淡道:“听说,皇上本想把汪忠嗣之女赐婚于你,不承想却被狼崽子劫了胡。那明月夜是明堂的未来继承人,明堂可是大常最富权威的杏林之首,在南燕、北晋、后梁及西域均有分舵,更拥有药王、毒圣等传奇高手,贵为武林盟主,您最缺的不就是这样的联姻吗?何必拒绝?”
“除了你,我对旁的女子再无兴趣。”夜斩汐的桃花眼眸,泛起一层薄薄的微波:“狼崽子是我的人,所以,明月夜死活都必嫁哥舒寒,别无出路。即便狼崽子不去找皇上要求赐婚,我也会把这个小丫头硬塞给他。他喜欢最好。弱尘,我让你安排他们在夜舒楼相遇,你做得很好。喜欢白衣,性子倔强,行为处事和裴家那个,倒有几分相像呢。”
莲弱尘鼓掌道:“说得真好。不过我倒觉得,你和老头子,才是极像的人。”她不吝讥讽:“难怪他说,你是最像他的儿子。连自己的金兰兄弟都能做局坑死进去。斩汐,太子或者越王,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呢?”
“我是为了大常的江山社稷。为皇上分忧。”夜斩汐垂下眼睑,嘴角微扬:“何况,那丫头也合阿寒胃口,皆大欢喜,多好。”
正文卷 22.弱尘
“皆大欢喜,好一个皆大欢喜。说到底,你们还不是为了自己。又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莲弱尘把玩着自己的长发,嘲讽道:“汪忠嗣虽为假子,但战功赫赫、手握重兵也让皇上心生疑虑,他老人家老谋深算,工于心计。任何可撼动他江山皇座之人,都可能会被他牺牲掉,哪怕亲生儿子。夜斩汐,你如此执念地助他,当心做成了赔本的买卖。我看,他并不想给你想要的,或许,他压根儿就给不起。”
“难怪狼崽子赞你,出口伤人的功力与日俱增。”夜斩汐明朗一笑,君子如玉,眸若星辰。
他调侃道:“你又知道,我想要什么?或者,连夜斩汐自己都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吧?母亲时刻提携叮咛,要我谨记夜家乃忠臣之后,誓死必辅佐明君。只有太平盛世,大常百姓,才不至流离失所,境遇悲苦。可何谓忠良之臣呢?什么样的皇帝又才是明君圣主?终究,谁为天命,谁便可掌控众生的命运。权谋,就是平衡之术,阴阳调和,方有太极之力。”
他微微蹙眉,话锋一转:“汪忠嗣固执,早晚会成政局的牺牲品。柳贵妃与越王,担心他成太子后盾,此次征战突波,想必是做了万全之局,只等他进入套路。我敬他为人,也愿助他解甲归田,安享晚年。但明月夜,是他最大的弱点与牵绊。弱尘,你也不想我们大常战神有去无回吧?”
“哥舒寒却不同,他狂傲不羁,却洞悉人心,权衡利弊也懂进退张弛。这后起之秀,青出于蓝,建筑盖世奇功也指日可待。汪忠嗣给不了的,他敢给,也能给。两全其美,各得其所。多好!女人,有时就看不清楚自己的前路,盲目而盲从。爱情算什么?无聊至极。”夜斩汐用小小的蒲扇为铜炉轻轻扇风,茶香慢慢的从紫砂壶里游弋而出。
“自古英雄美人,几人姻缘善好?历史终会铭刻英雄的盛名,但他的女人呢,或背负红颜祸水的骂名,或被弃于黄土之下无声无息,死了也就被忘了吧。”
莲弱尘的笑容嘲讽,她看着夜斩汐,凄然道:“有的女子,并不想要声名显赫的夫君。她不过,想与心爱之人,携手一生,衷情一世,白首偕老,岁月静好。”
两个人都深深地望着对方,弯月如钩的夜色中,白衣男子面色如玉,一双盈盈似水的桃花眼波光流动,隐匿着一丝嘲讽与冷酷。
片刻的沉默犹如一股冰冷的毒,侵蚀着两颗玲珑而猜忌的心。
终于,莲弱尘站起身,她拨开被晚风微拂的碧纱,幽幽地望向远处湖面,夜色如绸,织着绵密的不可知。
她冷笑道:“明知明丫头与汪忠嗣纠缠不清,却偏以出征威逼老头子应允赐婚,你那狼崽子,主意也是大得很呢。你若纵他,只会害己害人。他以为这天底下唯他苦痛,他以为当别人比他更痛,他的伤才不会那么痛,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