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瑨睡在床外侧,规规矩矩的平躺着。谢兰绮睡在里面,过了片刻,见他双眼紧闭,呼吸平缓,像是睡着了,动作极轻的翻了身,背对着他侧睡。
龙凤喜烛袅袅燃烧着,时不时爆出个灯花,在晨曦透进窗时,一齐熄灭了。
赵瑨醒得很早,看到这一幕,唇角愉悦的翘起。
谢兰绮比他醒得稍晚,睁开眼,对眼前陌生的环境,有片刻的迷茫。
“醒了?”赵瑨伸手拉她起身,双眸带笑。
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赵瑨,谢兰绮对自己嫁了人这个事实有了些真实感。
洗漱后,垫了几块点心,赵瑨带着谢兰绮去了正厅,今日新妇要给翁姑敬茶。
......
“嘶,爪子没个轻重的小蹄子,滚!”骆氏怒骂。
梳头丫鬟慌忙跪在地上,不敢求饶,磕了个头,抖着身子退了出去。
“这两日事事都不顺,别是有灾星专门克我!”骆氏脸色阴沉,怒得砸了手里的茶碗,伴着一声脆响,瓷片散了一地。
“夫人,消消气。”平嬷嬷上前给她捶背,“您身份尊贵,别为了不值当的人气坏了。”
“而且,老奴打听到,昨夜世子院里没有要水呢。”平嬷嬷凑到骆氏耳边小声嘀咕。
“当真?”骆氏声音拔高,“我还当那小妖精迷住了他呢。”
“那不能,世子最孝顺您了,依老奴看,世子八成是在做戏,毕竟这桩婚事是老侯爷定下的,连皇上都知道。”平嬷嬷见骆氏意动,接着劝,“夫人您可不能再和世子置气了,免得真伤了母子情分,反而让外人得了好处。”
骆氏频频点头,她也不肯信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会为了个小妖精和她离了心。她憋着的气,不能撒在儿子身上。
平嬷嬷把梳头丫鬟叫了回来,待骆氏梳妆穿戴整齐,簇拥着她去了正厅。
“坐。”安远侯赵肃不满的瞪一眼骆氏,儿子大喜之日,耷拉个脸,今天新妇敬茶,她又姗姗来迟。
骆氏一到,丫鬟立即铺上软垫,赵瑨与谢兰绮跪在软垫上,捧了霁红瓷茶盅,先奉与安远侯,安远侯严肃的面庞带了笑,喝了一口,取了一对鸳鸯玉佩,一人给了一块。
“母亲,请喝茶。”
骆氏稳稳坐着,没有要伸手的意思,将奉茶的谢兰绮晾在了那里,气氛尴尬。
赵瑨听得他那一众庶弟庶妹压着嗓子窃窃低语,看到谢兰绮维持姿势双臂颤抖,脑门青筋直跳。忽然起身,接过谢兰绮手里的茶盅,扔给丫鬟,扶起谢兰绮:“母亲不喝,那便算了。”
谢兰绮顺势起身。
骆氏目瞪口呆。
第十七章
赵瑨这番举动,不止骆氏,厅中众人都惊呆了,惊得狠了,一时竟安静无声。
有人发愣,有人惊愕,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恼怒,最从容的反而是本该陷入难堪境地的谢兰绮。
“这是小二。”赵瑨指着左边最前面的少年对谢兰绮说道。
冷不丁被点了名,安远侯府二少爷回了神,对上赵瑨凛冽的眼神,激灵灵打了个颤。相处多年,他太清楚大哥赵瑨看似平静,其实已怒到了极点,飞快的转着心思,没想到他这么看重新娶的嫂嫂。想归想,一刻不敢耽搁,恭恭敬敬行礼问好:“嫂嫂好。”
安远侯庶子女众多,给他们的见面礼已提前备好,谢兰绮点了点头,蝶梦立即奉上一个红缎荷包。
“这是小三。”
“小四,小五……小十一。”
安远侯有十一位庶子,最小的十一少爷六岁,这一众庶弟都极有眼色,没人敢在这时候给他们大哥找不痛快,都乖乖行礼问好。
庶弟们尚且如此,七位庶妹更乖巧了,前面几个年龄大点的,仗着是妹妹的便利,行礼问好时还冲着谢兰绮甜甜的笑。不足四岁的五、六、七三位姑娘,由各自的奶娘抱着,也都安静乖巧。
安远侯的姨娘妾室一个都没出现,不过单单这么多庶弟庶妹们挨个见礼,就用了颇长时间。
终于见完,谢兰绮随着赵瑨站定,略一抬眼,就看到了骆氏面容铁青。
“够了!”安远侯低喝,得亏今天只有自家人,否则丢脸大了。骆氏这脾气,越来越不像样子。
呵斥了骆氏,安远侯又瞪了眼赵瑨,下巴点了点。
赵瑨垂眸,一副没有看懂安远侯意思的样子。
“兔崽子!”安远侯心里暗骂,挥手示意丫鬟奉茶,压着嗓子警告骆氏,“老实接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谢兰绮不能再装傻了,特别懂事的接过茶盅,“母亲,请喝茶。”
骆氏不敢再拿款,接了茶,本想让谢兰绮出丑,到最后却是她受尽憋屈。又羞又恼,骆氏气得双手冷冰冰,鼻翼一扇一扇,眼中燃烧着怒火,重重放下茶盅,猛得起身匆匆离开。
“新妇贤淑。”安远侯拍了拍赵瑨肩膀,“妻贤夫祸少,好生待她。”
说完,安远侯也走了。
“咱们回去吧。”
赵瑨与谢兰绮一走,一众庶弟庶妹们才敢走。
“母亲性子暴躁,行事任性冲动,让你受委屈了。”
谢兰绮有些吃惊,她没想到赵瑨今日会选择维护她的自尊,更没想到,他能如此不避忌的和她说骆氏的过错。
这有些不合这个时代的情理,谢兰绮暗暗思忖,一会儿是不是就要转口,要她更懂事些,更有眼色些,多担待些,谁让她不讨骆氏喜欢的,要怪得怪她自己。
那她是阳奉阴违呢,还是阳也违阴也违呢。
“以后,你多避着她。真有事,先告诉我,我来安排。不要傻傻的吃亏。”
赵瑨担忧的看着谢兰绮,生怕她像上一世那般好性子,不争不抢,不出风头不邀功,只会默默付出,吃了多少亏。
和自己猜想的完全不一样,谢兰绮呆了呆,“啊?”
杏眼睁得圆圆的,唇瓣微张,花朵一样粉嫩,赵瑨脸热心跳,悄悄的的转开眼睛。
“这……会不会惹人非议,说我们不孝?”谢兰绮察看他的面色,不错过他脸上神色细微的变化。
“不会,长辈处事有失,小辈不能一味的顺从。否则,平白伤了自己,还让长辈落个不慈的名声,那才是不孝。”赵瑨再一次叮嘱她,“你的为人品行,我再清楚不过,万万不可困于闲言碎语,自己受苦。”
昨日洞房里尽是百子图,今日不肯喝谢兰绮奉的茶,让赵瑨彻底的不相信母亲能平心静气的对待谢兰绮。
这是他的疏忽,母亲一直不喜欢谢兰绮,这种不喜,不是他说几次她就能改了的。
上一世,是安远侯府败落,谢兰绮嫁进来的时候,凄风苦雨,母亲没有底气挑剔。而且,没多久,谢兰绮就随着他一道去了辽东,没有和母亲长久相处。
这辈子,他没有犯错,提早娶了谢兰绮,安远侯府正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母亲底气很足。
而他母亲出身将门,脾气暴躁,又没怎么遇到过挫折,行事任性,对她不喜欢的人时常打骂,他父亲的妾侍没少挨打骂。
赵瑨清楚骆氏的性子,也认定了若双方发生矛盾,受欺负的肯定是谢兰绮。而他不能想象谢兰绮挨打的样子,想都不敢想。
他神色不似作伪,说的也都是对她有利的,谢兰绮眼眸一弯,笑得娇俏,“我都听世子的。”
......
到了三朝回门,赵瑨陪着谢兰绮回了靖安伯府。
梁氏不仅知道了骆氏的种种刁难,也知道赵瑨对谢兰绮的回护,既忧虑又略带欣慰,给谢兰绮讲授了小半天的御夫之术。直到天色将黑,才让他们离开。
翌日,赵瑨天色不明就起床去了早朝,一日未归。
第二日,尚贤来报信,赵瑨奉皇命出外办差。
过了三四日,赵瑨还未回来。这日,蝶梦看着一桌丰盛得饭菜,目光几乎喷火,脸色难看,这桌饭菜,单看着,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可吃进嘴里,就知道了,有的菜没有一点盐味,有的菜咸得能齁死人,满满一桌,却没有一样能入口的。
谢兰绮漱完口,连喝了两杯茶水,总算把那股咸苦味压了下去。
相比于蝶梦、小鲤,谢兰绮并没有太多愤怒,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落定之感。她端着第三杯茶,小口小口品着,过了好一会儿幽幽叹道:“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好好一桌饭菜,怎么能让她们这么糟蹋?”
第十八章
“姑娘,要不奴婢带人去砸了厨房?”蝶梦问道,跃跃欲试。
谢兰绮摇头。
蝶梦有些惊讶,忍气吞声,这不像姑娘的性子。又一想,姑娘才嫁进来,正是脸嫩要面子的时候,不好大闹,忍一忍也算正常。
“好在咱们院子里有个小茶房,奴婢把这碗鸡汤用水兑淡了泡饭吃。”蝶梦挤出笑安慰道,就要端起汤碗出去。
“放下。”谢兰绮阻止她。
“姑娘,不能不吃饭啊。”
谢兰绮放下茶杯:“谁说不吃饭了?”
今天这一桌能看不能吃的饭菜,恐怕只是开始,这种内宅阴柔手段,绵里藏针,让人有苦说不出。更可厌的是,一旦入局,就像陷入了蛛网一般,无论怎么挣扎,都摆脱不掉那黏腻蛛丝的束缚。
譬如今日之事,无论是大闹厨房,还是默默忍了,都无法釜底抽薪,反而要没完没了。谢兰绮暗暗庆幸,靖安伯夫妇疼爱她,在这个女子不能自立的世道,她有娘家做靠山,能选择不入局。
“蝶梦,取一锭银子给外院的小厮,让他们去览味楼定一桌肴馔,用大攒盒装了提回来。”谢兰绮扬眉笑道:“让刘大、刘二兄弟跟着,若守门的阻拦,直接打出去。”
出嫁之前,谢兰绮一番危言耸听,梁氏听了进去,陪嫁的仆妇中添了八个孔武有力的壮汉,刘大是八人中的领头的。
“还有,把这些不能吃的饭食原样装起来,一块提到览味楼,交给掌柜。”谢兰绮一字一句的吩咐:“给掌柜说清楚,先一一查验,确定没有问题,再将这些咸淡不一的菜肴混在一起,煮一锅能入口的大杂烩,劳烦掌柜送到养济院。”
“姑娘,”蝶梦呆了呆,劝说:“如此一来,这事就彻底传扬出去了,真要如此吗?”
“无妨。”谢兰绮并不担心,览味楼是周王妃母家成国公府的产业。周王妃第一次邀她入府赏绣球花时,备的点心极精致细腻,其中的芸豆卷小巧精致,如大拇指甲盖大小,柔软香甜,入口即化,是览味楼的招牌,一日只卖五十桌,早早就卖完了。后来与周王妃相熟后,周王妃见她喜欢,笑说览味楼是她家的,说一声就有了。
览味楼既然是周王妃母家成国公府的产业,且成国公府素来行事谨严,赵瑨与周王相交莫逆,这事儿定会传给周王妃和周王。
谢兰绮深谙证据收集与保全之道,若将来骆氏倒打一耙,览味楼掌柜、周王妃都是对她有利的证人。
蝶梦、小鲤脆生生的应了,各自做事,有条不紊。
大半个时辰后,两个用棉套套着的大攒盒端上了谢兰绮的饭桌上,揭开盒子,香味扑鼻,里面的饭菜还是热气腾腾的。
八荤六素二汤,菜肴咸淡适口,米饭松软,主仆三人吃得很是舒心。
......
“真的?”
“哎呦,真真儿的,还是那个叫小鲤的丫头亲自送回来的,盘啊碗啊都干干净净的。”厨房里的婆子谄笑着说。
“一点儿没闹?”平嬷嬷又问。
“没闹。”那死丫头虽然说话夹枪带棒,可任她怎么挑唆,都没动手,婆子哈着腰奉承,“依老奴看再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闹腾,这府里,哪个敢不听夫人的话,不听嬷嬷的话。”
虽然嫌弃这婆子话说得糙,平嬷嬷听得还算舒坦,不再追问,以为谢兰绮这是怕了,服软了,鄙夷道:“还以为这么个没眼色的能耐人,要饿几天才能懂事,没想到一顿就服帖了,原来是个没用的东西。”
“嬷嬷的意思?”
平嬷嬷鼻孔哼了一声,婆子立时懂了,呲牙笑道:“嬷嬷放心,老奴明白了。”
到了第三日,谢兰绮那边依然安安静静的,骆氏这两日心情极好,谢氏那个小蹄子,再会装腔作势,落到她手里,还不是任她搓圆捏扁。且等着小蹄子给她磕头认错。
“去园子里坐坐。”骆氏心情一好,有了逛花园的兴致,“叫云氏、南氏那两个贱人过来,唱歌跳舞助兴。”
云氏、南氏都是这几年安远侯宠爱的妾室。
“两位姨娘走吧。”
安远侯不在府里,云氏、南氏不敢推拒,老老实实的去了花园。
春光和煦,百花争艳,云氏、南氏一人舞一人唱,身段曼妙,歌声柔美,一曲歌舞毕,骆氏笑着一人扔了一块银子。两人对视一眼,这次没有受骂挨打,简直不可思议,遇到了什么好事,骆氏竟然能对她们笑。
“三姐姐,我把这只毽子给你,你给我个糖堆儿好不好?”还带着点奶声的四姑娘说道。
“四妹妹,你都吃了两个了,不能再吃了,对你的牙不好,你忘了嫂嫂说的话了吗?”同样稚嫩,努力板着脸的三姑娘拒绝。
“三姐姐,求求你了,给我一个嘛,求求你了。”四姑娘仰着小脸撒娇。
“那,最后一个了,不能再吃了。”
“谢谢三姐姐。”四姑娘娇娇道谢。
“这是嫂嫂给咱们的,要谢嫂嫂。”
“嗯嗯,嫂嫂真好。”
两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头挨着头,说着悄悄话。
嫩嫩的童声清晰的传来,平嬷嬷眼皮一跳,说道:“夫人,是三姑娘和四姑娘。”
府中能让两位姑娘称嫂嫂的只有一个人,骆氏脸上的笑倏然消失:“带她们过来。”
七岁的三姑娘和不足五岁的四姑娘站在骆氏面前,手里都握着个竹签,签上插着个包裹着一层金黄色厚厚的糖皮的红果子,阳光下亮闪闪的,很是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