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潮见一愣,回眸望去,只见江面上波澜阵阵,深不可见底,离岸边可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容洵看出她的怀疑,便晃悠晃悠翘起来二郎腿,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模样,“我就说那人怎么横冲直撞过来宛如逃命似的跳了江,原来是公主姐姐吓着人家啦?”
二楼甲板没有带门的阁楼,一眼望去找不到地方藏人。若是真跳江跑路,蔡长宁出生江南水乡,他水性好,也并非不可能。可照理自己并未暴露什么行踪,怎会被这般警觉?
燕潮见暗暗低骂了声,回首又望向容洵,“我倒想问问你在这儿作甚?”语带不善。
每回遇上容洵,她心底就会莫名燃起火苗。这跟碰见江重礼时不同。
她清楚地知道江重礼对自己所求的是什么,而她没法满足又如何也甩不掉他才会觉得火大。
而容洵,她从一开始就看不透这个人想要什么。权势?金钱?拉自己上二皇子的船?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她不知道。
她是一国公主,早就习惯了去掌控所有的人事。这也是圣人教给她的。若不主动,最后就会陷入被动。洞悉一切,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可容洵就像一抹虚影,她抓不住,看不透,又谈何掌控。燕潮见讨厌这样的不确定感。
容洵显然不知她此时内心所想,听见公主问话,便嘴角一翘,双眸灿亮灿亮地冲她道:“公主姐姐若要问话,我知无不言呀,不如上来坐坐,咱们慢慢聊?这上头的夜景可是一绝。”他一指旁边,“那边有个梯子,我替公主扶着。”
说罢一顿,眨巴眨巴眼:“公主姐姐总不会畏高吧?”
下头周运和江重礼还在守着,燕潮见哪有功夫搭理容洵,那个“不”字本已经冒出嗓子眼,容洵最后那句话一出,饶是清楚这是激将,她仍是成功被激出了点火大,“谁畏高了?上来就上来。”
容洵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梯子,燕潮见提起裙摆,踩着梯阶几步爬了上去。还未来得及说话,咻的一声,自二人前方夜空上忽然炸开了一团百丝五彩烟花。
绚丽的灯火唰一下照亮了暗沉沉的江面,倒映在燕潮见的眸中,有点点星光。
“如何?”容洵问她:“我没骗你吧?”
燕潮见瞥他一眼,“你在这儿吹冷风就是为了看烟花?”
想必对岸那头的烟火也是为了这艘画舫准备的。她不爱热闹,除夕时宫中也时常会放些爆竹烟花,燕潮见兴致乏乏,鲜少看过。
容洵嘴角一挑,望着远方夜空,头也不回地笑:“公主姐姐这是在担忧我?”
燕潮见的火气又上来了,“闭嘴。”
容洵便低低轻笑了声,果真不说话了。
甲板上江风阵阵,二人迎着风坐在亭台檐角上,燕潮见的鬓发被吹得散在一旁,容洵静静倚在壁上,眼角余光却定定瞥着那一缕摇曳的碎发。
便听燕潮见忽然问:“我养伤的这十几日里,你在做什么?”
“公主问这个作甚?”
“你不是说自己知无不言?”她声音有些冷。
容洵便将视线放回头顶当空皓月,似乎思索了片刻,“在忙着相看。”
燕潮见眉梢倏地颦了起来,容洵却不等她说话:“驸马候选里头就属我最不着调了,圣人是看在我阿翁的份上才挑了我罢了。最后到底谁能做驸马,反正,”他顿了顿,“我阿耶没报期望,也的确轮不上我。”
“所以得趁着各家贵女还未娶嫁,赶紧将此事张罗起来。否则等公主定下了驸马,依我的荒唐名声,哪里还能找着媳妇。”
他说这话时很是无所谓,悠悠望着头顶夜空,月辉恍惚,令燕潮见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总觉得这番话似乎不像平日里那样不正经。
“……你名声就那么差?”
“跟江世子比,自然是一个天一个地。”
她似乎还从未见过容洵这般干脆的承认自己差于人后。平日里虽不说,但她约莫瞧得出容洵的骨子里有着浑然天成的自负和高傲。
所以她才会觉得意外。
燕潮见不由侧眸看他几眼,跟江重礼比,容洵这张精致又白净的脸着实不差,甚至还略胜一筹。
“不过好在江世子十有八九会是驸马,这满皇都的贵女们虽痛心疾首,却都没打他的主意。”
容洵忽然将视线一移,冲她咧嘴一笑,“小三做不成驸马,但找个门第好性子好相貌更好的媳妇还是绰绰有余。哎呀,真是得多谢公主姐姐。”
方才的正经仿佛只是个错觉,一转眼他的话里又带上了科插打诨。
燕潮见不由一愣。
这番话也不知是刺激了她的自尊心还是因为说这话的是容洵,她不由唇角一紧,眼色晦暗不明。
“那倒是我不近人情,耽误你找那门第好性子好相貌更好的媳妇了。不如明日我便亲自去请示圣人,让他放你自由。”
谁知容洵听罢后却没像往常那般立刻认怂求饶,反倒是缓缓坐起身,目光望向她,眼底深黑如墨。半晌,忽然嘴角一弯,露出个笑来。
“公主这是吃醋了?”
燕潮见脸色彻底黑了,再同他多说也是徒劳,干脆一甩袖子转身就要走。
就在此时,高高的夜空中又有一簇烟花砰的炸开,伴随着漫天绚丽,衬得在她身后微眯起双眼的少年郎,眸中光影曳动,半边脸昏暗深沉。
他盯着她的背影,望着她今日发上簪的金玉盘丝梳,素色半臂短襦裙,裙下微微露出一小截的藕粉鞋面,还有她白净纤细的后颈,掩于裙裳之下的曼妙身姿。
平心而论,她很美,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美。
但也仅此而已。
容洵幽深的眸中没有半分情绪,目光犹如在审视那些他曾无数次手起刀落的亡魂。是渗人骨髓的漠然。
蓦地他心底荡起了一丝欲望,他想看看像燕潮见这样高高在上的女人哭起来会是怎样一番神情。定然是泪眼楚楚,倔强地咬紧下唇,红着眼圈瞪向自己的眸中满带不甘与屈辱。
实在是美。
美得不可方物。
“公主。”
他轻轻唤了她一声,四周嘈杂,烟花声阵阵,他知道她能听到。
因为这一切从一开始,就在他的计策之中。
他说:“我骗你的。”
燕潮见扶住楼梯的手一顿。
她没有回头,自然看不见容洵眉眼间的冷意。
耳边传来的是他温润低沉的嗓音,像能摄人魂魄。
“相看是真的,但我说想趁机找个媳妇是骗你的。”
“她们,我一个也瞧不上。”
“我所心悦,只有一人。”
第一卷 第十七章
望着燕潮见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下,容洵方才掀掀眼皮,冷道:“出来吧。”
话音刚落,自他倚靠的另一角屋檐之下,一个身量四尺的矮小男人费劲地爬了出来。
他满头大汗,脸涨得通红,若燕潮见再晚走那么一步,他定会体力不支从屋檐阑干上摔下来。
“多谢容三郎君出手搭救。”他拱手作揖。
“就这一回,下回我可不帮你。”
“是是是,再不会有下回了。”蔡长宁转身:“某立马去飞鸽传书一封给二殿下。”
“不急。”
“郎君?”
容洵眸光微敛,“我的好戏还没演完呢。”
燕潮见三人下了画舫,夜已微沉,马上便是宵禁。周运在街边牵来马,冲江重礼一抱拳,“今日有劳世子,天色不早了,某这便送贵主回宫去。”
江重礼没回话。
眼角余光瞥着一旁燕潮见稍沉的神情,若不细瞧,与平时无异。
但他看得出,似乎自画舫二楼下来后她的面色就不太好看。她若真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没人能察觉的。
眼下,什么事使她藏不住情绪了?
“世子?”一旁周运又唤了声。
“周都尉能否回避片刻,让我同公主说几句话?”
这自然无妨,可还得看贵主的意思。周运下意识去看燕潮见,见她虽沉默,却也没开口拒绝,便一拱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退至一旁。
江重礼这才侧眸看她,“走走吧。”
她没回话,保持微垂首的姿势迈开了步子,江重礼微微一弯嘴角,随她向前。
江边风大,夜色沉沉,屋檐阑干上挂的灯笼烛光衬得燕潮见一张冰冷而白皙的脸有了丝丝暖意。
“你觉得,容洵此人如何?”
二人步履缓缓,谁也没有快出一步,似乎早有默契。江重礼知道燕潮见心有烦闷,这才支开周运,单独和她相谈。
“依我看,此人深不可测。”
这似乎不是燕潮见想要的回答,她的眉心颦得更紧了些。
江重礼侧眸望着她垂首沉思,也不催促,她问这话定然有自己的一番想法。
“那你觉得……一个本就衣食无忧,尽享了荣华富贵的人会为了什么铤而走险?”
金钱?权势?还是女人?
无论哪一个,似乎都无法说服她。
许是没想到她烦恼的缘由是这个,他不由暗自放缓了唇角。
公主分明十分聪慧,但性子使然,偶尔会迈进死胡同。这一点,从以前开始就没变过。
他也不问她在二楼遇到了什么,为什么会为此事困扰,这些话帮不了她,说出来只不过徒添累赘。
他挪开视线,望向远处,“公主有没有想过,也许那人并非是为了什么而铤而走险。”
“若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被给予选择的余地呢?”
燕潮见脚下一顿,停了下来。
她皱眉喃喃自语:“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只能去做?”
这才是不可能。容三是幺子,容家不需要他有多出息,容公也并非是行峻言厉之人,他怎会被逼铤而走险?
此事并非轻易能想明白的,江重礼不再接这话头,转而道:“再过几日便是虞公的生辰,公主可收到了请帖?”
这话说罢,燕潮见立即显露出了明晃晃的不悦。
“我不会去的。”
江重礼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说来你我二人从前常去摘虞公棚架上的葡萄来吃,虞公吹胡子瞪眼的,只是每回都只罚我不罚公主。”
“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
圣人当年靠着娶虞家女得了虞家助力,用虞家所制的绞车弩夺得了皇位。只是君王生性多疑,当年参与过此事的虞家人后来无一例外,统统落得了个惨死的下场。
虞家尚能健在,是因为会绘弩器图纸的只此一家,也是圣人念着德宁皇后的一份情。
而如今虞家知晓绞车弩图长什么样的人都死完了,她手握图纸,就不能再和虞家有任何瓜葛,最好是关系越差越好。只有这样才能让圣人疑心稍缓。
燕潮见知道江重礼说这话是在担忧自己与虞家生分,日后失了助力。
他不知道图纸的事,燕潮见也不会告诉他。她虽厌烦这人总在自己跟前晃悠,但也不想他死得太早。
燕潮见不欲再说,一瞥不远处肃然立在街角的周运,道:“不早了,回……
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身旁江重礼忽然伸出手,在她的脑袋上轻拍了两下,像是在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