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潮见偏过头,如墨的眸中闪着些自嘲,“圣人一定会放过他们的。”
“御史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元五活命,所以他干脆的下手了。”
燕潮见一哂:“这是他们之间的博弈。说到底,和我落水没甚么关系。你看出事后,有人来和我赔罪么?”
“不仅没有,甚至……连来探望的人也没有。也对,这时候来的,不是蠢人便是莽夫。”
“……你是哪一个?”
傅四娘愣住了。
眼前的燕潮见乌发雪肤,凤眸寒光流露,唇角却噙着笑。
她分明在笑,她却觉得,她像是在哭。
若换作平时,傅四娘绝不敢这样做,但也许就是心底某个地方的弦一下子崩开,她猛地握住了燕潮见的手。
那只纤弱的手很冷,在热气腾涌的殿内,冷得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公主说什么呢。”她声音缓而轻:“……这时候来的,自然是担心公主的人。”
燕潮见微微一僵。
“我知道,这时来见公主会给自己惹麻烦。但是,”她顿了顿,“就像公主上回在花宴时帮了我一样,我也想助公主一臂之力。”
可这话落下去,良久,也没有得到回应。
耳边传来一丝轻微的叹息,燕潮见埋下头,将半边脸埋进软枕中,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害我落水的不是元五。”
“到底是谁也并不重要。”
她没有去看傅四娘紧皱的秀眉,只是沉沉地说着:“重要的是……已经到了该履行我和那个人的约定的时候了。”
这话里似乎有深意,傅四娘顿了下,缓缓问:“那个人……是谁?”
傅四娘走出丹阳殿时,外头已是瓢泼大雨,她立在廊下,双眸定定地望着脚下青石砖,四肢发冷。
她仍记得自己问出那句话后,燕潮见的神情。
她刷地甩开了纷乱的乌发,抬起脸,方才还满带寒意的眼睛里,含着泪珠,满是黯淡。
“那个人,我的母亲,德宁皇后。亲手将绞车弩图交给我的人。”
“你猜猜,她为何把图纸给我,而不给燕景笙?”
声音中饱含了太多的幽怨,让傅四不由呼吸一窒,沉沉灼灼的喘不过气。
燕潮见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那番话的,她连想都不敢想。
难怪,提起已故皇后,她从来都是神情冷漠,眼带讽刺。
难怪,她那样聪明的人却选择了与自己的胞弟决裂。
难怪,她不愿嫁人。
原来从德宁皇后死的那天起,她就再不是公主了。
她成了替死鬼,在暗流涌动的夺嫡漩涡中为那时年岁尚小的太子吸引耳目。那些人是冲着绞车弩图来的,只要图纸在她手中一天,太子便能安全一天。
燕潮见只不过是将藏在暗处的敌人勾出水面的一枚棋子罢了。
……这就是,晋陵公主和德宁皇后定下的约定。
傅四娘坐上马车时已是一身冷汗。她在燕潮见榻前说想助她一臂之力时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
公主最开始一定没打算将此事告诉她,是在听完自己说了那句“担心公主”的话后才改了主意。
她将此事告诉她,也许,是因为自己那一瞬的敞开心扉,也许是因为别的。但无论如何,眼下局面已彻底明了,公主这是在告诉她,前路艰难,若真想助她一臂之力,不必急,再回去想想。
傅四娘沉下眉梢。
最开始她的确只是为了自己和阿兄才答应做燕潮见宫外的眼线。阿兄不便和公主时常见面,她才成了中间的传信人。
傅四娘很羡慕燕潮见。
她是庶出,在他人手下苟延残喘,别人打个喷嚏她都要颤一下,从来都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活着。
可燕潮见不同。她身份尊贵,没有人敢忤逆她,也不必看人眼色行事。
自己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东西,燕潮见从生来便有。
所以当她找上阿兄时,她心想一定是这公主日子过得太好,想找他们添添乐子罢了。
可之后她才渐渐发现似乎并非如此。
若真日子过得极好,怎会如防贼般的时刻注意别人异动,又怎会找他们这般没有后台之人做眼线。
就在傅四娘思绪纷乱之时,马车蓦地停了下来。
“四娘子,有人拦了马,说是有事找。”
这个时候?傅四娘颦起眉,忙掀开一角帷幕,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一下子窜进车内,伴随着一道含笑的男声:“四娘子进宫去探望过公主了?”
这声音让她的手骤然一僵。
在不远处的街边屋檐下,容洵正抱臂而立,隔着雨帘,抬眼冲她一笑。
“进宫是没事,但你应该没和公主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傅四没回话。
她怔怔望着容洵,想起方才燕潮见强撑着的笑脸和满是黯然的眼神,不禁唇瓣颤抖了几下,是气的。
“她受伤时,你是不是从没去看过她?所以你才能这般的若无其事。”
说出来的话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发冷。
“……可你有没有想过,公主也是人,她会疼,会失落,会因为没有人去探望自己而难过。”
“你有没有为她想过,哪怕一秒。”
第一卷 第二十二章
傅四娘的哭音越过重重雨帘,传进容洵耳中,在他心底只泛起了点微不足道的涟漪。
他的笑容很冷:“你如今还有空关心别人?以为你进宫是去向公主求援了,但看来你没有。”
傅四实在不是个聪明人。
明明只有这一次机会,但她还是没有把握住。
真是个废物。
“……因为我改变主意了。”傅四娘淡淡开口。
见到那样的公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二皇子曾来找过她,傅四娘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阿兄和公主。她想一个人解决这件事的,哪怕,付出些代价。
傅四娘垂眸看了眼自己腕上日复一日新添的淤青。想起那人每晚每晚暴戾凶狠的面庞。
她想通了,也受够了。
如果就这样委身于二皇子,那不过又是重蹈覆辙,跟在傅家的十几年一样,逆来顺受,仰人鼻息。
“你回去告诉殿下,我不会再去他那儿了。”
“当真?他可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
她攥紧拳,抬起脸,眸光熠熠,直直看向他,像是拨开了重重浓雾。
“可就算前路荆棘遍地,有些人也值得我义无反顾只身向她。你不用理解,你这样为算计和利益而活的人,不会明白我这么做的原因。”她得做出些改变,自己如今这样是帮不了公主的。
她深深地吸气,再呼气,竟是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
望着傅四娘不再沉郁的脸,容洵只是面无表情地,静静地,冰冷地看着她。
檐角阴影投在他的半边脸上,他垂下眼帘,嗤了下。
“不为算计和利益的活法,很遗憾,没人教过我。”
“也不需要。”
—
傅四娘走后,燕潮见没像往常那样睡去,望着头顶紫纱绣金帐幔沉思片刻,坐起身,招来贺福全问:“容洵呢?”
贺福全如实答:“容三郎君将元五郎君狠狠揍了一顿,也伤得不轻,如今该是被容尚书领回府中养伤了。”
容洵是该乖乖呆在家中才不会惹祸。她顿了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揍元五做什么?”
“自然是为贵主打抱不平了。”他没敢说报仇。
这容三瞧上去不靠谱,没想到竟这般有情有义!
“为我打抱不平?”燕潮见有些意外,“那药膏他也收了?”
她从宫婢嘴里把那日自己落水后的情况听了个大概。
“郎君收下了。”贺福全道:“贵主莫要担心,奴远远的瞧过他,都是些皮外伤。”
“谁说我担心他了?”燕潮见斜他一眼,“我只是在想……容三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他是二皇子的人,对自己百般示好,不过是想拉她入局。除此之外,有几分真情,谁能说得准。包括那日在画舫上说的话也信不得。
“公主,我骗你的。”
“我所心悦,只有一人。”
那夜容洵低沉温和的嗓音又回荡在她耳边,燕潮见的指尖禁不住一颤。
“贵主?”
她猛地摇摇头,“拿纸笔来,书信一封去容府。再传我话让周运来见我。”
如今可没工夫悠哉躺在床上养病,二皇子,容洵,这些挡在燕景笙面前的绊脚石才刚刚浮出水面,自己和那个人的约定也还未履行。
贺福全退去,燕潮见又唤了宫婢进来伺候穿衣洗漱,敛霜知道她是个说一不二的主,故没有多言。秋末却不懂,愁眉苦脸地担忧:“贵主如今尚未痊愈,该多休养才是。”
燕潮见道:“休养什么,我这毛病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死不了。”结果这话说完,四下数十个宫婢们瞬时扑通跪了个满地,哭丧着脸齐唤“贵主三思”。
她揉揉眉心,“你们啊……”
她抬眼去看敛霜,后者弯弯嘴角回以一个“贵主自己想想法子吧”的笑容。
最后高高在上的公主在宫人满堂的哭声中,竟妥协的让了步,乖乖喝药,休息一晚,第二日才出的宫门。
今晨起时,圣人宫室那头已静下来。想必元五肯定是捡回了条命。
圣人昨夜大发了一通脾气,早上才睡下,燕潮见没去叨扰,径自带了周运要出宫。
只是刚步出宫室,她忽然瞥见宫廊下不知何时挂了个鸟笼,里头有只绿毛绣眼鸟。
“你在这儿等我片刻,不用跟来。”她抛下这句话,转身便朝反方向的甬道行去。
与丹阳殿隔了一条夹道的小花苑一角,有一身着堇色华服的少年郎正立在亭中。桌上热茶早就凉透了,他浑然不觉。
“我应该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来见我。”燕潮见步进花苑,远远的就看见了燕景笙。
这地偏僻,鲜少有宫人会来,但也不是绝对。若被人撞见,那他们之前做的戏就白费了。
燕景笙听见她的声音,动作一顿,倏地转过身来,方才还一片冷漠的唇角竟有一丝上挑的弧度,只是须臾便被他压下去。
“阿姊。”他冷冷淡淡地唤了声,视线却悄悄在她身上打转,见她面色虽白,但不见憔悴,攥紧在身后的手才缓缓松开了些。
随后又发现她穿戴整齐,眉间略施粉黛,手又握紧了,“……阿姊这是要出宫?”
“是,我得去查二皇子这阵子在搞什么幺蛾子。他那个人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其实烂到骨子里了,我怕他给你使绊子。”
自家阿姊这般关心自己,照理说做弟弟的该高兴。但燕景笙没有,他的面色又冷了几分。漂亮的眼眸微微一垂,映上了燕潮见的身影。
幼时他身子弱,生得也比同龄的男孩矮,总有些闲言碎语说他活不过七岁,每回每回都要阿姊来挡在他面前。但如今不一样了,如今他已经比阿姊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