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知道自己是二皇子的人,怎么还会来关心他这个敌人?更何况,如今害她摔下马的人尚未查明。
她不是蠢人,不可能对自己没半点怀疑。
那这是什么意思?
报恩?还是对他的怜悯?
就她那种高高在上对谁都不屑一顾的女人?
可笑至极。
容洵半掩着眸,不可抑制地,脑中又冒出了方才燕潮见满带恐惧的脸,在水下时那只纤细又脆弱的手死死地抓住了他,就像是坚信着他一定会救她一样。
她从哪儿来的凭据觉得可以信任自己?她知不知道害她一次又一次受伤的到底是谁?
为什么……为什么还能这般的没有防备。
容洵不由拧了拧唇角,说到底还是个长在深宫不谙世事的金枝玉叶罢了。
他有什么好恼怒的。
博得她的信任,这不正是自己的目的么。如今这般轻易地便快达成了,照理说,他该高兴才是……容洵沉下眉梢,手指微拢,将那瓷瓶攥得更紧了些。
贺福全在一旁瞅着容洵晦暗不明的神色,不知他忽然是怎么了,“这药既是贵主给郎君的,郎君便收着罢。”说罢急忙要走。
“公公,我方才来时,瞧见了元五郎在湖边和公主说话。”容洵忽然抬眼,神情不知何时已恢复了常态。
“元家郎君?”贺福全皱皱眉,元五郎来这儿作甚?
他扭头去问今日跟着燕潮见的宫婢,那宫婢吓得着实不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哆哆嗦嗦地说:“事发突然……婢子也没注意元五郎之后如何了。”
反正宫人到时,人已经不在这儿了。
容洵往柱上一倚,“逃了吧。”
贺福全一愣:“你说什么?”
他一扯嘴角:“我说,他逃了。”
“毕竟是他把公主推下水的嘛。”
之后燕潮见被宫人抬回丹阳殿,容洵则是脚下一转翻越了两堵宫墙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元五本已经准备出宫,看见浑身湿漉漉的容洵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显然吓了一跳:“你你你干什么你!”
容洵没答话。他扭扭手腕,上前几步,飞起一拳揍在元五脸上,打得他头往后偏,惨叫一声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来干什么?自然是来要回你身上的那个信物了。
第一卷 第二十章
元五本该即刻出宫,可他方才是被人带到如心亭的,这会儿没人再带他回去,他在甬道上兜兜转转也没瞧见半个宫人。
燕潮见在自己面前落水,他只觉得要完,哪里还有心思管什么条件不条件的,不管一五一十拔腿就跑了出来。
圣人对燕潮见的宠爱向来只有下限,没有上限,要是他在那儿傻呆着,下午怕是就只有半条腿迈得出宫门了!
且他根本不记得是不是自己把燕潮见撞下水的,那时气得脑子不大清醒,哪儿还记得别的,反正回过神来,她就掉水里了。
他这会儿才开始觉得后怕,得想个稳妥的说法出来,绝不能认这罪。
元五焦虑的在原地打转,从天而降的容洵眼皮都没掀一下,扬扬手,照着他脸直接来了一拳,打得他思绪也飘了,脑子也懵了,脸也扁了,一屁股坐地上,衣服也脏了。
他愣住了。
“元五,胆子不小啊,推了公主下水还想逃?你打算往哪儿逃啊?”容洵转转手腕,慢悠悠逼近。
没想到才过了这么一会儿就派人来抓他了!元五被唬得往后一缩,瞪着眼吼:“容三你少他娘的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珠子瞧见我推公主了?分明是她自己失足掉下去的!”
“我哪只眼珠子都瞧见了!”容洵一挑眉,“敢做不敢当,只敢欺负我公主姐姐?我看我今儿不揍一揍你,你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王八犊子。”
元五长这么大,只有他骂别人的份儿,还从没人敢这么指着他鼻子教训他,气得都不顾上害怕了。
“我呸!说了没推就是没推!我刚是让着你,不然就凭你这小白脸能揍得了我?”他呲牙咧嘴,弹起身,大步朝容洵冲过去,抬起拳头就要往他脸上招呼。
容洵立在原地竟是不闪不躲,仿佛就等着他那一拳头过来:“来啊,有种你就揍我。”他把自己那张漂亮无比的脸往前一凑,“朝这儿打,狠狠给我打,可别打偏了!”
元五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望着容洵那张唇红齿白的脸竟还有点下不去手。
他拧拧拳,咽了口唾沫,酝酿片刻,才大吼一声,一拳挥在容洵脸上。
元五这一拳卵足了劲,容洵的脑袋被打得往后仰了仰。
不过他没等元五高兴太久,右脚一踹,把人掀翻在地,然后压上去就是一顿乱拳,一边揍还一边嚷:“你没吃饭不成?就这力气怕是连只鸡都打不死,还想当驸马,我看你当个养马的倒是绰绰有余。”
元五哪儿忍受得住这种羞辱,反正他手还能动,干脆一闭眼一咬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大拳就往容洵脸上身上招呼,一边招呼一边哇啦哇啦地喊,仿佛揍人靠的不是力气是气势。
最后还是几个给使看见这头骚动匆匆赶来,这才止住了扭打在一起的二人。
元五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瘫在地上如一只咽了气的狍子,衣衫破了好几个窟窿,头发也乱了,幞頭被揍飞到一旁草丛堆里。场面一片狼藉。
虽是压着元五打,但容洵也没好到哪里去。脸上是结结实实挨了两拳,可惜老天不公,元五的脸被揍过以后宛如天灾现场,而容洵顶多只能算是只花猫,还是十分漂亮的那种花猫。
他衣衫凌乱,捏捏自己的肩膀,再转转胳膊,扭头在草丛里摸出自己的云靴,方才这靴子被他扯下来抡过元五几下,鞋面上还沾着点血。不过他并不在意。
穿上鞋,对后头给使呼唤自己的声音置若不闻,几瞬便拐出甬道,留下一抹背影。
他晃悠悠的步到一处隐蔽小径,顿住脚步冷下了脸。手一伸,将袖中一个物什摸出来,是本该在元五身上的那块弧形金玉信物。
“……我应该告诉过蔡长宁不要轻举妄动。”他话里听不出喜怒,却含着浓烈的煞气。
片刻,将金玉往袖中一收,指尖却触到了一块冰凉。
是那个瓷瓶。
青釉素洁,绘点点白菊,冰凉得像是方才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她。
想到此处,他眸光陡然寒了寒,将掌心瓷瓶一握,攥得咯吱咯吱作响,随后,手一松,瓷瓶自半空滑落,砸在青石砖上,发出几声清脆之音。他面无表情地抬脚,嘎吱一声,将瓷瓶踩了个粉碎。
眼角余光再没有往地上瞧一下,大步离去。
容洵哪儿也没去,他原路返回了如心亭。此时这里已半个宫人的影子也看不见,连原本在湖边的大片水迹也消失殆尽,一切风平浪静,仿佛之前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他的脚刚迈出去,自湖心水榭中传来了一道声音。
燕景笙一身华服白衣,立于亭中,身边一个人也没带,他遥遥望着容洵,依旧是漠然如雪:“上来。”
容洵轻撇嘴角,依言迈上台阶,可到了亭中还未坐下,燕景笙便“腾”一下起身,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将他猛推到墙边。
是很难想象的,在这个如阳春白雪般的少年身上会爆发出的力气。
他眼帘微掩,眸光冰冷,定定望着容洵,分明矮他半头却有着居高临下的威压。唇角轻拧,咬着牙,最后却只能几近执拗地问出三个字,“……为什么?”
容洵没有看他,他知道燕景笙如今是怎样一副神情,也知道他这句话是在问什么。
“说话。”
燕景笙抑制着怒意,又颤着声重复了一遍。
容洵的眼角余光本漫不经心地瞥着亭外树梢上的两只麻雀,看它们飞走,才轻叹口气,伸手抓住燕景笙的手腕,利落将他往后一搡。
他的力道不小,燕景笙踉跄退开几步,扒住石桌才没使自己摔倒,他的神情依旧冷若寒霜。
容洵没理会,不徐不疾地掸了掸衣襟,方才抬眼看他。
果真是亲姐弟。
连生起气来时的神情都一模一样。
“为什么?你是问,我为什么推公主落水?”
容洵嘴角一挑,噙起丝笑容。
“殿下这话奇怪,我这么做的缘由,你自己不是最清楚了么。她可是你的替死鬼啊。”
第一卷 第二十一章
阴雨蒙蒙,飘飘散散了半边天。
傅府垂花门下,婢女脚步匆匆。
“四娘子方才实在不该落太太的面子。”
快步走在前边的傅四娘头也没回:“平日是不能,但公主落水,能进宫去看公主的只有我。”所以赵氏就算脸色铁青,也仍旧吩咐人备了马车要送她进宫。
婢女面带不安,傅四娘在傅家处境尴尬不只是因为她由庶转嫡,而在她的兄长。如今赵氏防他们兄妹如防贼,就怕傅二郎抢了自己亲生儿子一点好处。无论如何四娘子眼下也不该顶撞赵氏。
傅四娘踩上脚踏,侧眸回望婢女一眼。她的目光淡淡,婢女不由自主地噤声,她才道:“有些人,我必须得为她冒险。”比如燕潮见。
说完这句话再不多言,掀开帷幕,坐进车内。
马匹长鸣一声,疾驰而去。
燕潮见曾给过她一块令牌,不需召见便能入宫。她那时说“这是以备不时之需”,傅四娘的确从未用过,今日是头一回。
也不知公主知道她把这令牌用在这种地方,会不会怪她。
但是……傅四娘垂下眼帘,燕潮见前一回摔下马,这一回落水,短短一个月祸事却接二连三的发生,太蹊跷了。
守在城门前的禁军见此令便放了行,傅四娘到丹阳殿时,雨下得更大了。
她随宫婢在廊下穿过,耳边只闻唰唰的雨声,那宫婢将她带到寝殿前,才满脸忧虑地嘱咐:“娘子莫要久待,到了时候,婢子再带娘子出去。”
傅四娘颦眉:“竟这般严重?”
宫婢知道她与燕潮见要好,才略微透露:“贵主幼时落过水,许是冻坏了身子,是旧疾了。”
傅四娘不知道燕潮见的从前,她以为她贵为公主,该是受到精心呵护的。
她穿过层层画屏,步进寝殿,一掀珠帘,阵阵熏香卷着暖意扑面而来。殿内烧足了地龙,热得让傅四娘不由出了层薄汗。
敛霜正守在榻前,看见她,略微屈一屈膝,静悄悄地退出去。
自层层轻纱帐幔下,低而轻地传来一句:“谁来了?”声音沙哑得吓人。
傅四娘忙在榻前跪下,唤:“公主。”
“你怎的来了?”
燕潮见卧在软塌上,锦被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乌发披散,肌肤雪白,白得几近透明,竟是没有半点血色。她好像很冷,眉心微颦,苍白的唇瓣在轻轻颤动。
抬眸望向她时,嘴角一扬,似乎想表现得与平日无异。
傅四娘从没见过燕潮见这副模样。
她分明一直都高雅从容,盛气凌人,哪里露出过半分弱态。
她忽然觉得自己也许不该来。
没有人愿意让他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傅四娘轻咬下唇,努力想从舌腔中编织出话语。燕潮见看穿她的慌张,“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来。”
傅四娘皱起眉。
“你入宫时应该也看见了,宫里很躁动。”
“所有人都在说,元五推了我。所以御史将元五打了个半死提到圣人书斋前跪了一夜。”
“你觉得,最后圣人会放过他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