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景笙缓缓伸出手,轻轻地揪了一下燕潮见的袖角,揪住了,就没再放手,“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已经长大了,也努力地按照阿姊说的话做了。
阿姊说,他要努力学习君王之道、用人之术,他学了。
阿姊说,不得高调行事,要懂得韬光养晦,他做了。
阿姊说,从此往后我们就是仇人,轻易不必相见,他也努力去演了这出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戏码。
他想说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不必再让阿姊保护自己。
“燕景笙,”可她唤自己时的声音很冷,冷得他有些说不出这些话,“少在这儿撒娇了。”
她甩开他的手,抬起眼:“那个人,阿娘,她死前说的话你还记得么。你若记得,今日就不该唤我来。做好你该做的,而我,也会做好我该做的。”
“听明白了么?”
燕景笙的手僵直在半空,他颤了颤唇,一点一点收回手,垂下头,“明白了。”声音冷得像冬日宫墙上积起来的厚雪。
“我走了,你也回吧。”
燕潮见面无表情,手藏在袖中,攥得很紧,说完这话,不带一丝犹豫,转过身快步离去。
燕景笙微微抬起眼,注视着她背影,眸中像下起了细雪,一地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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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运这些天一直在查钟云茶楼的事,他本意也不愿贵主在尚未痊愈时就去查这事,但无奈胳膊扭不过大腿,在燕潮见威压之下,只得埋头说了个“遵命”。
二人骑马出宫,只是这回却不是去卫国公府。
难不成不唤上江世子一起?他问:“贵主,咱们这是去哪儿?”
“你也知道,我如今身子没好,若有个好歹,那些来看过我的人就得担责,所以大家都不敢来。咱们这回若是去国公府,江重礼不会如何,但会给卫公添麻烦。”燕潮见道,“你以为我贵为公主,大家就会很欢迎我不成?”
她笑得很是无所谓,反正是看不出半点难过,周运迟疑片刻,才沉声道:“属下和他们不一样,属下这条命都是贵主的。”
“我知道。”燕潮见偏头望着他,凤目熠熠,眼尾深长微挑,眸中有潋滟流光。
“所以我这不才带了你出宫么。”
她看人时目光总是带着高傲和疏离,就是这份与生俱来的傲气,才能叫人情不自禁想要臣服在她裙下。只要她能冲自己看上一眼,就算死也值当。
周运看得痴了,片刻,如梦初醒,掩耳盗铃地咳嗽:“可……贵主,咱们这去的也不是茶楼的方向?”
燕潮见道:“因为我想到了个不怕担责也不怕死的人选。”
“你瞧,他来了。”
周运顺着她的视线向前望去,只见长巷中赫然立着一匹黑毛骏马,马上半躺半坐了个人。
那人看见他们,将手中吃了一半的糖葫芦举起来晃了两下,“公主姐姐,周都尉,等你们等得都快睡着了。”
说罢,弯弯眉眼,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若颊边没那两个红红的拳印想必会更赏心悦目。
周运怎么也没料到燕潮见说的人选会是容洵。
“贵主这……”容三可是出了名的搅屎棍,他能派上什么用场?周运嫌弃无比的皱起眉。
燕潮见没理他,径自翻身下马,几步走到容洵身前,手一摊:“拿来。”
容洵笑得又乖又甜,取下别在腰间的一块弧形金玉放在了燕潮见的掌中。
周运认得,那便是钟云茶楼内部组织的信物。
容三怎么会拿到这个?
他眉头拧得更深了,自己费尽心思查了那么久也没能摸到信物半个影子,结果容三却……难不成,难不成他连容三都不如?
就在周运黑着脸陷入自我怀疑时,对面马上的容洵忽然抬眼,对上他的目光,轻轻一咧嘴,舌尖舔了舔虎牙,眼中是明晃晃的挑衅。
周运仿佛能听见他送了自己两个字:“废物。”
燕潮见不知二人的明争暗斗,扭头看见周运铁青的脸色,“怎么了?”
“我看周都尉是吃错东西闹肚子了吧?”容洵说着风凉话,修长的手指一拢,握住了燕潮见冰凉的手,在她掌心轻勾了两下。
“我都在这儿吹了一早上冷风了,公主能不能让我抱抱取取暖?”他委屈地附在她耳边。
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容洵说话时吐息轻缓,如墨的眸楚楚可怜地把人瞅着,手握得紧紧的,宛如一只在冰天雪地里头走丢的大狗遇上了来给他送吃食的人家。
他的手很凉,燕潮见的手更凉,拢在一起,不但没有相互取暖反而有点以毒攻毒的意思。
燕潮见的视线从容洵白净修长的手上挪到他的臂上,可惜被衣衫遮掩,瞧不清明。她颦颦眉,这才一把甩开容洵的手,将金玉信物收进袖中,“我看该叫元五再给你几拳。”
说罢翻身上马,一扯缰绳疾驰而去。
后头周运狠狠瞥了眼容洵,心里已经给他打上了“登徒子”的标签,贵主乃是千金之躯,你还当是那些花楼里的女子么,动手动脚,没规没矩的!腹诽完才发觉自己竟把公主和那花楼女子相比,险些没又给自己几巴掌。
容洵就瞅着他一会儿黑脸一会儿红脸,还时不时拿眼珠子瞪自己,心道这人只怕是脑子有点问题。遂招呼也不打,笑音盎然地冲他一眯眼,策马而去。留周运一人在后头怒气冲天。
二人追上燕潮见时她正停了马驻足在街边一条巷口。
“公主姐姐瞧什么呢?”容洵凑上脑袋顺着她的视线往里瞧。
这是条位于城西的街边小巷,周围住的都是些贫苦人户,冷清得很。巷子幽深狭窄,若非今日天晴,燕潮见还发现不了这么个地儿。
她的视线前方是一个双臂抱膝正蹲坐在墙边的纤弱少年。
头微垂着,长长的额发遮挡了眼睛,叫人只能隐隐瞥见他削痩的脸部轮廓。与这阴暗氛围不符的,是被放在他身侧的两筐白黄相间的竹篮。
“花……”
竹篮中盛满了数簇黄白野花,朵朵交错在一起,甚是悦目。花瓣上还沾着露珠,想必是今晨采的。
那少年听见头顶声响,倏地抬起脸,微微一滞后昏暗的眼眸忽然亮了亮。
身前的她螓首蛾眉,雪肤花貌,发上牡丹镶玉步摇簪随着弯腰的动作轻晃了两下,她恍若不觉,长睫微眨,似乎在仔细端详着自己采来的花。
他不由有些胆怯,望着她的华服衣裾,觉得这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人。缩着手将自己一身麻布粗衣扯紧,往后退得离她远了些。
“你在这儿卖花?”她又开口了,声音不是很温柔,甚至还有些冷淡。
他点点头。
“那卖我一篮可好?”
他思索了下,迟疑地点点头。
她便一弯嘴角,将手握拳伸到他面前,“钱,拿好了。”
少年愣了下,望着她葱白纤细的手指,将藏在身下的手缩了缩,“你放地上。”这双手太漂亮,他怕自己会弄脏了她。
燕潮见将那锭银子往地上一放,也没说话,提起他身旁的竹篮,转身便走了。
少年听着她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敢抬起头来看。掩藏于发下的一双眼睛像苍穹般澄澈,面部线条虽削痩,却不难瞧出五官精致俊丽。他望向被搁在地上的一锭银子,犹豫了下,才缓缓伸手将其握在了掌心,上边好似还残留了些她的体温。
燕潮见提着竹篮步出小巷,还不等周运开口问为什么,容洵就已伸手拔出一朵白白粉粉的野花在鼻间轻嗅:“公主姐姐当真是人美心善。”
燕潮见白他一眼,“要说话就说全。”
容洵便笑:“我是想说,公主莫非喜欢那样弱不禁风的?”
“你说你自己?”
男人被说弱不禁风,着实不是什么动听的话。可容洵不是寻常人,就是燕潮见说他像只鹌鹑他也能笑得满面春风地感谢公主夸奖,是以这会儿听了这话,便干脆将那条又细又长的胳膊往她面前一伸,“公主姐姐说得好,我的确弱不禁风。”
都不用摸,瞧上去就知道没两斤肉。
燕潮见皮肉不笑,迎着他的手臂上去就是一巴掌,她用上了点力,声音就格外的清脆。不过容洵眉头都没皱一下,“公主姐姐打得好!”
反倒惹得燕潮见颦起眉,容洵的伤难不成真好了?瞧这没脸没皮的模样,哪像个负伤之人。可又没法直接问他伤势如何,只怕问了就会被蹬鼻子上脸。
她将竹篮抱在怀中翻身上马,“时候不早了,走。”
容洵正要跟上,发现周运还杵在原地深思,存心打算逗逗这傻子,便翘起嘴角冲他笑得眉眼弯弯,“想不明白啊?”
“想不明白。”公主若想要花,宫里头什么没有,何必去买那劳什子野花?
“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容洵压低声音:“公主不愿嫁人只怕就是因为公主好这口呢!”说完这话他哈哈大笑两声,知道周运接下来要发作,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扬起马鞭疾驰而逃。
气得周运在后头边追边喊,直言要弄死他。
钟云茶楼位于人来人往的闹市街,若要搞什么小动作此处实在不是个好的选择。但二皇子却偏偏要来个反其道而行之,这也是她那个阿兄叫人捉摸不透的地方。
周运一直不太赞同燕潮见就这么直冲冲的上人家老巢来,人都到门口了还在说:“贵主要不……”
“不听我话?”
“属下不敢……”
燕潮见当然知道周运的顾虑,但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如今在二皇子眼里,自己还算不上是敌人,她和太子不和,若要找靠山,人选自然只会是他。所以他不急不躁,一边放长线一边将她慢慢勾入洞穴。
正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道理,燕潮见自己深以为然。
如今已经不是悠哉等着傅家兄妹替她查二皇子的时候了,她得自己来,而且还得拿出些诚意,否则怎么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瞥一眼身旁容洵,正好,容三看了她的信就知晓了她的意思,如今二人面上不点破,其实彼此心照不宣。他想拉她入局,她也正巧想探探这水已深到什么地步。
茶楼内装潢素雅低调,倒像是读书人爱来的地方。
三人被领着上楼在雅间内坐定,还不等小二说句客官今日喝什么,燕潮见就将金玉信物丢在他面前。
“验验,没错吧?”
小二面色不改,将那信物拿到眼前细瞧片刻,才颔首笑:“烟云帮,不问姓名,不问出身,出了茶楼便是陌路人,大家互不瓜葛。”他一顿,“只一点,若想加入,得拿出些诚意。”
燕潮见挑眉,“什么诚意?”
“诸位随我来。”
步出雅间,再往三楼,拐过两个长廊,小二在走廊最尽头的一扇隐蔽小门前停下脚步。
“你不能进。”小二看着周运,“其余二人可以进去。”
周运皱眉:“为何我不能?”
小二笑道:“周都尉,这皇都里头做生意的谁不认识您?若您入了帮,哎哟,咱们这地下生意也就不用做了。”
燕潮见回眸看他一眼,周运立即心领神会,“好,那我便在外头等着。”
小二又道:“方才说的诚意,娘子和郎君进去便知。”
燕潮见不知这些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瞥容洵一眼,见其气定神闲,还有几分悠哉,便知这人只怕不是第一回来这儿。难怪要她和容洵进去。
“走吧。”掀开布帘,推门进内,容洵跟在后边笑:“公主是真不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