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里头光线昏暗,看不清明,她想起今早在亭中拉住自己衣角的燕景笙,眸光飘忽地沉了沉,“我若怕了,那他……”
“那他?”
她打住话头,望了眼刚进来的路,门已被从外边关上,身后是一片漆黑,唯有前进才能望见点点烛光。这里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另一条回廊,除了挂在壁上的烛火,便再无其他。
燕潮见起先还有些不适应里边的昏暗,顺着墙走了一会儿,方才觉得视野清晰起来,她头也没回地问:“平日里话那么多,今日怎的安静了?”
身后容洵望着燕潮见没有半点犹豫的步伐,面上没什么表情:“公主就不问问我?”
“问你?问什么?”
“比如……那日公主落水时我在做什么,或者为什么和元五打架?”他思索了下。
“那日落水时,你正巧远远地看见元五把我推下水然后赶来救了我,对吧?”她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至于为何跟元五打架……”
说到此处,偏头看他一眼:“你是为了拿他身上的信物。”
容洵面色微滞,耷拉下肩,微抬眼瞅着她:“我记得我说的分明是替公主报仇?”为了让她这样觉得,他还把脸直直往元五那废物的软拳上硬撞了好几下才留下了点印子。
“你瞧。”他指着自己的脸,“可疼了,他就是嫉妒我生得漂亮就指着我脸打!”
这话倒是惹得燕潮见笑了下,她转过身,容洵没料到她忽然停下,差点撞了个满怀,便见她明眸善睐,踮起脚伸手在他颊边一戳,“容三,别装了。”
“你若真是个傻的,今日就不会随我来。”
能背着她在山坡上如履平地的人,怎会真被一个小小元五揍得满脸是伤。
望着她近在咫尺的柔软面容,还有指尖划过自己面颊的冰凉细腻的触感,饶是容洵也不可抑制的顿了片刻,鼻间满满的萦绕着她发间的幽香。
“公主……”他空咽了两下,垂着眸对上她的视线,“……疼。”
燕潮见:“什么?”
容洵似乎有点委屈:“一码归一码,元五那厮下手真有点狠,我现在脸还疼。不仅疼,还丑,上花楼小娘子都不愿和我玩。”说罢可怜巴巴地一屁股坐下了,“疼,我不走了。”
“容三……”燕潮见从鼻子里发出声气音,是被气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今年才七岁呢。”
容洵厚着脸皮点点头:“公主姐姐说的都是对的,我确实才七岁。”
燕潮见不耐烦了:“起来,走了。”
“我不走。”
“你不走我走。”
“哎哎,”容洵在后边唤她:“公主姐,别走啊。”
以为这人终于不耍无赖了,结果就听见他加了一句:“公主抱抱我,我就起来。”
“……哈?”
她这回终于转过身来细细打量起面前这个席地而坐的王八蛋。
脸是极漂亮的脸,眼眸像宝石般闪闪发亮,鼻梁挺立,唇若抹朱,不管搁在哪儿,都能叫人赞上一句翩翩少年郎。
可燕潮见就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张脸不顺眼,特别是那双冲自己展开的手臂,她眯眼望着容洵甜甜的笑脸,“好,不过只能抱一会儿。”
容洵许是没料到她真答应了,其实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不过燕潮见没看见。她往前几步,“闭上眼。”
“公主抱就抱,要我闭眼做什么?”
“让你闭你就闭,不然我走了。”
容洵挑挑眉,只得依言闭眼。
燕潮见望着他一动不动的手臂,紧闭的双眼,满意的颔首,转身走了。
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
走廊尽头是一道往下延伸而去的楼梯,燕潮见扶住墙沿往下看,越下一层就越发黑暗。她顺着墙,缓步往下,目不能视时其他五官就格外灵敏,越往下走就越能听见一些细微的声音。
像是铁器与地上石砖摩擦而生出的声响。
再过一会儿,又听见了些低低的抽泣声,是抑制不住而从咽喉中漏出来的气音。
……看来这个组织在做的事比她想象得还要离谱些。
约莫下了四五层,楼梯走到了底,燕潮见估摸着该是到了地下。四周峭壁石砖,显然已不在茶楼内部。阴冷的寒气从脚底窜上来,冷得她不禁缩了缩肩膀。
耳边那低低的抽泣声愈发近了,她缓缓推开了那扇门,吱呀一声,随着门缝开大,里头的声音也窜了出来,的确是哭声,而且是男孩的哭声。
石壁两侧挂着烛灯,燕潮见闭眼再睁眼,方才看清了自己四周的确是摆放着几个铁笼。
等身高,关好几个人进去也绰绰有余。
笼子皆被一块大白布包裹,只在中央开一指宽的小洞,里头的人影隐隐绰绰倒映在布上,平添几分诡谲和暧昧。燕潮见屏住呼吸,将眼凑近小孔,待定睛看清笼内光景后背脊一僵,猛地朝后退开了一步。
“公主瞧见了?”
带着点凉意的声音骤然响彻在耳畔,她被吓得手一抖。容洵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歪着脑袋,看着她,眸光含着调笑,显然早就知道笼中关着什么。
“……这就是你们在做的地下买卖?”她颦着眉,声音低沉,本以为会找到点二皇子在暗中调遣物资军饷亦或是别的什么证据,却没想到在笼里看见的是一个十四五岁,光着身子的男孩。
身上都是疤痕,像鞭伤,手脚被铁链拷着,蜷缩着笼子角落,冻得肌肤青紫,笼内空无一物,连张草席都没有。显然是把人扔进去后就不管了。
可若只是做人牙子的买卖何必这般遮遮掩掩,饶是没经过人事的燕潮见,心底也有几分了然:这些男孩是用来做什么的。
她没再搭理容洵,径自朝另一个铁笼走去,同样的,关着男孩,遍体鳞伤。
等到她把四周几个铁笼都看了个遍后才停了脚步,那些男孩小点的十一二岁,大些的也不过十四五岁,全都生得皙白纤弱,且颜容姣好。
燕潮见的眸光更沉了。
“人嘛,总会有些不便与人言的癖好,比如这龙阳之好。”容洵悠悠道。
“这儿可不是小倌馆。”她冷道。
“是,这儿是茶楼,茶楼的地下。”他漫不经心地瞥向不远处的铁笼,“可达官显贵嘛,不乏奇人。不去爱专门做这行的,就喜欢这些被锦衣玉食供养大的小郎君。所谓品格,风流,不就是这样么。”
他说得不咸不淡,就犹如在说今日天气真好似的,燕潮见的脸色却好看不起来,在布上开孔,惹人窥探,可真是雅致的兴趣。
“你是说他们都出身官宦之家?”
“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官,要么便是落魄了的名门之后。用抢的也好,骗的也罢,你知道的公主,把他们弄到手,并不难。”
毕竟这茶楼的幕后,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
这可是真是……意外的收获。给燕景笙下绊子的证据没抓到,倒让她撞破了自己兄长的特殊癖好。思及此,忽然抬眼莫名地看容洵一眼:“你难道……”
“停!”容洵打断她,“我可不喜欢男人。”
你喜不喜欢都与我无关,燕潮见收回目光,忽地听见一道细微的“滴答”声,像是水珠砸落在地上的动静,再看,容洵脚下石砖上竟有一小滩猩红血迹。
“滴答”。
又是一滴自上而下砸落在地面。
燕潮见目光一凝,视线往上,只见容洵交叉在胸前的右臂衣袖竟已被鲜血浸湿,透在墨色衣袍之上,很难看得分明。
“你的手……”他的伤果然还未好全。难道是因为自己之前的那一掌?
“啊,这个呀。”他笑得好像伤不在自己身上似的,“许是骑马的时候裂开了,不过没事,一会儿血就止住了。”说罢,一顿,眨眨眼:“公主这是在担心我不成?”
平日这样说,燕潮见只会斜他一眼当没听见。
“撩开。”
“公主?”
“袖角撩起来。”她冷道,“你手不想要了?”
容洵默了默,没再拒绝,乖乖将衣袖往上撩开半截,燕潮见不由颦起眉,只见他前臂内侧,一道狰狞的疤痕果真裂开了,红肿了一片,正源源往外冒着血珠。是那日和她在山上受的伤。
她没说话,拿了自己的手帕轻轻压在上边,一边抬眼问:“疼?”
容洵摇头,低垂的眸子盯着她葱白纤细的手指,“公主的手帕脏了。”
“脏了就脏了,本来就是拿来用的。”她说完,拧拧唇角,“你为什么不说?我方才还给了你手臂一掌,你半点反应没有。”
听着像是责怪,容洵却低低笑了声,也不知道这女人什么能变得坦率点。他道:“我习惯了。”
“习惯什么?”
“疼痛这件事,我习惯了。”这是真的,唯一一句没有骗她的话。
燕潮见手上动作滞了下,容洵的伤若是静养也该好了,可他之后又是跳下湖救自己,又是跟元五打架,今日骑马顺带还被她扇了一下,不裂开才奇怪。
她生出了些愧疚,若不是因为她,他的伤也不会恶化到这个程度。
“……那药膏,”她顿了顿:“贺福全说你收了,你没用?”
容洵笑道:“抱歉公主,那个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想也知道。
她本想说之后回宫我让宫人再分一些给你,结果就听他又开口:“公主今日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我之前救了你?”
语调淡漠,没什么情绪,连容洵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问。也许是因为她覆在手帕上的手传来点温热的余温,也许是因为别的。
额间渐渐冒出了层薄汗,伤口的确很疼,但他习惯了,就是再扔一把刀叫他把伤口剥开,他也能面无表情的下手。
习惯还真是件可怕的事。
他看着燕潮见鬓边的碎发,长长的睫毛,还有她沉静的面容,暗暗垂下眼帘。习惯果然是件可怕的事。
“因为你救过我所以我才会关心你的伤?……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她道,“就算你先前与我毫无瓜葛,今日我也会这么做。”
说罢抬脸望着他,“这难道是件需要理由才能去做的事么?”
她的凤目在昏暗的屋子里也依旧明晰而熠熠,看得容洵不由晃了晃神。
这个女人在说什么。
……他可是她的敌人。
原本平缓的呼吸有那么一刹那,乱了。意识到这个,他倏地别开脸,沉下了眉梢,“够了,我自己来。”说罢猛地将手从她怀中抽回,不管不顾地往前迈开几步,离她远些。
身后的燕潮见眨眨眼,不知这人忽然是怎么了,不过伤口裂开得不大,血应当是止住了。垂眸看眼自己沾满了容洵的血的掌心,慢慢缓了口气。
“公主。”片刻后,前头的容洵才开口唤她,神色已恢复了常态,“你还记得方才进来时那小二说的‘诚意’吧?”
“你肯告诉我了?”她走过去。
“你瞧这。”
他手一伸,哗一下掀开身侧覆盖在铁笼上的白布,惹得里头的人低低的惊叫了声。
那少年听见外头有人说话本就害怕,看见白布被掀开来,顿时吓得忘了脚上还拴着铁链,直直往角落里逃,结果被链子一绊,碰一下摔倒在地,疼得他倒吸了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