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低语,像是坠入回忆。
那只马驹被埋藏在泥土下太久,时隔多年,再一次将它捧在手里,原来那些本以为早被自己遗忘的东西,会犹如走马灯似的浮现在眼前。
傅四娘嘴角浅浅地勾了起来。
“公主,它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么努力的想要做好的东西。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公主一定想问,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何不自己留着。”
她垂眸望着它:“因为,我如今忽然又有了一样想要努力去做好的事情。所以,是时候和它说再见了。”
“若那件事真能做好,到了那时,我会将珍贵到足以能替代它的东西再埋进这颗树下。等我要离开傅家的时候,再带公主来这儿。”
她说完,抬起脸,望着一言不发的燕潮见,弯弯眉眼,露出个如春日花开般暖暖的浅笑:“这一回,我想自己一个人去做好那件事。”
“所以公主,再等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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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潮见步出傅府时脑中仍怔怔地想着方才傅四娘的话。她听懂了自己的意思,而她亦听懂了她的意思。
二皇子的事,傅四娘想自己一个人解决。
她眼前蓦地就浮现出了她冲自己展露的笑容,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
她心思沉沉,抓住马缰,最后望了一眼那院子的方向。随后一脚踩上马镫,朝朱雀门疾驰而去。
这时早已过了未时了,朱雀门前半个人影也没有。燕潮见回望一圈没看见自己要找的人,问了守门的侍卫都说容洵早就走了,她思索片刻打马去了江边。
龙舟赛早就开始了,江两岸的酒楼里站满了人,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可惜燕潮见最讨厌热闹。
她厌烦地颦起眉,将马牵到一旁树上栓了,而后开始思考如何穿过这重重人流。她得找找容三在哪儿。
其一,到底是她放了容三的鸽子,她理亏。其二,她很在意容三身上的秘密是什么,以及他忽然倒戈的原因,这是个机会。
正在思索间,燕潮见的眸子忽然停了下。
因为她看见了对面阑干上正懒洋洋坐着个人,领口的琉璃片在艳阳下熠熠生辉,不是容三又是谁。
她没骑马,绕开了人群朝他过去,容洵似乎扬着脑袋在瞧什么,没注意到她。
“容三。”她伸手扶住阑干,唤他一声。
谁知容洵像没听见这句话似的,眼皮都没抬一下,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自己离得这么近,除非他聋了否则不会听不见。
燕潮见想起自己腰间还别着根马鞭,利落伸手取下来,顺着风抖了抖,黑革马鞭哗哗划破空气的声音让容洵的眉心不自觉颦了颦。
眼看着马鞭在她手里翻了两个花,他终于扭头给了个反应:“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么?”
她当然知道,“出了点事,我才来晚了。”
容洵半点不领情,哼哼一声,“公主是在跟我解释?”
燕潮见颔首,“自然是在跟你解释。”不然还能是什么?
容洵顿了顿,莫名拿眼打量她几下,到底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怕是从没向人低过头,哪怕是自己爽约。
“你解释也没用。”
解释没用?“那什么有用?”
容洵就等着她这句话,立马扭头过来,眼底含着点狡黠:“我如今非常生气,公主。所以你得给我点补偿,解释是没用的。”
补偿这东西燕潮见一向不吝啬:“成,你开个价。”
“嗳,谈钱多没意思啊。”容洵笑了笑:“我要的补偿很简单。公主平日里总对我没个好声好气的,小三嘴上不说,心里却实在受伤得很。所以呢,今儿一整天,我来当公主,你来当容三,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得听。”
这话落下去,燕潮见面色一黑,神情当即不好看起来。
容洵熟视无睹:“你不答应也行,反正公主姐姐高高在上,就是要我命都可以,何况是爽个小小的约呢?”说罢,拍拍衣摆,就要跳下阑干走人。
他如今对应付燕潮见已经得心应手起来。
她倨傲,脾气大,但正因为她的骨子里流淌着浑然天成的,如雪顶之花那样的高傲,所以才十分容易掌控。和自己这种生活在黑暗里的人截然不同,她是一直走在阳光下的。
他心里默默数着数,等数到一时,果然听旁边燕潮见说:“好,只要不是出格的事。”
如他所料,容洵嘴角轻轻挑起一丝弧度,正要说话,忽然又听她道:“行了吧?找个茶楼,瞧瞧你的伤,回头我再叫个御医去你那儿。”
于是他那连贯的转头动作就随着这句话滞了滞。
燕潮见已经开始打量起江对岸哪些茶楼人稍少些,结果旁边容洵忽然静静的不出声了。她狐疑地把目光移回去,正巧和他四目相视,那双如墨的眼睛里闪着点晦暗不明的光。
“没听见?”她挑眉,靠近他一步,“走——”
那个“走”字的音都还未落下去,容洵却忽然起身从阑干上跃下,长腿一迈,往后退开了一大截。
燕潮见被他唬了一跳,莫名其妙道:“做什么站那么远。”
容洵立在她十步开外处。
正因为离得远,燕潮见才没看出他背脊有些僵直。容洵自己其实也说不上来。他最近才开始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尤其是和燕潮见在一起的时候。
从生来到如今十八年,很多事他不爱去记,也懒得去记,因为记了也没有意义。他早就忘了。但只有六个字,就犹如被钉进了他的脑子里,没法忘,不管做什么,都会先想起来。
“听话”、“断情”还有“定心”。
要遵守不难,对于容洵来说,反而是太过容易的事。
他是个相当合格的无情无义且自私自利的人。
听话,很简单。断情,他对任何人都不会有情。定心,他的心从未乱过。
但只有一次例外,是在那日的茶楼里,燕潮见拥住他的一瞬间。
他的呼吸忽然乱了,心也慌了,所以他没能推开她,没能问出他想问的,甚至,连刀都没能拿得起来。
这对容洵来说等同于丧命。
他不能再让这样的情况发生第二次。
绝不能。
他抬起眼,沉沉望向远处的燕潮见,她今日穿了件群青色对襟襦裙,发上插了支碧玉镶金步摇簪,乌发蛾眉,娉婷袅娜,很是好看。
嗯?容洵的眉心颦了颦,很是好看?
那头燕潮见看着他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心道这人莫不是看出了她是借着瞧伤的由头想从他那里套出点话?
那可不行。她想着,往前迈了一步,“容——”
“别过来!”
容洵倏地抬头,眸中满是戒备和寒意,“别过来,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齐涣愣了,“……阿姊你别是真看上人家了吧?”
齐玉一顿,低着头却没否认,耳尖更红了,“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呢。”
完了,这是真看上人家了。
叶涣还是头一回看见自家阿姊少女怀春的模样,觉得怪……恶心的。他说:“怪不得你不让他走呢。”
这话齐玉不爱听了,“我作为大夫是为了他的身体考虑,可没有私心。”她撇撇嘴,“说了你也不懂。”
叶涣敷衍:“是是是,我不懂。等到时候人家伤好了要走,看你怎么办。”
结果这话说出去,齐玉忽然就闭嘴静了下来。齐涣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救:“那什么,你就赶紧在他走之前问问他的意思呗!”
“意思……什么意思?”
“就是问问人家对你有没有想法,虽说私定终生的戏码都是话本子里才有的,但眼下情形紧急,你旁敲侧击试试,万一人家也喜欢阿姊你呢?”齐涣出着馊主意,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那个姓容的郎君,被他们救回来时身上穿的衣服面料上乘,腰上鞶革挂着几颗金铃铛,叶涣还从他衣服袖中搜出了块玉佩并一方手帕。
他虽不识玉,但那块玉成色温润细腻,绝不是便宜货。而那块手帕的针线缜密秀洁,想必也不是便宜货,虽然看着像是女子的物什,但齐涣自己有小算盘,自然不会告诉齐玉。
这些东西他不敢拿,只略看了看就放回去了,心底倒是笃定这个郎君一定是个富庶之家的子弟。
他阿姊论长相论学识都平平无奇,但医术还是不错的。
所谓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就算那个容家郎君是块石头也抵不住女子日日夜夜的精心呵护吧?只要阿姊能嫁进那个富庶之家,他就再也不用每日天不亮就上山采药材了!
且阿娘的腰也能好好进京去找个有名大夫瞧瞧。
这简直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
齐涣想得美滋滋的,可劲儿撺掇她:“你要不会,我给你出主意。阿姊人美心善,他瞎了眼才不乐意呢!”
齐玉听这话显然很是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摇头拒绝,“你惯会出些馊主意,我又不是没着过你的道。”她走到门边望了眼厨房的方向,一笑:“我自己想法子。”
她在厨房里捣鼓了碗鸡蛋面,早就将先前生气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踏踏迈着步子走进容洵屋里。
他正卧在榻上盯着天花板若有所思,她进来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又是这副模样……齐玉颦颦眉,将面放到桌上,“你不饿吗?”
“不饿。”真有必要,他可以三天不吃饭。
这么些天了,齐玉有些摸清了这个容郎君的路数,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她默默“哦”了声,望着热腾腾冒出白气的面,忍不住又问:“吃点吧,我……特意给你做的。就当是我刚才凶了你,给你赔不是。”
她都主动低头了,他也得顺着台阶下吧?
可容洵就好像没听见这话似的,依旧不动声色,半点要搭理她的意思也没有,齐玉忍不住抽抽嘴角,又想发作。
“你——”
“我问你。”容洵偏过头:“那两个官兵是一直负责收你们这个村落的赋税的?”
齐玉一口气梗在胸口,不懂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有好几个,今日是只来了两个。”
没换人,也就是说是上头的人直接下的命令,他们照办。
他又问:“除了那两个小吏,你见没见过更大的官?”
齐玉眨眨眼,叹气:“你问这个到底想干什么?比起这些不如先吃点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说话,你起不来我喂你也……”
容洵冷道:“回话。”
什么啊这人!
齐玉这得不情不愿道:“头一回征税的时候好像是见过,被几个小吏众星捧月似的围着来的,但也不说话,像是在看什么。”
“长什么样?”
“瘦瘦高高的,额间一颗黑痣,三四十来岁的男人。”或许是因为自小学医的缘故,她对记药材很擅长,跟着这记人脸的功夫也不赖。
容洵眯眼,又把视线放回天花板上。这女人如果说的是真的,那她看见的该是高潭,户部的主事。
户部侍郎是二皇子的人,他受命下令要征二回税,所以高潭才会来这种较为富庶的村落视察,为的是把情况报上去。
问题是,二皇子为什么要多征税,要拿这些多征的税做什么?
在容洵的印象里,他可不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