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踪傅四娘这几日,她去过二皇子那宅邸两回,回回出来都带着伤,神情恍惚,不太对劲。”
“也不知她兄长知不知晓此事。”
之后江重礼似乎还说了什么,但燕潮见已经没心思听了。她转身夺门而出,直接闯了北门出去。
她都不记得自己一路是怎么来的,反正看见傅四娘一切如常后,才终于像找回了点神智,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所以公主急匆匆的过来究竟是怎么了?圣人准公主出宫了?”傅四娘拿了只茶蛊出来给她斟上。
燕潮见来时什么都没想过,这会儿被她问起不由哑声。不能提江重礼的事,便颦起眉,盯着她颊边的伤:“这是怎么了?”
自己不能说,那便让她来说吧。
傅四娘一愣,仓皇捂住脸,摇头:“绊了一跤,磕着了。已经上过了药,公主不必担忧。”
“你自己摔的?还是,别人推的?”燕潮见却没打算就这么揭过,面色如常,声音却很沉。
也不知傅四娘听没听懂这弦外之音,仍是摇头:“我自己摔的,和旁人无关。”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
为什么?
为什么事到如今还是不跟她提二皇子的事?
燕潮见从来说一不二,她说自己信傅四娘,那便至始至终都没怀疑过她。哪怕是到了现在,看着傅四娘装不知情的模样,她也没有。
对面的燕潮见闷着不说话了,傅四娘弯弯眉眼,轻轻地将手放在了她的手上,“公主。”
她的声音很轻。
“随我来,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她将她带到了院中一角矮墙下。傅四娘的院子在傅府最西边的偏角里,挨着矮墙有一棵杏花树,枝丫上已经结了些花苞。
她拿起被藏在树后的一个小铁铲,随后蹲下身,“搬进这院子的第一天,我把我最宝贵的东西埋在这颗树下了。”
她手上动作没停,低着头,像是忆起过去,“那时我不懂人有生老病死,只以为姨娘是长长睡了一觉。”
“谁知道她再没有醒来,我也再没能将这个给她。”
啪的一声,傅四娘手中的铁铲歪倒在泥土上。她轻轻伸手,如同在抚摸一件珍宝,将那个小小的匣子从土中取了出来。
掰开有些吱呀起锈的锁头,随后转过身来,手一伸,将匣子捧到她眼前。
那匣子里静静躺着一只用竹条编织成的小马驹。
已有些发黄干瘪,傅四娘似乎有些遗憾:“从前不长这样,我把它编好时,它分明可漂亮了。”
那小马驹已经变了形,立在匣中瞧上去摇摇欲坠,很难想象出它漂亮时是什么模样。
燕潮见垂下眼帘,静静盯着它看。
耳边传来傅四娘的声音:“姨娘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编好这只马驹,她想拿去摆在床头。”
“可惜我太笨,费了半月才勉强编得像个样子。”
“我那时很高兴,只是姨娘却再也见不到它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低语,像是坠入回忆。
那只马驹被埋藏在泥土下太久,时隔多年,再一次将它捧在手里,原来那些本以为早被自己遗忘的东西,会犹如走马灯似的浮现在眼前。
傅四娘嘴角浅浅地勾了起来。
“公主,它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么努力的想要做好的东西。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公主一定想问,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何不自己留着。”
她垂眸望着它:“因为,我如今忽然又有了一样想要努力去做好的事情。所以,是时候和它说再见了。”
“若那件事真能做好,到了那时,我会将珍贵到足以能替代它的东西再埋进这颗树下。等我要离开傅家的时候,再带公主来这儿。”
她说完,抬起脸,望着一言不发的燕潮见,弯弯眉眼,露出个如春日花开般暖暖的浅笑:“这一回,我想自己一个人去做好那件事。”
“所以公主,再等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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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潮见步出傅府时脑中仍怔怔地想着方才傅四娘的话。她听懂了自己的意思,而她亦听懂了她的意思。
二皇子的事,傅四娘想自己一个人解决。
她眼前蓦地就浮现出了她冲自己展露的笑容,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
她心思沉沉,抓住马缰,最后望了一眼那院子的方向。随后一脚踩上马镫,朝朱雀门疾驰而去。
这时早已过了未时了,朱雀门前半个人影也没有。燕潮见回望一圈没看见自己要找的人,问了守门的侍卫都说容洵早就走了,她思索片刻打马去了江边。
龙舟赛早就开始了,江两岸的酒楼里站满了人,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可惜燕潮见最讨厌热闹。
她厌烦地颦起眉,将马牵到一旁树上栓了,而后开始思考如何穿过这重重人流。她得找找容三在哪儿。
其一,到底是她放了容三的鸽子,她理亏。其二,她很在意容三身上的秘密是什么,以及他忽然倒戈的原因,这是个机会。
正在思索间,燕潮见的眸子忽然停了下。
因为她看见了对面阑干上正懒洋洋坐着个人,领口的琉璃片在艳阳下熠熠生辉,不是容三又是谁。
她没骑马,绕开了人群朝他过去,容洵似乎扬着脑袋在瞧什么,没注意到她。
“容三。”她伸手扶住阑干,唤他一声。
谁知容洵像没听见这句话似的,眼皮都没抬一下,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自己离得这么近,除非他聋了否则不会听不见。
燕潮见想起自己腰间还别着根马鞭,利落伸手取下来,顺着风抖了抖,黑革马鞭哗哗划破空气的声音让容洵的眉心不自觉颦了颦。
眼看着马鞭在她手里翻了两个花,他终于扭头给了个反应:“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么?”
她当然知道,“出了点事,我才来晚了。”
容洵半点不领情,哼哼一声,“公主是在跟我解释?”
燕潮见颔首,“自然是在跟你解释。”不然还能是什么?
容洵顿了顿,莫名拿眼打量她几下,到底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怕是从没向人低过头,哪怕是自己爽约。
“你解释也没用。”
解释没用?“那什么有用?”
容洵就等着她这句话,立马扭头过来,眼底含着点狡黠:“我如今非常生气,公主。所以你得给我点补偿,解释是没用的。”
补偿这东西燕潮见一向不吝啬:“成,你开个价。”
“嗳,谈钱多没意思啊。”容洵笑了笑:“我要的补偿很简单。公主平日里总对我没个好声好气的,小三嘴上不说,心里却实在受伤得很。所以呢,今儿一整天,我来当公主,你来当容三,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得听。”
这话落下去,燕潮见面色一黑,神情当即不好看起来。
容洵熟视无睹:“你不答应也行,反正公主姐姐高高在上,就是要我命都可以,何况是爽个小小的约呢?”说罢,拍拍衣摆,就要跳下阑干走人。
他如今对应付燕潮见已经得心应手起来。
她倨傲,脾气大,但正因为她的骨子里流淌着浑然天成的,如雪顶之花那样的高傲,所以才十分容易掌控。和自己这种生活在黑暗里的人截然不同,她是一直走在阳光下的。
他心里默默数着数,等数到一时,果然听旁边燕潮见说:“好,只要不是出格的事。”
如他所料,容洵嘴角轻轻挑起一丝弧度,正要说话,忽然又听她道:“行了吧?找个茶楼,瞧瞧你的伤,回头我再叫个御医去你那儿。”
于是他那连贯的转头动作就随着这句话滞了滞。
燕潮见已经开始打量起江对岸哪些茶楼人稍少些,结果旁边容洵忽然静静的不出声了。她狐疑地把目光移回去,正巧和他四目相视,那双如墨的眼睛里闪着点晦暗不明的光。
“没听见?”她挑眉,靠近他一步,“走——”
第一卷 第五十六章
“做什么都可以?”
燕潮见眯眼,低道:“……真的?”
容洵抬眸看着她,眼底有微光轻颤,“真的。”
许是他这副模样太像只摇尾乞食的幼犬,燕潮见忍不住挑了挑嘴角,她站起身,将掩于袖中的匕首递给他,“那就快些把伤养好,下回不要再把它弄丢了。”
那把黑柄暗金纹的匕首在映照进屋内的阳光下,闪着幽冷深邃的光。上边的血迹已然被擦拭干净。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把匕首弄丢。
若是换做从前,他就是死,也不会容自己放开手。
容洵默了默,没有接,只注视着它,似乎想起了什么,“这是阿耶送我的生辰礼。”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接过这把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从此,他的身体不会再是他自己的东西。他会被培养成一个出色的傀儡。为了容家。
一声巨响伴随着冲撞,石桌上银盘果馔散落一地,四下顿时惊呼不断。傅二娘万万没想到燕潮见会二话不说地扇自己一巴掌,怔愣地捂住已红肿起来的半边脸,呆呆地抬起头。
燕潮见正晃着扇过人的那只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不言不语间身周凛然威压逼得人不敢与之对视。傅家婢女皆杵在一侧,没人上前搀扶,有些胆小的直接吓得腿软在地上。
只有傅三娘抬起眼壮着胆子问:“公主这是作甚,我阿姊做错了什么要惹得公主打她?”
燕潮见视若空气,眼角余光都没往她那儿看一下。
“这便是傅家养出来的女儿?果真是泥猪疥狗。”她冷冷嗤了声,“回宫。”
说罢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身后傅家人怔怔望着燕潮见远去的背影,没一个人敢再出声。
待燕潮见步出傅家,门口周运带的一队禁军已在府门等候,见了她,瞬时松了口气,忙上前道:“贵主出行怎不知会属下一声,倘若贵主出了什么意外属下无地自容只能……”
“周运。”
“是?”
“给我闭上嘴。”
周运听罢果真将嘴一闭,退在一旁不说话了。他约莫二十有六,剑眉星眼,一身玄甲腰间佩剑瞧上去十分威风,只是在燕潮见面前就犹如老虎变猫,乖巧得很。
呱噪的终于静下来,燕潮见才缓缓摊开掌心,只见一张方正的笺纸正躺在她的手中。
是方才傅四娘隐秘塞过来的。
她早前让傅二替她盯着二皇子及其幕僚,一有异动便来报给她。看来如今是有消息了。
“贵主!”旁边周运忽然开口,这次声音里带着点微讶。
“又做什么?”燕潮见不耐。
“贵主您瞧,那是不是……江世子?”
燕潮见手一抖,倏地抬眼望去,果真瞧见正前方一棵梨树下,江重礼一身白衣,正牵着马缰长身玉立。看见她的视线飘过来,不急不慢地拱手朝她一礼。
燕潮见眉心一抽,现在就即刻想打道回宫。
只是江重礼却不等她动作,缓步行至她身前三步开外处,淡淡地唤了声“公主”。
“你在这儿作甚?”燕潮见语气不善。
“自然是担忧公主贵体。”江重礼道,“公主伤势尚未好全,该待在宫中静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