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看得出,似乎自画舫二楼下来后她的面色就不太好看。她若真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没人能察觉的。
眼下,什么事使她藏不住情绪了?
“世子?”一旁周运又唤了声。
“周都尉能否回避片刻,让我同公主说几句话?”
这自然无妨,可还得看贵主的意思。周运下意识去看燕潮见,见她虽沉默,却也没开口拒绝,便一拱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退至一旁。
江重礼这才侧眸看她,“走走吧。”
她没回话,保持微垂首的姿势迈开了步子,江重礼微微一弯嘴角,随她向前。
江边风大,夜色沉沉,屋檐阑干上挂的灯笼烛光衬得燕潮见一张冰冷而白皙的脸有了丝丝暖意。
“你觉得,容洵此人如何?”
二人步履缓缓,谁也没有快出一步,似乎早有默契。江重礼知道燕潮见心有烦闷,这才支开周运,单独和她相谈。
“依我看,此人深不可测。”
这似乎不是燕潮见想要的回答,她的眉心颦得更紧了些。
江重礼侧眸望着她垂首沉思,也不催促,她问这话定然有自己的一番想法。
“那你觉得……一个本就衣食无忧,尽享了荣华富贵的人会为了什么铤而走险?”
金钱?权势?还是女人?
无论哪一个,似乎都无法说服她。
许是没想到她烦恼的缘由是这个,他不由暗自放缓了唇角。
公主分明十分聪慧,但性子使然,偶尔会迈进死胡同。这一点,从以前开始就没变过。
他也不问她在二楼遇到了什么,为什么会为此事困扰,这些话帮不了她,说出来只不过徒添累赘。
他挪开视线,望向远处,“公主有没有想过,也许那人并非是为了什么而铤而走险。”
“若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被给予选择的余地呢?”
燕潮见脚下一顿,停了下来。
她皱眉喃喃自语:“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只能去做?”
这才是不可能。容三是幺子,容家不需要他有多出息,容公也并非是行峻言厉之人,他怎会被逼铤而走险?
此事并非轻易能想明白的,江重礼不再接这话头,转而道:“再过几日便是虞公的生辰,公主可收到了请帖?”
这话说罢,燕潮见立即显露出了明晃晃的不悦。
“我不会去的。”
江重礼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说来你我二人从前常去摘虞公棚架上的葡萄来吃,虞公吹胡子瞪眼的,只是每回都只罚我不罚公主。”
“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
圣人当年靠着娶虞家女得了虞家助力,用虞家所制的绞车弩夺得了皇位。只是君王生性多疑,当年参与过此事的虞家人后来无一例外,统统落得了个惨死的下场。
虞家尚能健在,是因为会绘弩器图纸的只此一家,也是圣人念着德宁皇后的一份情。
而如今虞家知晓绞车弩图长什么样的人都死完了,她手握图纸,就不能再和虞家有任何瓜葛,最好是关系越差越好。只有这样才能让圣人疑心稍缓。
燕潮见知道江重礼说这话是在担忧自己与虞家生分,日后失了助力。
他不知道图纸的事,燕潮见也不会告诉他。她虽厌烦这人总在自己跟前晃悠,但也不想他死得太早。
燕潮见不欲再说,一瞥不远处肃然立在街角的周运,道:“不早了,回……
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身旁江重礼忽然伸出手,在她的脑袋上轻拍了两下,像是在安抚。
他们二人自幼便在一处,她对自己有所隐瞒,他怎会看不出来。
江重礼眸光沉沉,终究什么也没问,须臾便收回手,“时候不早了,走吧,公主。”
望着他的背影,燕潮见的唇角不由拧了拧,性子使然,她没能说出那个“谢”字。
此后的两三日,燕潮见都待在宫里。他们在画舫上跟丢了人,本以为势必会打草惊蛇,但周运传来的信上说,二皇子那头并无动静,茶楼照常开张,画舫依旧每晚在江面上歌舞升平。
她纳了闷。
御医又来瞧过一回燕潮见的伤,难得露出了除视死如归以外的神情。一遍又一遍嘱咐宫婢按时为她上药,过不了十日疤痕便会消淡。
燕潮见忽然想起一事,问那御医瞧没瞧过容洵的伤势。她记得他那日臂上的伤也十分骇人。
“回公主的话,瞧是瞧过,给开了些消肿的方子,只不过奴再去时容家郎君人就不见了。”
“那这去疤的药你没给他开过?”
御医不明其意,点点头。
燕潮见若有所思,挥挥手让宫婢送他出去。
待秋末上完药,燕潮见便招来贺福全让他去一趟国子监将容洵唤来。
亏了上回那猫儿的事,贺福全如今对容洵的印象不算差,闻言忙应声是,带上几个宫婢,急忙往国子监去了。
贺福全来请时,容洵正和燕景笙从殿内出来,瞧见他,一咧嘴角冲他挥手:“公公,这么巧,你也来上学啊?”
第一卷 第六十章
容洵向来鬼话连篇,贺福全笑得滴水不漏,拜见过燕景笙,方才表明来意。
“公主姐姐找我?”容听罢笑容灿烂了几分,背后的大尾巴仿佛在晃个不停,“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吧!”
虽不知贵主这回唤容三郎过去是为什么,但大抵不是问罪,贺福全便也想赶紧把人带去交差。他瞅燕景笙一眼,问他的意思,容洵毕竟是他的人。
燕景笙冷漠着神色,侧眸瞥容洵一眼,“过来。”
“殿下?”
他把容洵拽到殿前朱红墙柱下,容洵以为他是有话要说便安静在旁边等着,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燕景笙开口。只是端正立着,目光微垂,叫人捉摸不透。
容洵怕他这是陷入冥想忘了自己还在,便又试探地唤了一声。
燕景笙仍没动。
少年头戴金冠玉珠,清秀冷丽,是浑然天成的高贵绝俗。只是唇角轻轻拧着,暴露了面上的处事不惊。半晌,他侧眸过来,冷淡而叫人摸不着头脑地说了一句:“今日天冷,风大。”
容洵颇为不解:“殿下可要叫人送件衣衫过来?”
燕景笙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十足十的鄙夷,是那种看傻子的眼神。
“你接下来要去见我阿姊。”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措辞,良久,生硬地吐出下一句话:“莫要在外头久站,离湖远些。”
容洵这回听明白了,他呆呆望着燕景笙,半晌,嘴一瘪,感动得快哭了:“没想到殿下竟这般关心某!”
燕景笙的脸色寒了大半。
但他紧了紧唇角,终究没作解释,又恢复了面如止水的模样。
“早些回。”
扔下这句话,转身进殿。
容洵还在纳闷,贺福全已小步凑上前,“殿下同郎君说什么了?”
容洵茫然:“……谁知道呢。”
燕潮见这几日在自己宫室里吃好喝好睡好,闷得发慌,今日天晴,便打算出去走动走动。
她吩咐了贺福全将容洵带来如心亭,自己则率先过来坐着晒太阳。结果容洵没来,先把另一个不速之客等来了。
“公主午好,公主大安。”
燕潮见挑挑眉,显然有些意外:“你在这儿作甚?”
来人是一年约弱冠的郎君,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衣衫上还挂着些绿叶枝丫,也不伸手摘掉,就远远地朝燕潮见行了一礼,却是再不往前了。
这郎君是元御史的嫡次子,乃是驸马候选其一。也不怪燕潮见意外,元五一向避她如避虎,见了自己绕道都来不及,还鲜少有主动窜出来打招呼的时候。
元五显然不知自己已经在燕潮见心里被打了个蹊跷的标记,黏黏糊糊地一笑,话中带着讨好:“我在此处,自然是因为有话要同公主说。”
“话?什么话?”燕潮见瞥他一眼。
元五抿抿唇,拿眼睛在她身后的几个宫人身上转一圈,欲言又止。燕潮见抬手,几个宫人垂首往后退。她倒想看看这元五到底有何事。
“公主您瞧瞧这。”他往前迈了几步,将袖中物什露出一角,“这是不是公主在找的东西?”
燕潮见起身,上前细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她当即皱起眉,“谁给你的?”
这声“谁给你的”把元五吓了一跳,他抖抖肩膀,努力控制自己的神情,往后退两步,嘴里含糊道:“这,这公主就别管了,你就说你想不想吧。”
元五袖中的东西正是周运来报过的茶楼信物。
燕潮见无所事事的这几日,周运却没闲着,他排了人手暗中搜查,将那信物是何物,长什么样给查了个清楚,并叫人绘了图送来给燕潮见过目。
金玉弧形,雕以水仙配缺月,月上刻玉兔,兔眼金瞳。
错不了。
元五就算得了信物,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在查茶馆的事,定是有人告知。燕潮见的神色寒上了几分。
元五望着她的冷脸,脑中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曾经燕潮见抽过自己两鞭子的往事,赶忙咳嗽两声,壮着胆子道:“这东西呢,我可以给公主。但公主得答应我个条件!”
燕潮见冷笑:“你在跟我谈条件?”
元五非常受不住她这副神色,哭丧着脸喊:“对,我就跟你谈条件怎么了!”他换了口气,“我的条件很简单,公主去请示圣人,把我从驸马候选里头剔除出去,这玩意就是公主的了。如何?”
元五还记得那天夜里听见圣人有意选自己当晋陵公主的驸马后,自己是如何白眼一翻吓得当场昏死过去的。从那以后,他每晚每晚都会梦见自己被公主生吞活剥的梦。
他打定主意了。就是死,死外头,自己也绝不能当这劳什子驸马!
燕潮见倒是气笑了,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被当枪使了不成?还请示圣人,圣人不一脚踹死他就是好的了。
她不紧不慢靠近,元五被逼得节节退后,身后就是亭中浅湖。
他退得太快,后脚跟撞上了浅湖旁的台阶,只得停下脚步。本以为只要有这东西,燕潮见怎么也会答应。却不想这女人竟这般蛮横不讲理,想眼睁睁地看自己娶不着媳妇!
元五气死了。
所谓愤怒能使人胆大,他呲起牙咧起嘴,“公主以为吓我,我就会束手就擒不成!今、今日你不答应,这东西就是扔湖里也不给你!”说罢,一咬牙,抓住信物高举起来,转身就要抛出。
燕潮见没料到这人来真的,眉梢一颦,当即回过神,几步上去拽住他的肩膀,一只手要去抓他的衣袖。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二人抢夺之时,自他们身后树丛中忽地飞出两片绿叶,一片擦过燕潮见的脚踝,在她鞋底蹭了一下,另一片直直打在了她的右肩上。
她本已抓住了元五的衣袖,只需将他拽回来,可谁知脚下忽然一滑,犹如履冰,燕潮见没能稳住,身子直直往前倾倒,扑通一声,坠进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第一卷 第六十一章
容洵的声音有些低哑,温热的吐息喷洒在燕潮见的面颊上,弄得她有些痒,她本想说眼下不是干这种事的时候。
可整个人被他搂在怀里,陌生的,雄性的气息不受控制地窜入她的鼻间,隔着衣料,能感觉到容洵的有些热的体温,有力的双臂。
容洵向来鬼话连篇,贺福全笑得滴水不漏,拜见过燕景笙,方才表明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