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延远口中的文二姑娘是文御史家中嫡小姐,年十六,与沈惊晚同岁,名为时月,文时月,绣得一手好花红,插花技巧也是极为熟络。
银朱看着一旁竹箧中的纸鸢,犹豫再三,还是规劝道:“姑娘,今日纸鸢节,旁人带去的纸鸢都是好看的蝶啊,鹊啊,鸳鸯,金孔雀什么的,再不济也是锦鲤,你怎么倒好,叫工匠做了个大马脸?”
沈惊晚一本正色的纠正道:“不是马,是驴。”
银朱扶额:“这不管是马啊,驴啊,骡子啊,总归不好看不是?灰扑扑的往天上那么一放,多吓人?”
沈惊晚头发正好挽好,她走到竹箧前,伸手取出被揶揄的纸鸢,认认真真审视了一番:“我觉得很好看,我还是选的最俊俏的一头驴,叫画师替我画上的,我喜欢。”
银朱:“... ...”
她觉得沈惊晚比较像驴,怎么说都不听。
-
国公府一众随从和沈惊晚到达义宁的纸鸢场时,文时月已经在一处地方盘踞好等她了。
见沈惊晚一来,忙带着自己的纸鸢兴高采烈的冲上去要给沈惊晚看。
是一朵镶边绣珠牡丹,附着一只宝蓝凤尾蝶,拖着长尾巴,还未放手自它飞,那尾巴就扑簌簌的摆,在风中飘的栩栩如生。
沈惊晚惊艳于文时月的手艺,不必想,这绝对出自文时月的手笔,她对花草颇有研究,做起牡丹也是信手拈来,就连花蕊都看的清楚明晰。
不免由衷感叹道:“真好看,心灵手巧的文二姑娘,早知你这么会做,我就叫你替我做了,也免得银朱一直瞧不上我的。”
还不忘逗逗银朱,惹的众人哈哈大笑。
文时月好奇沈惊晚的纸鸢,风吹的她只能眯缝着眼睛,风声飒飒,衣袍纷飞,她贴在沈惊晚耳边问:“叫我瞧瞧你的!”
银朱打开竹箧,忍笑从里面取出那“驴”。
“噗,”文时月当即没忍住,笑的险些松了自己手中的纸鸢。
她问道:“你这是什么图案?看着跟一张大马脸似的,瞧着,瞧着,竟有几分像谢小侯的意思。”
她知道沈惊晚与谢小侯退婚一事,这几日时常替沈惊晚惋惜,连带着对谢彦辞生出了不满,此时嘲讽风筝也不忘带上谢彦辞。
沈惊晚一怔,没想到文时月好端端的会提到谢彦辞,她已经很久没让自己想起这个名字了。
峨眉颦蹙,强颜欢笑道:“别胡说,议论外男,由旁人听去多不好。”
文时月不高兴,伸手勾住沈惊晚的手臂,亲昵道,“亏你还帮他,瞧瞧,这可不就是他,那嘴那么抿着,冷着脸,你瞧。”
沈惊晚笑出声,再次纠正:“我帮他?帮他做什么?不过这不是马,是驴。”
文时月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说谢彦辞还是说纸鸢,固执道:“他就是头驴。”
沈惊晚看着文时月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忽然笑出了声,文时月瞧见她笑,自己也跟着傻乐。
两人面对面笑的开怀,片刻,那一片场地,只有风声和二人的欢声笑语,成了这春日中最浓墨重彩的一道长卷。
惹的周围男子频频侧首,有人同身边人交头接耳,查探那是谁家女眷。
-
谢彦辞身边是上次醉酒的绛红衣袍男子,他是贺知州家中次子,贺游。
今日清醒许多,从亲友口中得知他竟然浑说过那些话。
一时间不免局促不安,听到笑声,偏头去瞧,结果发现那杏色襦裙,攀着白色襻膊的少女正是他口中被退婚之人,沈惊晚。
靠近了谢彦辞几步,冲他小声道:“瞧,沈惊晚和文时月也来了。”
谢彦辞早就瞧见了沈惊晚,整个旷野,她最是扎眼,引人注目。
一袭杏色复裙,薄纱飘逸如风,裙摆点点绣花。
挽着发髻,干净利落,妆面也是正得宜,眉心点着妆花钿,耳垂上缀着圆润小巧的白色北珠,此外,再无多余装饰,偏好生精致,招蜂引蝶竞相追逐。
谢彦辞步子放缓下来,不动声色的打量周围窥探她的一众男子,缄默无言。
万里长空,风沙四起,少女的声音悦耳如铃,静载鲜活生机。
纵使新芽方探头,草地不够茂密,这一刻的场景,格外吸引人。
他恍惚想起当年,冒冒失失闯进他眼中的小丫头。
抱着一只造型奇丑的纸鸢,不知天高地厚的冲他道:“从今以后我对你好,可这好不是白给的,等日后你是要娶我的!所以你下次不要再不理我,冷着我了,这个纸鸢送给你,以后谢伯再打你,我就护着你。”
小姑娘年纪不大,说话奶声奶气,堪堪到他胸前还差一指,也不知哪来的底气。
那时候,他真不喜欢这个小姑娘,厌恶她,又羡慕她。
厌恶她的不知天高地厚,也羡慕她的不知天高地厚。
他睥睨着少女,扫过她巴掌大的脸,冷笑着警告小丫头离他远点,说的很是凶狠,把沈惊晚气的红了眼。
沈惊晚只是抱着纸鸢,巴巴的仰头看他,一声不吭,眼底湿意渐重,朦胧一片。
他说:“你和这个纸鸢一样,都很招人烦。”
他还说:“我不会娶你,现在不会,以后不会,就算谁说我都不会。我很讨厌你,像讨厌他一样讨厌你。”
沈惊晚踮脚小心的将纸鸢放在他书桌上,跑开时丢了句:“我明天再来找你。”
她生气了,谢彦辞知道,她气极也只会说这么一句:“我明天再来找你。”
从五岁那年,就这样。
终于在十六这年,她改了了这个坏习惯,再也没来找过他。
第10章 仇人见面
拾
-
谢彦辞没说话,收回视线,仰头看向长空。
湛蓝色的长空,没有一片云朵。
飘满了各式各样的纸鸢,可他一眼瞧见了那头灰驴,格格不入地冲散了很多蝴蝶群,像一个笑柄,可是飞的那样高。
天上有簪花仕女,也有开屏孔雀,巍峨壮观不逊色与陆地上的任何景象,布满长空,仿佛是空中飞起来的鱼,而他置身于沉沉海底。
他觉得那天上飞的,就像自己的心,找不到定点,无根浮萍,随波逐流,任风吹摇。
“唉唉唉,你瞧,那边有人去找沈二姑娘了。”
贺游原先也在看着别人放纸鸢傻乐,忽然一低头,瞧见了有个清俊男子走到了沈惊晚旁边攀谈,且沈惊晚还面带笑意,仿佛两人是旧识?
-
沈惊晚没想到还能和上次巷子中搭救她的青衣公子相遇。
并非不相信再相逢,只是不相信不知彼此名字的再次相逢。
当青衣男子站在她面前同她说话时,她仍似魂游梦中。
青衣男子轻笑着打趣她道:“姑娘这纸鸢有意思,别的女儿家都是蝶啊,鸳鸯啊,凤凰,怎得姑娘带了个四蹄儿动物就出来了?”
文时月眼睛当时就直了。
谢彦辞的视线定在青衣男子身上,淡淡扫了一眼。
轻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些许嘲弄。
沈惊晚将手中丝线递给银朱,冲青衣男子欠身行了一礼,笑回:“这驴子看着是难看了些,不过好在瘦长,风对它的阻力远比那些好看的要小,适才自己做了这么个玩意儿。欲凭风借力,飞的更高。”
青衣男子轻笑,嗓音干净温润:“如此,沈二姑娘倒是缓过来了。”
沈惊晚心猿意马的点了点头,才反应回来他知道她姓沈:“公子好像认得我?”
青衣男子轻笑,眼睛看向灰驴,不疾不徐的道了句:“我认得姑娘,姑娘却不记得我。”
这话说的云里雾里,沈惊晚又不好苦苦追问,想起上次没问他姓名,便道:“上次让公子看了笑话,好在公子及时搭救,不知公子姓甚名谁?”
“燕君安,燕归来的燕,君安在的君安。没什么可笑话的,就当,扯平了。”燕君安冲她眨了眨眼,唇角勾起,一番话别有深意。
沈惊晚蹙了蹙眉,纳罕道:“扯平了?”
他们那不过是初次相见,如何就叫扯平?
燕君安却笑的高深莫测,温声细语道:“没什么,人往前走,苦方能退后。沈姑娘好好玩,我还有事,与姑娘打个照面,日后自会再见。”
文时月看着燕君安远去的潇洒背影,轻轻推了推沈惊晚,啧啧两声道:“没想到啊没想到,离了谢小侯,竟有别的蝶沾上了你这朵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沈惊晚忙去捂她嘴,殊不知,好风借力叫谢彦辞听的一清二楚,他拢在袖子中的手缓缓攥紧,面色渐渐转为寒冰一般。
真是可笑,他尚且未说什么,竟是她先一步觉得自己是累赘?滑天下之大稽。
贺游犹豫着如何劝谢彦辞,切勿放在心上。
这次本就是沈惊晚退的他,如此意思,岂不就是他才是没人要那个?素来不羁的谢小侯,如何忍气吞声?
“要不?要不咱们去醉玉楼包一间包厢,喝它个天昏——”
“啊!”
贺游的话还没说完,忽然一道尖利的哭声划破了长空。
众人循声望去,贺游也不例外,看了一眼谢彦辞,见他没动静,脖子伸的更长了,不忘扯着谢彦辞的袖子往那边拽。
谢彦辞不喜凑热闹,不动声色推开了贺游的袖子,依旧立在原地道:“你自己去。”
贺游谄媚道:“那你等我片刻,我马上就回来,我去打探打探情况。”
-
沈惊晚也没想到此时会出现这么一幕。
文时月和沈惊晚一齐抬头去瞧。
瞧着瞧着发现,其中一位竟然是沈家姑娘,正是沈惊月。
只见沈惊月哭的乱颤,衣冠不整,发丝凌乱。
周围站满人指指点点。
沈惊月泪光点点,娇/喘连连。
文时月皱眉,覆手在沈惊晚耳旁道:“你这个妹妹真丢人,同顾卿柔闹什么矛盾?被呲嘚也是活该!还哭的一副被负心郎抛弃的模样,这等子勾栏瓦舍做派,定是你门府中赵姨娘教的,而今对女子也这般撒娇?谁惯的她!”
沈惊晚拧眉,单她哭也就罢,这般只怕要叫旁人说国公府没有家教。
她蹙眉道:“顾卿柔?”
文时月略显讶异,偏头看向沈惊晚宛若看着异类:“你不知道顾卿柔是谁?”
沈惊晚如实摇了摇头,文时月努嘴指指那水蓝色衣裙的女子道:“城西将军府家的顾小姐,顾卿柔。你别看她这幅模样,将军府独女,可是很受宠的。”
只见那水蓝色衣裙的少女束发而冠,动作也不似一般姑娘扭捏,身形挺拔,面目端正,果然是将军之女,处处彰显着武将世家的利落与英武。
沈惊晚怎好说她只是久闻顾将军之女,却不知她叫什么,只因沈延远跟她时常念叨:“城西母夜叉。”
她还以为阿兄口中的城西母夜叉是个何等貌丑的女子,今日一见,却是叫她略微惊讶,竟还有些好看。
“顾卿柔,好温婉的名字。”沈惊晚称赞道,她听阿兄提起过这位姑娘,生性泼辣,言谈举止更是放肆。
果不其然,整个场地上,只能听到顾卿柔的声音,虽说是两位女子争执不下,可她嗓门大,直接盖过了沈惊月的声音。
沈惊月不依不挠,哭的好伤心,突然伸手要去夺顾卿柔手中的纸鸢,还拿手去指顾卿柔,这别说是顾卿柔,文时月觉得自己有些生气。
果然,沈惊月这番举动惹恼了顾卿柔,顾卿柔红着脸,一把夺过沈惊月的纸鸢,彻底撕了个粉碎,还冲她恶狠狠道:“你哭啊!你继续哭啊!我把你这纸鸢撕碎,我看你闹!”
第一印象,沈惊晚对她并不好。
文时月见那边吵的凶,周围围观的也越来越多,劝沈惊晚道:“听说脾气不好,我们还是走远些,别同他们撞上。你日后也不要同她交往,听说这几日顾将军在想法子要将她送来学堂呢。”
沈惊晚抿唇垂眼,在心里一一记下。
-
两人还没走多远,忽然听见场内一阵嘈杂。
只见沈延远带着一队军队在遣散众人。
沈惊晚走过去喊了声哥哥。
沈延远面色却不是很好,只是揉了揉她脑袋,催促她快回去。
沈惊晚一愣:“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沈延远一句也没说,只是叮嘱她别乱跑,同文时月早点回家。
看着他们一众人在场内遣散众人,沈惊晚眉头深深拧起,深知事情绝不简单。
文时月诧异不已,扭身去瞧遣散众人的卫军,冲:“不至于吧?不过就是女儿家吵闹,哪里需要惊动左右卫?”
沈延远是将兵长史,官职不大,不过是领着这群左右卫听从将军、大将军的指挥做事,丝毫不及世子爷的威名。
按理来说,他其实不必自己去闯拼,只管等着袭爵便可,偏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了,非要自己去闯,闯来闯去,闯到了顾将军手里,成了将兵长史。
这也是他同顾卿柔结仇由来。
沈惊晚摇了摇头,伸手扯住好奇心很重的文时月,道:“既然兄长叮嘱叫我们早些回,我们就回去吧,别管那边做了什么。”
文时月虽然不愿意,却也别无他法,周围的人纷纷收了风筝,兴致缺缺,空中瞬间清明了起来。
又从嘈杂中恢复寂静。
谢彦辞抬脚欲走,一转身,却撞上了沈延远,沈延远手摁在刀上,同谢彦辞见面时,分外眼红。
冷笑道:“真难得,谢小侯头一回有雅兴,竟叫我们给耽误了。”
谢彦辞淡声道:“沈长史。”
狐目对鹰眸,如同虎与蛇,虎视眈眈,一触即发。
第11章 自重
拾壹
-
沈惊晚与文时月同坐马车,刚到文府门口就听文时月惊呼了一声:“不好,我珠钗不见了。”
沈惊晚顺着她的手看去,好像是来的时候瞧见一枚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