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章则淮从店里装了一篮子点心,遣了活计回家团聚,便卷了青帜,关了铺门。
沈氏身子不好,便没有自个儿生火烧饭。章致拙花了一两银子,招呼仆从买来一只烧鸭,两只鸡,一尾鱼,几样青蔬,还有大伯送来的一筐大螃蟹,再来壶小酒,几碟铺子里的果馅凉糕,便是一家人的中秋宴。
十五的月亮圆乎乎,低悬于空,圆满澄净,泛着温柔的淡黄色。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完饭,说说笑笑,咬完了月饼。章致拙趁沈氏不注意,还拿帕子偷偷包了几块月饼,想着一会儿同姜幼筠品尝。
章则淮眼尖,看见了,笑道:“臭小子,人家大小姐缺你一块月饼吃吗?还巴巴的包着带去。”
沈氏听了这话不服道:“不知是谁当年巴巴给我送自个儿在村里的新笋,我也不缺这一根笋吃。”
章则淮忙向沈氏解释,说他不是那个意思,拙哥儿小年轻腻歪些也能理解。章致拙好笑地看着爹娘互相争辩,他自个儿偷偷溜了出去。
街上人烟济济,富贵人家在楼台亭阁挂了饰品灯笼,登高赏月。酒楼里市井人家个个定了位子,争相抢好位子玩赏月色。街头一片丝簧鼎沸,靠禁中内廷的人家,远远听见笙竽之声,宛若云外。
章致拙走在街上,碰见了好几个小孩儿喜气洋洋,嬉戏打闹。等到了龙津桥头,章致拙看着万家灯火,慢慢踱着步,等着姜幼筠。
月亮挂在空中,不动声色地看着底下欢愉的小小人儿。章致拙有时觉着月亮真调皮,圆咕隆咚的一个,明晃晃地挂在那儿,惹的人去追她。
章致拙小时候总有种错觉,对着月亮走一千米,该追到她了吧。举起手拿手指比个圈,就能把她框进手心里,再试着两指一捏,那冰冰凉薄薄的一片月似乎已经被他夹住了。
月亮可真无情啊,残忍的、虚伪的月亮。逗弄着你追她,任你远远观望,偏得不到她。月亮是世上不必拥有而已经拥有的东西。
章致拙胡思乱想,随意转身一瞥,便愣住了。灯火辉煌,火树银花处,一位佳人身着一袭月白长裙含笑看着他,巧笑倩兮。
章致拙也回以一笑,追不到月又如何?他已找到自己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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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李府。
章氏怀着孕,身子不适,便先告退回房歇着了。宴席上只剩李家一群人,先前章氏还在时的热闹瞬间便停歇了。
李夫人刘氏拿帕子抹了抹眼角的强忍的泪水,李珏也默默放下手里的木箸。
啪嗒,一片冷凝。
“爹、娘、大哥、大嫂,这事儿是我决策失误,被人家设计害了。如今咱们的酒楼卖了还债,都是我一人刚愎自用、好高骛远造成的。等过几日,夫人身子稳了,我再去找找活计做。”李珏低下头,惭愧地说道。
这事儿李大志也不好开口,虽然买酒楼这决定是夫子三人一块儿做的,可已把酒楼给大儿子打理了,分家后那是他的家产,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好替大儿应下,显得理所应当。
刘氏心疼小儿子,正要开口,便被李大志扯了扯袖子拦住了。李珏大哥见爹娘二人反应,心里也明白,这次是自个儿吃亏了,可家里人的心还没散,小弟也没一蹶不振,日后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酒楼卖了,咱们可再开;只要咱们家心齐便不会被打垮,便是我出了事,小弟也不会见死不救的。”李珏大哥颇为豁达。
“是这个理儿,大哥说得对。”章氏突然开口道。
众人一惊,珠帘后走出一人,正是去而复返的琳姐儿。
第34章 议诸事
原来章氏突然想起忘跟大家说中秋节后要回娘家看看的事儿, 便转身回了宴席,谁料便听见这话,这才知晓家里酒楼都被卖了。
“爹娘, 儿媳没那么脆弱,不必瞒着我。”章氏重新坐下,对着众人说道。
众人没想到已瞒了章氏许久, 却在中秋节这日露了馅。李珏给章氏暖了暖手,关切问道:“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章氏摇了摇头,又道:“爹娘, 大哥、大嫂,我知道大家瞒着我是怕我怀着孕, 听了这消息有个三长两短。可我也不是在深闺娇养着长大的, 做生意这事我也略懂些许。”
李大志有些惊奇地看向章氏, 原本相中她,只是看中了家世合适, 如今看来,章氏自个儿也颇有成算。
“我是小辈, 照理我不该说这话,请爹娘、兄嫂宽恕个,容我托个大, 说说我的看法。做生意有亏有赚都是常事,咱们家在这坑里栽了跟头,日后醒了神, 不再犯便是了。我也不是啥嫌贫爱富的人,苦日子前头也过来了,不怕眼前这点坎坷。”章氏思量片刻道。
众人一听章氏这话,心里终于落下块大石头。李珏大哥尚未生子, 章氏肚子里的是李家头一个孙辈,再小心也不为过。如今怀着孕的章氏能听见消息丝毫不慌,李家也能挺过去。沉重了几月的氛围终于有所缓和。
又闲聊了会儿,互相鼓舞了士气,李家众人便散了。李珏扶着章氏往自个儿院子里走,她的小腹微凸,衣裳穿得厚,稍一打眼还看不大出来。
章氏小声朝李珏抱怨:“怎得连你也瞒我在鼓里,若不是今日我听见,怕是连孩子生了,我都不知晓。”
李珏赶忙道歉:“唉,这不是怕出了甚意外嘛。如今你能想开是最好的。”
章氏翻了个白眼道:“都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日后还有什么事儿,别再瞒着我,便是死,我也要死个明白的。”
“哎呦,姑奶奶,你这说的什么胡话,大过节的好端端提什么死不死。”李珏夸张地想捂住章氏的嘴,怕被藏在暗中的神明听了去。
章氏在章致拙的熏陶下,对这些鬼怪神明不是很感冒,但还是依着李珏,闭嘴不说了。
夫妻二人回到卧房,唤了丫鬟帮忙洗漱。一番忙碌后,二人静静躺在拔步床上,没有睡意。
李珏想着这几年做生意的得失,满心惆怅,自个儿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生意,比不上人家在官场关系硬,略施手段便压得你无法动弹,伤筋动骨。
李珏难受地叹了口气,章氏都快睡着了,听见他唉声叹气的,又转醒了。“有啥好乱想的,这次亏了,下回当心便是,咱们本钱还有些,从头再来一次也没啥。”章氏翻了个身说道。
“哪这么简单,生意做得大了,若是人家再这么来一回,咱冤不冤啊。”李珏叫苦道。
“那你去考个功名出来,咱堂堂正正地来。”章氏突然情绪就来了,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便裹紧衾被自个儿睡了。
李珏愣住了,坐起身来,仔细考虑这话。
毫无疑问,他若是能考中,哪怕只是个小小的秀才,底气也足些。若能考中举人,还能谋个小官当当,自己不做生意,给大哥家撑撑牌面也好啊。人家再下黑手前还能掂量掂量,能不能轻举妄动。
李珏抹了抹自个儿圆圆的下巴,可怜见的,天天操心家里的生意,生生瘦了好几斤,红烧肉吃着都不香了。
李珏又想着,既然考科举有那么多好处,自己当初为啥放弃了呢?好不容易在拙哥儿的恶补下考上了童生,便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一心想着做生意赚钱。
当初自己根本没打算走科举这条路,随意糊弄着过去便算对家里有了交代,如今想来还是浅薄了。反倒是拙哥儿,自己家生意红红火火,愣是不心动,一心一意扑在读书上呢。
想来惭愧,章致拙年前游学了好久,又不再书塾读书了,李珏这几年忙于做生意赚钱,两人的联系反而淡了不少。全靠章氏这几年回娘家走动,两家才没疏远了。
这么想来,这亲事结的果然妙,李家如今败落了,到头来还得章家拉一把。
李珏心里打算着,乱如麻的思绪团子,抽出了线头,剩下的就好办了。想着想着,李珏也眯了眼,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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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致拙今日仍要读书,他找轩哥儿要了这回秋闱的考卷,顺道把他默写下的文章给姜康璞看看,能否中举。
姜康璞刚刚从后院菜畦里回来,穿着粗麻破裳,一双烂布鞋,裤脚高高挽着,还沾上了泥点子。
章致拙欲言又止,想喊师傅换身衣裳再进书房,又想起他往日邋遢的做派,还是闭了嘴。
姜康璞大步走进书房,留下一串泥引子,一只裤脚挽至膝盖,另一只已拖了下来。他拿起放在桌上的考卷,细细看了看,又对章致拙说:“你做的那份呢?也一并给我。”
章致拙将自个儿做的卷子恭敬递上,又殷勤地给师傅倒了杯热茶。
姜康璞拿着几份考卷来来回回看了好半晌,方才放下,又闭上眼思考片刻,捏了捏鼻梁,道:“先说结果,你那好友想中,问题不大,只名次不大理想。”
章致拙大喜,替轩哥儿高兴,这几年他家也颇为不易,如今若能考中,可算是松了口气。
“他的五经义用词典雅,词句婉转雅致,对偶工整精丽,注重精炼文字,可谓是篇典型的时文了。”姜康璞捋了捋乱糟糟的胡子,又指了指章致拙的那篇道:“你的文风和他截然不同,着重用典,词采磅礴,议论纵横,又处处扣题,也颇有古韵。”
“这回的诗五言十二句,写春松的,你那好友便差了一筹,不如你写的坦荡。从他的诗文看来,倒是个软和的性子。”姜康璞补充道。
章致拙真佩服古人的文学造诣,看了本人的几篇文章、几首诗便能看出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也难怪,诗写得多了,有时候连他都能隐约看出对方的性格。
林毅轩确实是个腼腆良善的人,每月都和徐氏去京郊的慈幼堂看看那儿的孤寡老人、伶仃孤儿。便是因为他本性纯善,章致拙才乐意与他相交,即便有时会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但人无完人,瑕不掩瑜嘛。
所以说小说里头,主角剽窃了几首古人的诗句便惊呆一片吃瓜群众的事儿其实是很不靠谱的。人家打眼一看,前两天还是李清照的婉约清新,明天就是李贺的诡谲奇特了,看不出是抄袭的就有鬼了。
章致拙前世读过的诗不是很多,但也怕不知不觉中就化用几句,到时候人家污他剽窃,可真是有嘴都说不清了。
“看来你大半年的游学还是很有好处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眼界开阔了,读书才能更上一层楼。你这首春松便写得极好,云蒸霞蔚,犹在眼前。”姜康璞向来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弟子做得好,就该夸!
章致拙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弟子前几年浮躁了,听旁人夸几句便飘飘然,出去游学了大半年,便觉自己还差得远。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弟子狭隘了。”
姜康璞还头一回见到这么谦逊的神童,说道:“老夫也教导了不少自诩天才神童的,像你一般勤奋刻苦的,谦卑自省的,还真没有。为师相信你,到时候状元一定是你的。”
章致拙有些害怕,来自师傅的毒奶,让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秋闱放案了,林毅轩中了第六十八名,是个靠后的名次了,差一点榜上无名。章致拙应邀参加轩哥儿的宴席,李珏等书院官学的一干好友都在。
得知自己的名次,轩哥儿虽有些遗憾,但也满足了。这些年他家发生的事儿太多太杂,先是徐氏她娘亲去世,之后是他爹去世,又把祖母接了进来,娘亲一气之下搬了出去。闹出好些事端,以致家宅不宁,林毅轩实在有些后悔头疼。
后来祖母年纪大了也过世了,他娘才松了口又搬回家里,这才安宁下来。虽然徐氏至今还未有身孕,但他和娘亲都不是很在意,也不去催她。徐氏在石老婆子手下忍耐了许久,乍一遇见如此和蔼豁达的婆婆,简直喜极而泣。
徐氏的庶妹常来家中小住,但林毅轩平日里都在官学读书,便是休沐日猫在书房里头,也撞不见,对他也没啥影响。就这样磕磕绊绊读了几年书,还能榜上有名,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如今中了举,林毅轩便打算一鼓作气考完春闱,看到时能否考中。若是考上了,那是最好,选官也方便些,若是考不中便先找个活计,再考几回,索性他还年轻。
章致拙在一旁吃吃喝喝,十分悠哉,想着到时他考中了,也开个宴邀好友来吃席。正做着白日梦呢,便瞧见李珏朝他走来,拿着酒杯欲言又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可爱们支持~小沈给大家拜个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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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薛定谔
前几日琳姐儿回家探亲, 已把李家的情况告诉章致拙了。原先他还不知泰丰楼已易主,铺子里的糕点人家照样还要一批,章则淮夫妇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章致拙看李珏支支吾吾, 便猜到李珏可能是想让他帮忙了。
在章致拙所交的好友里,轩哥儿心软易妥协,心思纯粹, 但不轻易求人;林大娘还是自家邻居,有天然的地缘优势。
李珏则有典型的商人思维。
先前在私塾,李珏便是看章致拙书读得好, 也不嫌弃他家境贫寒,与他交好, 奇货可居, 时不时吹捧几句。章致拙那时候还年轻, 听见同窗的夸赞还会飘飘然。
二人各取所需,章致拙帮他补习功课, 李珏满足章致拙的虚荣心。到后来,李珏专心去做生意, 章致拙考□□名,二人的人生路径发生了改变,朝着不一样的方向走去。
李家便同章家结亲, 定下了琳姐儿的婚事,两家一拍即合,也是各取所需。李家看重章致拙未来在官场的发展, 章家看重李家能给琳姐儿提供的富裕安宁生活。
到目前而言,章致拙与李家众人相处都非常愉快,有来有往,算是优秀的亲家了。
至于顾彦汝, 他是唯一没有与章家有牵扯的好友,只是章致拙个人的知己,不掺名利,君子之交!
眼下李珏家突逢巨变,家道中落,想到自个儿的亲家,请帮忙拉一把也无可厚非。
二人到僻静处随意聊了几句,便约定李珏明日来章家同章致拙好好商议一番。
转眼第二日,李珏带了许久未用的上学时的笈囊。章致拙给他上了一碟一品玉带糕,一壶杭州带回的土特产龙井。
“拙哥儿,你也知道如今我家里的情况,实在是没什么办法。我同娘子商量了好几个晚上,分析利弊,斟酌得失,决定再走科举这条路。目前唯一的问题便是我还能否考上。拙哥儿,你给我参谋参谋,是否可行?。”李珏喝了一口茶,将这几日的所思所想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