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致拙点了点头,这也不是啥难事,读书也靠不了别人,全看自己。
章致拙便随口出了几句论语墨贴,让李珏默写,看看这些年的底子是否还在。李珏抓着毛笔,久久没法动手,这许多年过去,这四书五经当真是忘了精光。
章致拙一看李珏那踌躇的样子,窘迫的脸,纠结的手指,乱飘的眼神便知道他的情况了。前世,有亲戚家的孩子学到初中,实在搞不懂电路图,卷子上简简单单算个电流、算个电压就麻爪了。当时他的样子和李珏一摸一样。
亲戚让章致拙教教那孩子,初中物理能有多难,章致拙三下五除二便解开了题目。电阻总共就两三个公式,随意变换一下,小孩就被绕进去了。章致拙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教,那孩子还是做不出题。
搞到后来,章致拙难受,那小孩也难受,太痛苦了。章致拙从此再没答应亲戚辅导物理,这简直比在老板手下开组会还要煎熬。
如今看来,又要重操旧业,帮李珏辅导功课了。章致拙很生气,学过、背过的东西为什么会忘呢?记过、用过的公式为什么还是做不出题呢?
这就是章致拙不接地气的地方了。天才之所以是天才,就是有高于常人的过人之处,哪里懂平凡人的痛苦。
做过的题型不会再错,学过的公式会灵活运用,背过的诗词古文一点不会忘记,做到这些对于普通学生而言,需要付出大量的汗水和努力,而这只是章致拙毫不费力的学习结果。真是不公平呐!
章致拙让李珏再跟着孟夫子去学俩月看看成效,又给他制定了严格的学习作息规划表,额外的功课,到时由他批改反馈。
李珏如今是下定决心好好用功,不怕花费的功夫多,就怕章致拙说他不必白费功夫,那才真是绝境。
送走了李珏,章致拙自己也开始写文章,钻研诗赋,每日学习八个时辰的目标还没达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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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飞,天地茫茫,又到了年关。
姜幼筠身披火红色狐皮大氅,玄色五□□遍地边葫芦样鸾凤穿花罗袍,翠蓝宽拖遍地金裙,挂着羊皮金荷包,满头珠翠,熠熠闪光。脸上还仿唐人的样式,在眼角鬓边细细描画了粉红桃花,眼波一瞥,杀人不用刀。
章致拙简直要被闪瞎狗眼,穿红戴绿,实在太过富贵了。姜幼筠瞧他那不忍细看的夸张模样,冷哼一声,不想看就别看,姑奶奶自己喜欢穿就是了。
时人素来崇尚雅士,穿衣喜爱清淡素雅的颜色。如姜幼筠一般,配色艳丽的衣裳,大多数女子纵是喜欢也不敢穿上身,怕被人说艳俗,暴发户,没底蕴。
姜幼筠本来相貌便生得明艳,又饰以浓墨重彩,便给人娇媚、不庄重之感。先前许多官太太便是瞧见她的穿着打扮太过张扬,人又恣肆,才不上门提亲。
不然以姜幼筠礼部尚书家独女的高贵身份,也不会与个穷秀才章致拙订亲。
章致拙被姜幼筠一瞪,不敢再质疑她的打扮,便起身去灶王间煮了五个熟鸡子。
姜幼筠捏着一枚云片糕,小口咬着,一边问道:“你煮这么多的鸡子做甚?”
“薛定谔前几日瞧着精神不大好,没怎么吃东西。今早我看他凑到我这儿来黏糊了许久,想来是好了,一会儿给他好好补补。”章致拙怜爱地说道,作为合格的铲屎官自然要给毛毛伺候得妥妥当当的。
章致拙剥开一枚鸡子,露出雪白滑嫩的蛋白,再轻轻一掰,里头是口感粉粉的蛋黄,飘出一股自然清新的蛋香味。
章致拙拿着熟鸡子四处在宅子里逛,喊着毛毛出来,有好东西吃。章致拙弓着腰,上上下下都走遍了,也没瞧见薛定谔出现。
不应该啊,以往只要拿着鸡子,轻轻一喊,他就喵喵地跑来了。这还是下雪天,他能跑去哪里?
章致拙不死心地又搜罗了一遍,大冷天的,额头还冒出了热汗。姜幼筠瞧见,有些心疼道:“你那狸奴,是何时养的?”
“五岁时养的,十几年了......”话还未说完,章致拙猛然愣住,好久没动弹。
姜幼筠放下手里的点心,收敛了神色,走到章致拙身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章致拙一颤,手里一直握着的鸡子一骨碌掉在地上,瞬间染上了灰尘。
“毛毛应该是出去玩了吧,他最调皮了,好几天不着家也是有的。”章致拙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声音变了调子,眼眶也红了。
姜幼筠也不说话,安抚地拍了拍章致拙的肩。
似是猛然惊醒,章致拙快步跑回房间,随手拿了件大氅一批,便往外头冲去。
“我去顾彦汝家看看,上回我凶了他,就躲去那儿了。”话音还没落,人已消失不见了。
姜幼筠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地,留她一人在男方家里,这算什么事儿啊。
章致拙感觉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不顾仪态地跑到顾彦汝家门口,还没等门房通报,便冲了进去。
顾彦汝正独身一人坐在亭子里,点了红泥小火炉,喝着绿蚁新醅酒,观赏天地上下一白,顺道写两首小诗助助兴。
他瞧见章致拙呼吸急促,头上、眉毛上落满了白雪,身上批的大氅也歪到一边,伤心悲痛的样子。顾彦汝十分诧异,忙站起身来,吩咐小厮去拿件新的外裳。
章致拙顾不得其他,问道:“毛毛呢?薛定谔有没有来这里?”他的声音都带了哭腔,通红着眼,急促地喘息。
顾彦汝一看他从未有过的狼狈模样,再一听他的问话,便知发生了何事,心下叹了口气,拉着章致拙回到房中,先给他拧了热毛巾,让他冷静片刻。
章致拙接过毛巾,在脸上胡乱一擦,又希冀地看向顾彦汝。
顾彦汝看他眼神躲闪,明知希望不大,可还是执拗地想得到回答。顾彦汝不忍看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别过头,只说让仆从再去寻寻。
二人相对无言。
一阵沉默过后,章致拙苦笑了一声,道:“是我执拗了,若是他出门玩了,过一阵也会回来;若是他年纪大了,也是宿命。”
顾彦汝向来机敏灵智,此时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推到他手边。
章致拙又沉默下来,坐了半晌,便起身告辞离开。顾彦汝让他换下濡.湿的衣裳,重新理了衣冠,方才目送他一步步走远。
一只猫的离去,实在是小事一桩。没过几日,章致拙似乎已经习惯了没有薛定谔的日子,读书时再也没有小家伙突然蹦到他的膝间。日子继续平稳过去。
一日,沈氏身子不适,躺在床上修养,章致拙便没在书房读书,在一旁服侍效劳。章则淮说他去灶王间给沈氏煮几个鸡子补补身子。
章致拙给沈氏掖了掖被角,顺口就回:“多煮几个,给毛毛剩一个尝尝。”
话说完,章致拙才醒悟过来,小家伙已经蹦蹦跳跳回猫星了。
在生活中消失的一切,会在不经意间突然出现,留下一声惘然的唏嘘。
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诗句出自王国维《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为符合情景,小沈调换了原句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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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秋闱至
一只小猫的死去, 其实无足轻重。
章致拙一开始也这么认为,养宠物总免不了经历这些生离死别。直到他整理书柜时又翻见他画的猫猫简笔画,足足十几册。写不出诗时抓头发, 不经意看见以前写给猫猫的诗,厚厚一叠。
还有它惯用的食盆,仆役扫洒时发现的被它藏在角落里的刺绣毛团, 白墙上染了黑墨的梅花印......
就像神出鬼没的小精灵,一转头就能看见它歪着圆圆的脑袋懵懂地看着你,仔细一看又没有。
章致拙在之后的好久都有些怔忡, 晚上半梦半醒间,听见外头有猫在叫, 倏地醒来。睡不着便起身去看书, 火烛亮到天明。
章则淮瞧他的样子, 很是心疼,虽然那只自家养了许久的狸奴死了, 可如此难过,也没必要吧。再养一只相似的便是了, 也能寄托些哀思。
章致拙拒绝了,他不希望如此,浅薄地找一只新的猫咪替代, 虚伪地安慰自己。
不管如何,日子仍是继续过,院子里的木犀树香了两个秋天, 隔壁林大娘家种的玉兰,潇潇洒洒开完了两个春天。
章致拙长大了,年后请族长告了祠堂,并邀了师傅姜康璞在家办了加冠礼。如今加冠礼办得颇为简单, 不宴宾客,仅在家中进行。
秋闱将至,章致拙将倒计时牌与模拟考的法子告与姜康璞,惹得师傅瞠目结舌。
自古读书人都是含蓄的,如此直白将科举倒计时挂在墙上,日日看着时间慢慢减少,得要多大的韧性才能不被压垮啊。
章致拙淡定地表示小意思,这么多年连章则淮夫妇都已看习惯了。这几回的模拟考,只有章致拙一人参加了。顾彦汝向来不科考;李珏还早,秀才还没考过呢;轩哥儿已考中举人,没考中进士,这几年被达官贵人聘为师傅,边赚钱养家,边读书科举。
章致拙每两月考一次模拟考,一次考足九天,由师傅评比审阅卷子。姜康璞简直有些后悔收了这徒弟,太勤奋了。文章跟流水似的做,诗赋更是不要钱地写。章致拙倒是写完就好,可苦了姜康璞,每日办完公,还得任劳任怨地给他看文章。
“子才,你歇歇吧,为师这老胳膊老腿的,可经不起这番折腾。”姜康璞瞧章致拙那满脸兴奋,奋笔疾书的样子就头疼,工作量实在太大了。
“师傅,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咱们做学问的哪能怕吃苦,我这还差得远呢。”章致拙也不意外姜康璞这么说。这几年他年纪大了点,体力也跟着上去了,每日睡三个时辰便够够的了,剩下的时间正好读书。
脑子也进入黄金期,灵感充沛,逻辑清晰,简直不知疲倦。这几个月写的文章便稍微多了亿点,前几日他整理笔记,自己写的书册已经堆到他腰间了。
姜康璞年过半百,朝里社畜当完,还得给他批阅分析文章,确实有些劳累了。
章致拙惯会push老师,上辈子他还是研究生的时候,选了比较佛系的老板。章致拙一篇文献综述写完,发给老板,要等一两个星期才有回音。章致拙忍不了,日日在微信上push:“老师,之前发给你的论文看好了吗?”
幸好读博期间的老板也是个雷厉风行的,只是杂事实在多了点。但章致拙精力充沛,忙乱了一段时间也很快适应了。唯一的缺点就是头发实在不多了......
“子才,为师相信你。以你的水平来说,解元运气好点就可以拿到手,若是正常水平发挥,前三丝毫不是问题。不必如此拼命地学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出去和朋友走走,也是做学问,别整日闷在书房。”姜康璞苦口婆心地劝道。
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朝一日我居然还要催学生不要这么用功。一直教导心高气傲的天才的姜康璞有些心累,这次的天才实在没有天才的样子。
章致拙也同样惊讶,之前的孟夫子可是耗尽脑力让他多学一些,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居然还有如此通情达理的老师。
转眼秋闱已至,章家听照姜康璞过来人的经验,紧锣密鼓地准备要带的物什。一干好友也前来给章致拙鼓励打气,章致拙一一谢过。
临入考场前,姜康璞带着女儿来找章致拙做最后的嘱托。
“子才,此次你便随意去考。便是瞎写,只要不犯忌讳,照你的学识也能中,可千万放宽心,若身子不适,再考过便是了,别逞强。”姜康璞在这时候也没说甚乱七八糟的话,只让他放心,别紧张。
又说了几句,便见这小子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乱瞥。姜康璞一看,转过头瞪了一眼在背后朝章致拙做鬼脸的女儿。也罢,我这把老骨头也别凑热闹了。姜康璞冷哼一声,一甩袖就走了,留下这对将要成亲的小儿女。
姜幼筠笑容灿烂,对着章致拙说道:“咱们年前便要成亲了,你可要好好考,若是考不中,便等你考中咱们再商量婚事。”
章致拙被吓得鸡皮疙瘩都起了,这赌注可下得太大了。不过转念一想,姜幼筠大概也是在鼓励他吧,他考中肯定不是问题的。
章致拙往四周看了看,没人。轻轻拉过姜幼筠的手,向她保证道:“你放心,考不到前三,前五肯定有的。”
在现代有一种说法,凡是在出征前说打完这仗就回来结婚,干完这票就金盆洗手的,往往事与愿违。人们还给这种现象取了个名儿,叫“立flag”。
章致拙向来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认为这都只能在虚构的作品中出现,现实生活中哪来的那么多打脸反转。从小到大,他在考试方面从来未有失手,甚至好几次都能准确地预估名次分数。
不过现实专治不服之人,在章致拙看到自己的号房紧挨着茅厕时,他悟了。
生活总会给你痛击,在各个你引以为傲的领域。章致拙欲哭无泪,审完题目,在磨墨时他眼里噙着热泪,老天为什么要如此对他?!
第一场考完,章致拙神思不属地走出贡院,章家人在听他说被分到了臭号时都心生感慨,也没什么办法,只得安慰他道,这回考不上,下回也能再考,你还年轻呢。
章致拙不想就这么放弃,第二场特意带了好些草纸,一进他的号房,便把鼻子塞住。总算能赚些清净,好好应试。
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章致拙已经能在恶臭环境中处之泰然了。有来如厕的考生瞧见他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考试,心下顿生佩服之心,在如此处境仍能思如泉涌者简直是神人。
每当章致拙写完精彩一段,下意识想拿起欣赏时,便会闻到微妙的臭味。鲱鱼罐头的、猫屎的、臭袜子的、垃圾场的味儿的合集,秋阳烈烈地一烘,哇,绵绵不绝地涌出浓浓的臭味。
考完三场,章致拙大病了一回,请了范志行上门诊治。姜康璞前来看望,心下叹息道:“经过这回,你的解元怕是无望了。这许多年科举,从未有过在臭号还能得第一的人才。”
章致拙原本已经很是萎靡,又被自个儿师傅扎了一刀,怏怏地喝下一碗酸溜溜、苦叽叽的药汤。
“师傅,我如今也没别的念想,能让我中便是谢天谢地了。”章致拙回想之前的豪言壮语,简直羞愧。上辈子考试从无失手,那是因为都在明亮整洁的教室里考!
休整了好几日,章致拙方才打气精神来重新读书。名次还未出,章致拙便当它不存在,一起同家里人准备几月后的成亲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