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花月鹄
时间:2021-11-24 00:36:08

  如今他早不是当年那个轻狂顽皮的少年,但归来还是不由自主选了这条路,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入秋的天黑得很快。
  才进门时,西边的红霞还没散,这片刻工夫,天色就完全沉了下来。
  他像是更习惯黑暗,闲庭信步似的走在幽长的廊间。
  刚转过那片湖石堆砌的假山,一团萤黄的光就斜刺里戳入眼帘。
  园子里没有掌灯的规矩,他停步转眸,目光越过远处的石桥,掠向对面的水榭。
  那里灯火昏昏,朦胧照出一道窈窕的背影。
  裴玄思心头一跳,微怔了下,出廊朝那边走过去。
  背影渐渐清晰,素淡飘逸的衫裙半边融进夜色中,半边被灯罩内散晕出来的烛光映透,显出与他所知完全不同的另一副身段腰骨。
  那种混杂着厌恶的失望涌上来,他当即顿住了步子。
  “表兄,你回来啦!”
  几乎是转身的同时,刘攸宁娇媚的声音倏然叫起来,脚步声急促地由远而近,那团昏黄的光也摇曳着追到背后。
  裴玄思没回头,余光瞥见旁边被灯火映亮的脸,上面急切难掩的欢颜,让那身闲静的素衫淡裙显得格外别扭。
  尤其手上不光提着灯,还抱着东西,明摆着是有备而来。
  趁着天晚,刻意在这里守着,不用猜就知道是谁的主意。
  他索性也不忙着走了,就默声站着,看她打算干什么。
  刘攸宁的确等了好一会子,那根包铜的挑灯杆颇有些分量,拿久了手腕就阵阵发酸。
  再加上手里抱着那只又沉又长的漆盒,于她而言更是受罪,要依着往常的脾气,早就不耐烦了。
  可她硬是守到了现在。
  此刻,人就在眼前,她满心欢喜,早忘了手累:“表兄你别见怪,是伯祖母叫我在这里,专等你回来的。”
  裴玄思听她居然直言不讳,目光落在那只漆盒上,带着明知故问的意味:“有事么?”
  “我……我……”
  刘攸宁仰望着那张俊美的面庞,肚子里攒了半天的话,到嘴边忽然结巴起来。
  “嗯……我来时特地预备了一件东西给表兄,昨日出了那些状况,本来不敢想求伯祖母转赠的,可她老人家还是让我自己来送。”
  裴玄思默然听着,脑中徐回漫溯,却是从京城返回颍川的翌日,姜漓同样满怀期待地来找他,手上抱的就是这只漆盒。
  后来在她卧房里也见过,虽然不曾打开,但盒子的形状纹饰早已深印在脑子里。
  他微狭的眸中已经沁出寒意,但没立刻说破,静静地看眼前这个睁着眼撒谎的人。
  “是什么东西?”
  见他没拒绝,还开口问,刘攸宁不由更是欢喜,赶紧把灯搁下,双手捧着漆盒打开。
  认出那条螭虎鎏金扣带的刹那,裴玄思有种天地收蹙的错觉,喉咙口莫名的堵噎,胸中翻腾不息的情绪一股脑全涌到了脸上。
  刘攸宁丝毫没瞧出异样,还以为他喜出望外,高兴得人都呆了,趁机继续道:“这扣带是攸宁在家乡一场寄唱上买下的,本来不知内情,只不过瞧着好看而已,今日给老太君过目之后,才知道是府上的传代宝物,可真是巧了,连老太君都说是天定的缘分呢!”
  她绘声绘色,把“天定的缘分”这几个字更说得格外用情,笑盈盈地挨近,把漆盒递过去。
  裴玄思落眸低垂,翻江倒海似的情绪终于归于沉静,伸手拿起那条扣带:“好啊,看来还真是费了大心思的。”
  “表兄过奖,攸宁是误打误撞,运气好罢了,其实全托了老太君和表兄的福……”
  刘攸宁半点没听出他话里的讥嗤,仍旧滔滔不绝,等发觉不妥时,对方的眸色早已冷得吓人。
  “表兄,你……”
  “既然该听的,不该听的都跟你说了,那老太君就没提过,此等纹饰的扣带须得先祖以军功受封爵位,且三代以内都有子弟为国捐躯,才勉强有这个资格?”
  裴玄思枯起眉头,出奇“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人脸色由喜转怯,越来越慌乱。
  “不明白?啧,这是蒙圣恩封赏的东西,全天下哪家质行有这个胆子拿来寄唱?说来听听。”
  他语声不响,也没要打要杀,但却有种鬼魅般的阴鸷。
  刘攸宁吓得连退几步,那只空漆盒失手落在地上,当即摔散了盖子。
  裴玄思坠撇的唇微露失望,又透着无趣,轻蔑地睨着她:“好歹是祖母叫来的,我就留一分面子,不赶你出去了,可你也要晓得自己的身份,好生陪伴她老人家才是正本。你记着,裴府里我是家督,照规矩,连祖母也做不了我的主,从今往后,可别让我再瞧见你踏进中院一步,懂么?”
  话音落尽,人已经掠身而去。
  只剩下刘攸宁惊恐万状地瘫坐在地上,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夜色初沉,前庭后院都渐渐安静下来。
  只有高墙间偶尔回荡起几下敲更的梆子声。
  姜漓安顿迎儿睡下,替她掖好被褥,才起身回到自己的卧房。
  洗漱完,坐在妆台前拆髻子。
  外头正起风,一阵阵扑面的寒意透着秋凉的味道。
  她没掩窗,任由那风吹在脸上,出神望着檀扇般的月悬在半天里,像被洗刷过似的,干净澄亮。
  好久没瞧见这样的月色了,竟有种别样清新的可爱。
  但好景不长,没多久,云还是飘了过来,将大半个月都遮住了。
  姜漓恍然回神,叹了口气,拿起象牙篦子梳头。
  刚解散的长发一时不伏贴,篦子的齿又太密,从上头拉到半截就不大顺畅,牵扯着还有点疼。
  姜漓颦起眉,搁手放在一边,从奁匣里拣了把宽齿的檀木梳来用,这才得心应手。
  隔着薄薄的俏纱,烛火被风吹得摇曳凌乱,桌上的铜镜却恍然明亮了几分,清楚地映出她明丽绝艳的容颜,只是没什么血色,眼眉间更含蕴着一抹化不开的愁苦。
  明明才只有十八岁,青春正好的年纪,可惜却是一副伤情困顿的模样。
  她瞧来瞧去,觉得散着头发实在难看,寻思索性再束起来,一手随便绾了个髻,一手去够玉簪,谁知探了几下却摸了个空。
  她垂眼去看,刚才明明放在铜镜旁的簪子竟然没了影儿!
  “找这个么?”
  背后忽然有个声音冷沁沁地问。
  姜漓惊得浑身一颤,霍得回过头,就看裴玄思坐在三步远的圆桌边,正将那根玉簪拈在指间,好整以暇地把玩。
  她还没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一股促凉的风迎面袭来,头顶的发髻也随之一紧。
  姜漓骇然抬手摸到簪子,只觉像被他羞辱似的玩弄,一股怨气登时顶到胸口。
  从颍川到京城,已经许久没见到他了,她心里时时刻刻盼着能像这样面对面,就在今早,夹道里那个一闪即逝的背影,都让她神思牵挂了半天。
  可现在,人真的出现在面前时,她竟然觉不出什么欢喜,反而还有些厌恶。
  裴玄思从眼神中已然瞧出她的不悦,唇角挑着自得其乐的浅笑,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
  “嗯?不喜欢,从前不是做梦都盼着让我给你钗头梳妆么?”
  他把刚才那种戏弄称之为“钗头梳妆”,还面不改色地提起缠绵如梦的当年,仿佛他们两个人过往经历的一切都是玩笑而已。
  姜漓强忍住满腔气苦,望着他问:“你到底来做什么?”
  裴玄思脸上却没有丝毫变化,仍旧带着凉薄的笑,听她这么问,眉间蹙起两道微褶。
  “做什么?这话问得可真怪。咱们是夫妻,你的卧房便是我的卧房,现在夜都深了,你说我来做什么?”
  她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愣住了。
  “怎么?都说是该安歇的时候了,你这做妻子的不该服侍郎君宽衣就寝么?难道还要我自己来?”
  裴玄思话里透着调侃似的不耐,眉头又做样蹙紧了两分:“也罢,自己来就自己来。”
  他说着,真就搁下茶水,起身脱去外袍,丢在一边,又扯开中衣的绳扣,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腹,一步步朝她走来。
  衣衫上淡淡的薄荷味儿混着独有的男子气息冲入鼻间,姜漓才猝然回神,刚想逃开,就被他张臂抱住。
  她整个人被挤在妆台上,退无可退,挣扎着要推开他,髻子晃了几下便散开了,满头青丝乱垂下来,狼狈不堪。
  “躲什么?还不陪郎君就寝?”
  他看着她娇小柔弱的身躯在怀里做着无谓的抵抗,眼神玩味。
  “裴玄思,你无耻!”
  姜漓终于吼出来,声嘶力竭,连心口都震得生疼。
  “无耻?”裴玄思的目光也陡然狠厉,额角青筋暴跳,“出卖生死相交的兄弟,害他家破人亡,自己却高官厚禄,享尽荣宠才是无耻!你阿耶那身官袍就是用我父母的血染红的!”
  姜漓身子一颤,人怔怔地软了下去,泪水不自禁地涌出来。
  裴玄思脸上的戾气稍退,但眼底仍是血红的。
  目光微垂,凝着那两片轻颤的樱唇,忽然低头俯近。
 
 
第20章 点绛唇   咱们这辈子须得白头相守
  姜漓正泪眼婆娑,温热的鼻息就喷在脸上,那两片薄淡的唇也已经近在眼前。
  她没料到裴玄思竟真的起了这个心思,不由惊出声来,赶忙别开头躲避他猝然凑近的唇,双臂下意识地死命地撑在胸前,不让他贴进。
  “这是害的什么臊?”
  他“嘁”着声,颇为不屑的扬起眉梢:“在颍川的时候,不还口口声声要给我生个孩儿么?现在怎么了,亲一下都不成?”
  在颍川?那时候多半的日子都相隔两地,即便见了也大都是伤心龃龉,怎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姜漓对那次被迷晕后拐带上船的细节毫不知情,只道他是故意拿这话来羞辱自己,不由更是气苦。
  就只是这一霎的怔愣,裴玄思便没再给她任何躲闪的机会,手臂在腰间一紧,让她紧贴在自己身上,没有丝毫转挪的空隙,另一只手钳住秀巧的下颌,把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强扭过来。
  几乎是贴面相对的距离,鼻息相闻,彼此都能感觉到那股蒸氲的温热。
  而她脸上的情绪,也在他眼中一览无余。
  有强忍疼痛的凄楚,有情灰意冷的伤心,也有不堪折辱的恼怒,但就是看不到惊慌失措的恐惧,更不用说屈服。
  裴玄思凝着那双倔强的眸,眼底寒意渐浓,又莫名含着一股沉郁的闷气,排遣不了,也宣泄不出,此刻正烈火一般烧灼着他。
  下一瞬,他毫无顾忌地俯头吻住她血色柔淡的唇。
  刚一碰触,那娇躯便陡然热了起来,挣扎也立时变得狂乱。
  他没有半点怜惜,恣意享受她颤抖的唇上滑如凝脂的触感,一边听着耳畔无助的嘤咛,一边体味着怀中蜉蝣撼树似的徒劳挣动,莫名的快感油然而生。
  臂膀不断收紧的压迫感和唇齿间的厮磨,让姜漓几乎无法呼吸,勉强透进半口气里也全是男人身上混杂着薄荷香的独有味道。
  她使不上劲儿,全身的力气都像被那两片凉薄的唇抽干了,脑中渐渐开始晕眩。
  她能觉出他在全情投入,全然不加掩饰。
  但却不含一丝温度,甚至连男女间的情欲都算不上,纯粹只是在发泄积怨而已。
  霎时间,无边的悲愤和凄凉涌上来,几乎要将她吞噬融化……
  裴玄思还沉浸在难以言说的畅快中,全无所觉,等上唇传来锥心的刺痛时,已经躲闪不及。
  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在口中弥散开,他猛地仰起头,双眼血红,目光中凛起凌厉的森寒,钳着她下颌的手也移向脖颈。
  姜漓不住地喘息,那口气好像怎么也上不来,泪水蒙住了眼,连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也模糊难辨。
  “你就……这么恨……我么?”
  她哽咽得浑身颤抖,樱唇上染着他的血。
  裴玄思一怔,望着那行泪水从她苍白的颊边滑落,将那片血冲开,顺着指痕犹新的颌往下滴。
  血色丝毫没有被融淡,反而愈发鲜红。
  从什么时候,他们变成了这样。
  于她而言,才刚刚开始,可对他,早已是经年累月的折磨。
  这种折磨生不如死,却又无法去死,只能生生地干受着,直到把人耗成无情无义的行尸走肉。
  他按在她颈上的手缓缓卸去了劲力,但没放下,依旧悬在那里,指尖轻触着那肌肤间促起促落的颤动,可眼中的冷意却几乎没有半点沉落的迹象。
  “不错,只要一瞧见你,我就想起阿耶和娘是怎么从那个火洞里爬出来……那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我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淡淡地凝着她,可话里的每个字都咬得山一般沉重。
  “那……咱们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姜漓只觉那颗心又像一寸寸被碾过,已经不知散碎在何处,脸色白得像纸,虚软的身子摇摇欲坠。
  “没意思么?别急,先听我说个故事。”
  裴玄思唇角重新挑起玩味的笑:“我记得,那是发配到北境的第一个冬天,临近年关时下了五六日的大雪,祖父一天一夜没回来……我踩着半人厚的雪寻出去,在牢城营外找到他。原来是交代他放养的马在雪地里冻伤了几匹,管营的军头随口责罚了四十棍子,打完之后就当作死人一样丢了出去。”
  他顿了顿,睨着她微露惊愕的样子,继续道:“等背回家,祖父眼瞧着快不行了,我又走了十几里路,去市镇上找郎中来救命,人是找到了,没曾想开口就要五十贯。那时候我们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早拿去典当了,到哪儿去找五十贯给他?实在没法子,我只好拿那条祖传御赐的扣带抵给他,才勉强救回祖父的命……后来,我多方打探,居然查到那郎中出家做了和尚,还装模作样的‘大彻大悟’,成了一代高僧。呵,死得早,算便宜他了。”
  说到这里,他俊美的脸已然狰狞可怖,有意无意地又俯到近处:“所以,你以为替我拿回那条扣带,从前的事就一笔勾销,以后就能做对恩爱夫妻,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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