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没有……”
姜漓阖上眼喃喃自语,泪水愈发抑制不住。
还真叫迎儿说中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但却是这样想的。
原来她做什么都是错,只是自己傻傻的不明白罢了。
这段深仇大恨就像巍然绵延的山脉,把他们这条本来同源的江河分割为形同陌路的两段支流,一段在这头,一段在那头,纵然相望,也永不会再交融。
“没有什么?”
裴玄思“呵”出声:“是没想到这番心思就这么白费了,还是没料到这条扣带牵出来的事,会叫我更恼你?”
他讥讽的话刚出口,眼中蓦然闪过一丝异色,余光瞥向门口。
几乎同时,迎儿衣衫不整,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双手紧紧握着一把裁衣剪刀,青肿着脸咬牙切齿:“姓裴的!你……你敢再欺负娘子,我便跟你拼了!”
还没等站稳,就被横来的冷眼吓了个趔趄,剪刀也失手掉在了地上。
她赶忙捡起来,却没有舍下自家小主子,哆嗦着手站在那里,还是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裴玄思不再管她,目光落回姜漓脸上。
“上回我说得清清楚楚,咱们这辈子须得白头相守,好好做裴家的媳妇,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说完忽然松开手,回身抓起落在地上的外袍,抖扬开披在肩头,大步而去。
他转身之际,姜漓便双腿打软,向旁边软倒。
迎儿慌忙丢了剪刀,上来扶她,手上却没什么力气,主仆两个一起跌坐在地上。
“娘子……娘子你怎么啦?可千万别吓我呀……”迎儿抹着泪,不停帮她抚着胸口顺气。
姜漓木愣的望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月已经没了踪影,那几颗寥落的星也瞧不见了,漫天只剩一片混沌深沉地灰。
夜风呼号,在檐头瓦楞间拂窜出尖唳的鸣响。
她眸光散乱:“迎儿,你说……我该不该像你说的那样,还是走了的好?”
第21章 字字锦 一本正经的裴将军
三更尽头,夜已经是最深最沉的时候。
风大得出奇,眼瞧着要变天了。
京中各处军卫衙门异常的灯火通明,从东西坊市到八门城楼,到处都被巡检的禁军围得水泄不通。
神策军南门直所外,千把号人也早集结待命,俨然大敌将至的架势。
几名锦衣小校老远就望见那道绯色公服的伟岸身影踏着夜色奔来,赶忙过去毕恭毕敬地牵缰坠镫,簇拥着人进了衙门。
“兄长来得真快,宫里的旨意也刚到不久。”
一路刚入院,已经换了铠甲,披挂整齐的张怀就快步从中门迎出来,搭眼瞧见他唇上血痂尤新的伤口,不由一愣。
傍晚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几个时辰怎么就折腾成这样?
他赶忙挥手叫那几个锦衣小校下去,自己跟在一旁,瞥见人都走远了,才好奇地指着自己嘴上对等的地方:“兄长,你这是……”
裴玄思恍若不闻,脚下半步也没停,径直朝里走。
张怀心说这倒像他的脾气,只是越不说话,就越叫人生疑。
照理他没有去勾栏酒肆里品弄风月的嗜好,那些欢场女子也断然不敢张口咬人。
所以,这伤十有八九还是在家里弄出来。
八成依旧是为了之前那些事,一边兀自还生着气,一边又不管不顾,急于求成,结果就闹成了这副光景。
想想这位兄长可真是怪得厉害,就像之前大嫂得病,先是死硬着连瞧一眼都不愿意,叫人心都凉了,可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又自己偷偷溜过去,在外面守了半宿,也不知图得什么。
张怀肚里不禁暗叹,这么忽冷忽热的,女人能喜欢才奇了。
“兄长莫怪我啰嗦,大嫂也是个烈性子,身子又刚好些,你还是先忍忍,别硬来……”
“你就这么爱管这事么?”
话没说完,一个冷眼就瞥了过来,瞪得张怀噤噤的,语声登时一噎。
谁会爱管这种闲事,还不是因为他们纠缠不清,总没个消停,旁人看了都替这两位难受么。
他撇了撇嘴,当然瞧得出这是要恼了,识相的不敢再火上浇油,紧随着他的脚步往前走。
“乱子出得不小么?”
走进正堂,甲仗列队的喧闹声都被隔绝在外,裴玄思才开口问。
张怀接过他脱下的公服,放在一边:“可不。子正那会子,贤德殿有几个人潜入行刺,明面上说安然无事,可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太子殿下该是伤得不轻。”
裴玄思早有预料似的撩唇一呵,又带着些幸灾乐祸的味道:“里里外外十好几班宿卫,还有金枪班、散袛侯、骁骑军,这么多人看着,都是酒囊饭袋么?区区几个刺客就轻易摸进宫里去了?”
“谁说不是呢?倘若是咱们今晚当值,就是只鸟也飞不进宫墙半步。”
张怀也跟着笑,拿起备好的赤鳞明光铠披在他身上,转而低声道:“殿前司的指令,现下全城戒严,东宫六率、南北衙十二军卫调往各处巡检把守,撒下天罗地网,不许走掉一个,宫里已经传了明旨,凡擒获贼首者,官升三级。”
裴玄思张开臂膀,由他扣结着金色凛然的肩吞和腰蹀,狭起的眸中也透出一线光亮。
“官升三级?嗯,还真是皇恩浩荡,咱们若是办不好差事,那就怨不得旁人了。”
晨钟敲响不久,重重黑云就从北边漫过来,刚刚亮起来的天一下子又暗如黄昏。
疾风卷过,如剪似刀,满地都是散落的树叶。
天真的变了。
只是雨,还没有降下来。
偌大的京城已经看不到半个行人,坊巷间空空荡荡。
可在御街正道上,却有一辆四乘马车正沿路向北飞驰。
这车的形制远超寻常官驾,盖角垂幨,镶金缀玉的外饰则更显奢华,但最显眼的还是檐角那盏风灯上的“潞”字。
没多久,前面已能望见北城的延兴门。
那里甲仗森森,层层守卫着紧闭的城门,连箭楼上都布置了□□手严阵以待。
车驾继续毫无顾忌地径直向前,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减速都没有。
一骑彪骑越阵而出,徐徐迎过去。
马上的人身形轩昂,附上鲜亮的衣甲,更张扬出一股凌厉十足的威势。
一边风驰电掣,一边缓步从容,却又像针锋相对。
两下里越来越近,仍是谁也没有避让的意思。
终于,在相距仅有三丈远的地方,那乘车驾勒马停了下来。
珠帘卷起的同时,那骑彪骑也到了窗前。
“臣惊扰车驾,还请昌乐郡主恕罪。”裴玄思倾身抱拳,却没下马。
“原来裴将军记得我,还以为早忘了呢。”
隔着一层透薄的轻纱,车内妆容精致的女子“嘻”声轻笑,又别具风情地拿团扇掩唇。
裴玄思微微垂眸,不着痕迹地避开薄纱后那道打量的目光:“臣恭迎不周,惶恐得紧,但圣命说得明明白白,京师各门一律封禁,任何人不得出入,郡主若有要紧的事,臣即刻派人护送。”
他面上一派恭敬,其实却是隔山隔海地应付,暗里还有把人往回赶的意思。
“呵,这些个圣旨皇命,都是说给平头百姓听的,真要想去哪里,难道还有人拦得住我徐允贞么?”
车内玩笑似的话中也有意无意露出锋芒,但只是一瞬,语声便又恢复了那种冷媚的软腻:“也罢,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好让裴将军为难,反正今日天也不大好,索性便不出去了,不过么……”
团扇从窗边伸出来,撩开那层薄薄的隔纱。
徐允贞微探着头,嫣然望他:“这会子实在闷气,也无聊得紧,咱们许久不见,裴将军不如下马上车来,陪我说说话。”
裴玄思随着胯下的战马挪了挪身子,阴郁的天光照不清眸色,却给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冷峻。
徐允贞着意在他唇上齿痕隐现的伤处多瞧了两眼,唇角挑蕴着笑,抬手在鬓边不经意地轻抚,一支簪花倏然从发髻间滑落。
她一声轻呼,刚要漫窗朝下看,那簪花却着了魔似的,没等落地就在半空里一弹,捏在了两个纤长的手指间。
“郡主小心拿好了。”裴玄思淡声伸出手,把东西递回到她面前。
别说是下马了,居然连腰都没弯一下。
徐允贞看他的眼神微狭:“裴将军当真不愿上来?我这车驾在京里还没有去不了的地方,可不是谁想进都进得来的。”
这不光是在招引,还透着当面点拨的意味,暗指若是应了她,便有了靠山,以后在京中就可以青云直上,畅通无阻。
裴玄思浅浅地扯了下唇,眼中依旧止水无澜,抱拳道:“郡主盛情,只是臣这点微末身份,实在不敢僭越,况且军令在身,贻误便是死罪,还请郡主见谅。”
虽然仍是正色拒绝,但话里的恭敬却又不像是铁板一块。
徐允贞颔首轻点,接过珠花:“裴将军知道,我向来都不喜欢人太过谦了,随心随性才最好。行了,今日便说到这里,哪天想通透了,不管是我这辆车,还是潞王府的大门,始终都为将军敞开着。”
“臣惶恐,恭送郡主。”
裴玄思恭然应得滴水不漏,没再多言,策马让到一旁。
车驾调转方向,循着原路不急不缓地扬长而去。
薄纱掩闭,珠帘也重新垂下。
徐允贞那抹笑还饶有兴味地噙在唇角,回身瞧着坐在下首默声不语的人,伸过脚去杵了一下:“怎么,吃醋了?还是……怕他刚才真的上来?”
薛邵廷隐去眼中的不悦,干干地扯起唇角:“我不过是替郡主不值,这姓裴的天生一副死硬的脾气,既不识时务,也不配抬举,以后冒犯的地方恐怕还多着呢。”
“嘁,这可不是废话么?要是勾勾指头便来这么容易,八成我这会子早就腻了,还用得着费这些心思?”
徐允贞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旁若无人的半躺在软塌上,跷起的脚在他眼前来回晃荡。
“不过,他也不见得像你说的那样,是什么铁石心肠,你没见他嘴上的伤,一看就是被女人咬的,嘻……表面上装得一本正经,背地里也是个风流胚子,也不知在榻上使了什么坏,把人都惹急了。”
她忍俊难禁地说到妙处,终于“噗嗤”笑出声来,好半晌才止住,瞥着眼道:“这么看来,裴玄思的娘子也不是娇滴滴的性子,真泼辣起来,我怕你降不住呢。”
薛邵廷笼在袖筒里的拳头攥得越来越紧,隐约能听到骨节挫响:“这个,臣自能处置,就不劳郡主费心了。”
他脸上一派平静,可眼底燎起的火已经掩藏不住了。
徐允贞自然都看在眼里,拿脚趾一下一下点在他肩头上:“几句笑话,不过是提醒你而已,犯不着生气吧。再说了,你可是堂堂的英国公世子,跟他这小小的三品统军一般见识的争个什么劲啊?”
她说着,起身挨到近处,笑吟吟地抬肘搭上他肩头:“难道……就为了那个叫姜漓的女人?”
薛邵廷也转过头,望她的眼神一片幽沉,像早已揣摩透了这话里的深意,唇边却慢慢勾起油滑的笑:“郡主不也舍不下那个裴玄思么?”
“大胆,我看你是讨打了。”
徐允贞凛眉“哼”了一声,佯怒着在他脸上轻轻扇了个巴掌,撤身坐回去时,脸上已不见了笑意,正色瞧着他。
“听说陛下降了旨意,谁擒获行刺的贼首,就可以官升三级。这件事我不管,随你们怎么去争,最后谁输谁赢也无所谓,可我有言在先,不管怎么样,千万别趁机打裴玄思的主意。只要你听话,我有的是办法帮你抢到裴玄思的老婆。”
第22章 踏枝间 她真的走了。
风停得时候,雨终于来了。
别看漫天黑云乌压压的吓人,落下来却是纤丝氤氲,倒像是水汽重过了头的雾。
这种雨最是恼人,一开始还不在意,等回过神来,衣衫上下早就被淋个半湿了。
“这该死的贼老天,临走还跟咱们做对,真可恶!”
迎儿一边骂着,一边搁下两手东西,慌不迭地撑起伞来遮雨。
姜漓两边肩头已经被淋透了,却依旧全无所觉似的,怀里抱着那只狮子猫,一路走到雨地里,又忍不住蓦然回首。
裴府高大的将军门巍然立在那里,可仅仅向里十几步,便是一片水雾空濛,怎么也望不到深远处。
这道门,她从小不知道出入过多少次,早已深印在脑海中,甚至哪块青砖缺了口,哪些铜钉上有锈斑都能说得清楚。
那时候每次离开她总会心心念念,盼着下次再来。
相隔十年,现在又一次从门里出来,这回不是匆匆小别,而是真的要走了。
虽说还有些恋恋不舍的念头,但还会回来么?
到了这个境地,她已经不再存着什么盼望。
眼眶莫名又开始酸胀,那只猫儿不停在怀里“喵喵”的叫着,抬着前爪在她身上轻抚,似乎也能体味此刻的心境。
的确呆不住了,姜漓转过身,从迎儿手里接过两件行李,跟她合撑着伞往前走。
背后忽然有人高声喊起来:“少夫人……少夫人……”
她下意识地回头,就看裴府的老家院正从那片弥漫的雨雾中奔出来,赶着脚步追到门口:“少夫人且慢,眼看着正赶上来雨,你们这么走怎么行?等老奴先去寻辆车马来。”
听说她要走,裴老太君当即就准了,可是连辆送人的车都不愿派,就算别处找来又有什么意思?
姜漓的心凉了,自然也就看淡了。
“不必麻烦了。”她叫住正要往巷外去的老家院,“城中到处戒严,去哪里寻车马?就算寻到了,也不能通行。反正路也不甚远,我们走一走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