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花月鹄
时间:2021-11-24 00:36:08

  老家院转回来,满眼求肯地望着她:“那就暂且别走了,等……等公子回来,说不准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转圜?
  若等到裴玄思回来,她再也走不了倒是确信无疑。
  那样的日子,她还能撑得下去吗?
  姜漓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有些事,一旦出了,便无可挽回,郎君和我都心里有数,况且老太君那里都安排妥当了,以后……她老人家和郎君身边也不会少了人服侍,我留下无益,反而还是走了的好。”
  她顿了顿,微微欠身:“这么些日子,多承照料,今日又蒙相送,就此谢过了。”
  老家院两眼垂泪,跪在地上叩头:“少夫人这话真是折煞老奴,你这菩萨一般的好人,公子他究竟为的什么,唉……真是没福。”
  姜漓此刻看不得人哭,和迎儿匆匆告辞而去。
  刚走出巷子,雨势便陡然大了些,一簇簇的卷进伞下,衣衫很快就被打得透湿,浸着水越来越重,缠裹在身上,只能拖着步子朝前走。
  两人提着东西互相搀扶着,正狼狈不堪,远处忽然传来马蹄践水飞踏的声响。
  一辆翠锦罩帷,镶金缀玉的四乘马车迎面驶来。
  姜漓瞧了一眼形制,认得是皇族宗室的车驾,怕冲撞了惹出事来,赶忙拉着迎儿向旁避让。
  那车驾转眼就到了近处,马步渐渐徐缓,竟在路边停了下来。
  雕镂精美的红木前门打开,薛邵廷探出身来望了一眼,脸上起初那点诧异瞬间变为错愕,当即撑伞跳下车,快步走到面前。
  “还真的是你,怎么在这里?”
  他把伞举过去,遮在姜漓头顶,打量着她,微皱的眉越揪越紧:“赶这么急要去哪?该不会是……”
  “我……嗯,不过回家省亲而已,就不劳薛将军动问了。”
  姜漓没料到此时会赶巧碰上这个人,自己现在这副狼狈相都被瞧在眼里,生怕他真的问起什么,草草答了一句便要走。
  薛邵廷愈发狐疑:“省亲?除了令尊令堂以外,你在京里还有其他亲眷?”
  之前话一出口,姜漓也觉出回得不妥,只得改口道:“薛将军误会了,我是说回京以来还没有拜祭父母,安放牌位,因此特地回家一趟,薛将军公事繁忙,不必在意,告辞了。”
  赶着这般天气,手上全是行囊,哪有一点去拜祭的样儿?任谁都瞧得出是在敷衍。
  她半句也不愿多说,像要落荒而逃,才刚转过身,就被一把拉住。
  “若我记得不错,府上原在北面贤和坊,隔着大半座城,似这样走几时才能到?我送你吧。”
  薛邵廷攥着她的手腕,侧眸朝路旁的车驾示意:“我刚从宫里来,蒙圣恩特准乘舆驾出入,在城中各处行走都方便些,没有旁人在,不碍的。”
  “多承将军好意,不用了。”
  姜漓莫名有种受辱的感觉,一刻也不想多呆,撤着身子使劲想把手抽出来。
  “这又何必,我只是想帮你,并无他意。”薛邵廷越拉越紧,语声恳切。
  “你撒手!”
  姜漓挣脱不了,回头瞪着他,冲口吼出来。
  这副红了眼的模样是薛邵廷没见过的,一时愣住了,手上那股力道不由自主地卸了。
  下一瞬,那条看似柔弱纤细臂膀毫不迟疑地甩开他。
  “我之前说过了,请薛将军不必费心在我身上……我的事也不用将军过问。”
  姜漓那股子狠劲似乎随着刚才的一吼消失殆尽,淡声丢下这句话,扭头便走。
  全身衣衫从内到外早已经湿透了,肩头和手上的行囊越来越沉,脚下也跟灌了铅似的,怎么走也走不快。
  “好!你说不过问就不过问,那我即刻差人持军令去唤裴玄思,叫他来管!”
  薛邵廷的声音在背后也蓦然高起来。
  姜漓身子一颤,霍得转身,见他正大踏步朝车驾走去,忍不住咬牙:“薛将军非要这般逼我么?”
  “我也说过了,不是逼你,是帮你,别无他意。”
  薛邵廷停步回头,目光忱挚地望着雨中落魄的人。
  相隔十来步远,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这时,一旁始终没言语的迎儿凑过来,窃声道:“娘子,从这里回府路还远着呢,奴婢倒是无妨,可你若再淋上片刻,少不得要大病一场,要不……先应了吧,他虽说不是什么好人,但再怎么着,也比那姓裴的强些。稍时我盯着,实在不成还有这猫呢,到时候让他跟刘攸宁一样,也闹个满脸花。”
  姜漓怔怔的没了主意。
  她不想受这份恩惠,更不想让薛邵廷以为有可乘之机。
  或许是因为,自己现在的身份依然是裴玄思的妻子,又或者心里根本就没有放下过任何东西,不然怎么会心痛如割?
  可是,为了一个虚名死撑着,又有什么好?
  或许这就她的命数,料不到,躲不开,想逃,也容不得你真逃掉。
  她看着迎儿那张余肿未消的脸,雨水淋得眼都睁不开了,怀里那只猫也被打湿了,乱糟糟的瞧着又是可怜,又是滑稽。
  姜漓慢慢吁出那口气,重新望回对面,眼中一派光风霁月:“那,就多谢薛将军了。”
  “些许小事,不必言谢。”
  薛邵廷双眸一亮,脸上盈起笑,过去帮忙撑伞提了东西,护送着上了车驾。
  姜漓本以为他定然要跟着上来,谁知回头看时,却见他对驾车的宫奴吩咐了几句,便撑着那把伞退到一旁,闪开了道路。
  她大出意料之外,隔窗见薛邵廷冲自己挥手作别,车驾走出老远,还站在雨地里目送。
  迎儿探头瞧了好久才转回来:“娘子,这个人居然肯避嫌,倒也算不错呢,早知是这样,咱们就不用提心吊胆的提防了。”
  “一会是坏人,一会又是好人,在你眼里也未免变得太快了。”
  窗外的一切浮光掠影般闪过,姜漓漠漠地望着,打趣似的低叹,又像在喃喃自语:“今天上了这辆车,明日真不知会是条什么路了……”
  雨果然越下越大。
  城墙内的沟渠暗闸一时泄不净,水位眼看着慢涨起来,开始在街市间四处漫淌。
  一道狭长的闪电斜斜划过,恰好晃亮了城楼上的高悬的牌匾,“景曜门”三个字的笔画如刀似枪,在高耸的壁垒间蓦然显出几分狰狞的味道。
  几百名身着乌锤甲,腰悬利刃的禁军卫士冲过积水横流的青石路,奔向对面的城门。
  那边同样是人影幢幢,甲仗森森。
  两下里渐渐逼近,剑拔弩张,雨水湿蕴出的泥腥味都忽然显得异常冲鼻。
  那些乌甲卫士在玉带河边停下,甲阵中为首的一骑不急不缓的走来。
  裴玄思刻意等他过了桥才迎上去,依着规矩行礼:“末将见过大将军。”
  “免礼。”
  薛邵廷跨在马上打量了他两眼,又四下瞧了瞧,叹声笑道:“裴统军不必搜检,也不必巡城,整日只要看好这扇城门,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呵,如此清闲,真是让本将军好生羡慕。”
  这副讥讽的口吻在意料之中,谁都听得出来,但裴玄思却从中品出一丝暗藏玄机的味道。
  他一时猜不透,不紧不慢道:“末将职小才疏,只能当此闲差,昨晚是大将军当值宿卫,宫中才安然无恙,末将这点微末本事也才有用武之地。”
  明着像阿谀奉承,暗里却直戳对方的心窝子。
  又一道闪电袭来,光曳处同时照亮了两张俊朗生威的脸,眉眼间看似波澜不兴,却又杀意凛然的针锋相对。
  电光暗去,薛邵廷“哼”声将手一摆:“罢了,陛下口谕,北城防务由东宫六率和侍卫亲军接管,神策军即刻调往南城守备,裴统军,还不快预备换防?”
  他居高临下说完,别具况味地横了一眼,拨转马头扬长而去。
  裴玄思凛着两眼寒光转回身,张怀也恰好从邻街飞驰赶到,下马迎面奔来。
  “兄长!”
  “稍时再说,传令调防。”
  “兄长,等不得!”张怀奔到身边,瞪着眼焦急万分,“大嫂今早收拾行囊出府去了,老太君二话没说,张口就准了。”
  裴玄思身子轰然一震,像被夺了舍,双眼直愣愣的,半晌才回过神。
  “去了哪里?”
  “就是北城这边,贤和坊娘家。”
  “北边娘家……调令让我去南城,薛邵廷,呵……”
 
 
第23章 金错刀   裴玄思,真是好心机!
  乌云沉压,已经分不清是晨还是夜。
  雨声漫耳,四下里一片昏默,只有城门边那间值房里亮着微弱的光。
  两个漆黑的人影从暗处闪出来,蓑衣下的大叶甲片泛着水淋淋的光,左右拖着一个浑身瘫软的人快步走来,在门上轻叩了三声。
  半晌,听到里面轻促的咳嗽声,才推门进去,将拖来的人扔在地上,随即又躬身退了出去。
  门掩上之后,聒噪的雨声立时小了,逼仄的房内弥散着一股清淡,却又清晰可辨的薄荷气。
  倒在地上的人像滩烂泥,背心血迹斑斑,还异常的向下凹陷,显然是被敲断了脊骨,手脚再也使不出力气,已经是个废人。
  他疼得面目扭曲,颤抖着勉强仰起头,望向坐在对面椅子上悠然品茗的人,脸上的痛苦瞬间转为惊愕,又仿佛难以置信。
  “呵,瞧出什么来了?要不要再看清楚些?”
  裴玄思唇角淡哂,手里托着那盏茶,附身垂近。
  “你……你……你是,裴太尉的……”那人瞠圆着眼,浑身抽搐,虚软的手竟然有了知觉,颤巍巍的手一点点朝他伸过去。
  “总算认清楚了,那就好,这么多年你们就算没白活了。”
  裴玄思好整以暇地拿盖子刮着茶盏,瓷料划硌出的声音像在骨缝间磨蹭,听得人遍体生寒。
  随着清脆的磔响,盏盖应声碎开尖锐的一角,转眼就豁开了地上那人的喉咙。
  张怀这时推门进来,刚好赶上这光景,不由一惊。
  “这……咱们好不容易抓到个点子,正好顺藤摸瓜,啧,兄长这是为什么?”
  裴玄思把缺了口的茶盏往桌上一丢,厌弃地拂着手,眉眼间是舒展的畅快:“怕什么,不过是个小喽啰而已,那伙人大概藏在哪里,我已经心里有数了。”
  “兄长知道了!”张怀立时转惊为喜,“在哪里?我这便带人去擒拿这帮反贼。”
  裴玄思摇头淡笑:“那地方虽然离城不远,但隐秘在山里,轻易找不到,大张旗鼓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得我亲自去一趟,况且要去也必须经北门出发,瞒不过薛邵廷那厮,所以这事还得小心计议。”
  说得都是理,可又高深莫测得让人猜不透。
  张怀一边琢磨,一边探着口风:“那咱们现在……”
  “不急,先瞧瞧形势再说。”
  裴玄思站起身,走到窗边。
  雨势又开始抬头,一阵比一阵疾,几乎毫无间隙地拍打在窗棂子上,牖扇中间锁不住风,从缝隙里直窜进来,恍然竟是入冬似的寒凉。
  他倒像极是享受,手搭在窗台上,指尖和着那雨声一下下敲着节拍。
  “我估摸着,这雨也快下到头了,你有件更要紧的事做,稍时骑上我的马,去一趟北城贤和坊,想法子把你大嫂接回去,可也别硬来,她不理,你就耗着,直到开口答应为止。”
  窗外渐渐有了些亮光,但和凝重的昏暗比,还是显得微不足道。
  偌大的厅堂依旧只能靠堆砌烛火来照亮。
  中堂下铺着长案,薛邵廷散发垂披,半袒着上身,盘膝坐在软垫上,悠然端详着手中那把光润如水的长刀。
  片刻,他入定似的双眼终于有了动静,蓦地里向旁一瞥。
  身边只披着轻纱的女子当即会意,媚眼含笑地将手中的托盘捧到他面前。
  薛邵廷先拿棉巾在刀身轻轻拂擦了两遍,然后点上鸊鹈膏,用鹿皮包裹着来回用力搓揉。
  不一会,冰冷的刀刃慢慢温热起来,上面澄亮的光可鉴人。
  他似乎满意了,又朝旁边的女子挑颌示意。
  三下拊掌之后,立刻就有两名禁军卫士拎着一个身穿囚犯号服的人进来,扯过春凳,将他面朝下横着摁在上头。
  薛邵廷连眼也没抬,慢悠悠地站起身,衣衫凌乱地走过去。
  几乎同时,厅门外又有一名身披重甲的校尉神色匆匆地进来。
  “人抓到了么?”
  薛邵廷双手握着刀柄,将刀刃搁在那囚犯的后腰上,比量着下手的位置。
  “嗯……”那校尉这时却胆怯起来,暗觑他脸色,支吾道,“回大将军,咱们去晚了一步,人被神策军那边抢先……”
  提心吊胆说到这里,冷眼就不出所料的瞪了过来,吓得他唯唯诺诺,连声叫着“恕罪”。
  薛邵廷鼻中重重喷出那股气,面色稍和,似乎对这事也并不怎么在意,目光转回那把刀上,提起来蓄势上下虚劈。
  “你现在就去,就说传殿前司的军令,让裴玄思亲自带上钦犯,即刻来见我。”
  “这……那厮现下怕是不在南城值所。”
  薛邵廷霍然转头:“你怎么知道?”
  那校尉凑近低声道:“属下认得他那匹马,亲眼瞧见人往北城去了。”
  话音落时,长刀也倏然砍下,将那囚犯连同身下的春凳生生劈成两截。
  薛邵廷寒眼轻哼,舔唇睨着刀尖上垂悬的血滴:“裴玄思,是你非要不自量力跟老子做对,那就怨不得我了。”
  雨真的停了。
  几道光扯破重重堆积的乌云,终于让这片阴郁的天地有了几分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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