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花月鹄
时间:2021-11-24 00:36:08

  “可不是么,难为他还想着。”
  姜漓点头自言自语,忽然发觉连眼眶也热热的。
  这样的事她在裴玄思面前提过么?
  有是有的,但却不是在成婚之后。
  十年前,裴家和姜家还都在京城中位列公卿,私下里更是几代世交。
  那时候的他不过才十一二岁,却胆大包天,在宫里赏赐群臣的七夕飨宴上,趁着所有人酒意正浓之际,居然拉着只有八岁的她,翻墙跑去太液池边的兽房开眼界。
  那晚做贼似的提心吊胆,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更忘不了的是,为了多看一眼这种狮子猫,差点被巡夜的宦官当场逮住。
  漆黑的夜色里,两个小孩子互相拉着手,没命的逃跑……
  之后没过多久,裴父突然获罪问斩,全家发配去了北方边地。
  等到再见面时,就是她拜别早亡的父母,遵照遗命孤身一人嫁进裴家。
  ……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他早已经忘了,现在才知道,他也记得,和自己一样。
  姜漓回神吁了口气,拥着那只猫儿,暖融融的感觉驱散了所有的不快。
  清晨。
  第一缕光映上外窗的高丽纸,稍稍晕开了棂花格间的暗色。
  姜漓已经习惯了早起,扯件薄纱罩衫披在肩头,走下楼去。
  天才将将破晓,夜风的余韵带着清新的凉意,软蒲鞋踩在松木地板上,踏出“噗、噗”的轻响。
  她来到院子里查看,回廊外栓的那几条棉布幔子都浸得沉甸甸的,在风中颤悠悠地打晃。
  入夏之后,露水渐渐重了,正是采集的好时节,像这样张开了布幔来收,几天便能储满一小坛,比起春秋时节,已经算得上事半功倍了。
  “娘子别动了,又沉又凉的,奴婢这就去叫人。”
  迎儿听到动静,从回廊那头奔过来,边跑边理着衣裙。
  姜漓说声“不必”,吩咐她去抱来坛子,再到对面解开绳扣,一人一边兜好,小心翼翼地把水都拧进坛里。
  “娘子,这办法好是不假,可也太费神了。”迎儿扭着膀子使劲,“昨晚你给公子找这个备那个,都到后半宿了,清早还惦记着收水,怎么撑得住啊?”
  “劳神归劳神,有些事不是凭自己喜好的。之前郎中先生说了,露水晚一刻收便少一分清醇,不中用了。昨晚月晕,一会风准大,快收了吧,回头准你再回房歇歇去。”
  迎儿伸着舌头吐了吐,嘟起嘴来叹气:“奴婢可不敢,其实……其实我就是替娘子不值,自从老太君身子不好之后,你起早贪黑,兢兢业业,没一天落下过,这么大份孝心,老太君不光不念着,还……”
  “好了,别胡说八道。”
  姜漓不愿坏了好心情,蹙眉横她一眼,继续拧着布幔。
  不多时,水被沥得半滴不剩,算上之前攒的,刚刚好凑满一坛。
  她用油纸封好口,抹了抹额头的微汗,吩咐:“记得三份煎药,两份上锅煮茶,可千万别弄错,等我回来瞧了再送过去。”
  迎儿抱着坛子应了声,见她说完转身就走,不由一脸诧异:“娘子该不是这会子就要去见公子吧?”
  姜漓没答她,灿然的笑在唇角绽开,步履轻快地上楼去洗漱梳妆。
  她心里最清楚自己有多想见他,从去年到今夏,从昨晚到现在——她几乎一刻也等不得了。
  天半阴半晴,姑且算是亮开了,风果然越刮越大,好在路不远,过两条街一转就到了。
  挂着“裴”字风灯的马车,停在八字墙边的石兽前。
  折冲府门口的卫士见惯了都尉主帅家的车驾,起初并没特别在意,等看到里面走下一个头束高髻,身着曳地长裙的清丽女子,当时就都呆住了。
  领头的老兵认出是谁,恭恭敬敬地迎上去,引着往里走,老远过了仪门,还见几个刚入募的半大小子直着眼睛恍神发愣。
  姜漓没叫家奴跟着,也不叫卫士帮忙,自己一手抱着装束带的红木漆盒,一手拎着食屉,沿着军廨廊很快到了后堂。
  这里不见一名守卫,清静得出奇。
  引路的卫士刚要去通传,东边庑房里忽然走出一个窄袖襕袍的人来,抬头望见她,也不禁打了个怔。
  “大嫂?”
  姜漓循声回望,认出是在裴玄思麾下做果毅武官的张怀。
  这人她见过两次,知道是当年跟裴家在北境吃过苦,又一起回来,情谊非比寻常,所以私底下都跟夫君亲兄弟一般相处。
  “大嫂怎么这时来了,也没叫人先带个信?”张怀挥挥手让那卫士下去,快步上前见礼。
  姜漓由他把食屉接了过去,仍然自己抱着漆盒:“又没什么大事,我就自作主张来瞧瞧,郎君他一路劳顿,昨晚歇得可好么?”
  “呃……还好,就是昨晚……嗯,新收了几封塘报,快丑时才睡下……”
  她那份惦记全写在脸上,张怀却有点语无伦次:“要不,大嫂先到偏厅里坐坐,等我去请兄长起来相见。”
  “无妨,我自己进去看看,要是还睡着,就不吵他了。”姜漓没往深处想,淡然一笑,提着裙摆往里走。
  张怀赶忙跨上半步拦在她面前,察觉不妥,讪讪地挠头道:“这个……一会兴许还有公文来往,恐有不便,大嫂还是先去那边歇歇,我……我叫人奉茶来。”
  既然是衙门间的公文来往,又怎么会在后堂交接?
  这已经越说越着痕迹了,明摆着就是有意在遮掩什么,不愿叫人知道。
  姜漓蹙起眉,目光凝住他闪烁不定的双眼。
  “我,我……”
  张怀被她看得一阵心虚,浑身更不自在了。
  正手足无措时,背后的厅门“吱呀”一声慢悠悠地左右分开,里面竟站着一个柳腰纤体,桃面含春的女子。
 
 
第3章 柳腰轻   为裴家开枝散叶才是正本……
  看到那女子的瞬间,院中穿行的风恰好在头顶打了个回旋,又迎面扑过来。
  姜漓的鼻息仿佛一下子凝滞了,吸不进也呼不出。
  张怀更是措手不及:“大嫂听我说,这,这是在京里时,羽林卫将军转送的新罗婢,伺候些日常起居什么的……嗨,官场上笼络人心,兄长又受其管辖,没法推辞,大嫂可千万莫要误会!”
  姜漓默然无语,目光却不受控地定那女子身上。
  新罗婢她晓得,从小到大在京城也见过不少,这女子柳眉细眼,稍显圆润的脸盘,神情样貌的确有那股番邦异域的韵味。
  可那身轻纱薄裙,胸襟半掩半敞,还赤着双足的打扮,却怎么也不像只伺候日常起居的样儿。
  至少她所知的裴玄思,不该容许身边人这般随意穿着。
  “愣着做什么?这位便是都尉夫人,还不快拜见?”张怀侧身让到一边,打着手势催促。
  站在门里同样发懵的女子回过神,赶忙敛衽跪伏在地上,用口齿略带生涩的中原话拜见。
  姜漓被风吹得眼前迷离,脑袋里也乱哄哄的,说不出什么滋味。
  兴许是自己心思太多,这真的只是个误会而已,本就不必瞎猜疑。
  她顺下那口气,正想叫人起来,眼角余光有意无意掠进厅门。
  几乎同时,中堂深处绘着虎啸山岗的屏风后,猝然闪出一片烟青带灰的袍角。
  熟悉的服色让她心头怦动,暖意又涌了上来,连抱着漆盒的手臂也不自禁地发紧。
  屏风后的人迤迤转出来,宽袍长襟的深衣散系着,被灌进厅堂的风吹得鼓荡飞扬,胸腹间精工雕琢般的肌理线条袒露无余,虽然没有舞刀提剑,浑身上下却凭空充盈着一股凌厉十足的气势。
  许是真的刚醒来,他剑锋似的眉轻蹙着,随着一步步走近,天光映亮了棱角分明的脸,那双眸也狭起微带慵懒的深邃。
  大半年没见,他似乎瘦了点,但还是像原来那样过目难忘的好看,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也能叫人由衷的心生赞叹。
  张怀终于不用再尴尬的杵在中间,赶紧搁下食屉,借故脱身去了。
  姜漓清亮的叫了声“郎君”,快步走上石阶,之前的猜疑霎时间烟消云散。
  然而,她很快发现,裴玄思谁也没有理会,尽管迎着自己的目光,却步子悠缓,甚至连一眼也没看向她,就这么不见丝毫情绪的走到门口。
  “起来。”
  他薄淡的唇间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却如狂风一样扑面顶过来。
  姜漓立时顿住了脚步,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她听得出,他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很快,她就看到跪在面前的新罗婢起了身,而且站在离他更近的地方。
  裴玄思负着手,眼角斜垂过去:“让你煮得黍米羹呢?”
  “可是,夫人,送来东西,给公子……”那新罗婢望着这两个人有点不知所措,怯生生地回话。
  “我问的是黍米羹,好了没有?”
  裴玄思脸上波澜不惊,声气也没格外加重,只是把最后几个字咬得顿挫了些,就无形间带着说不出力道,沉沉压在了听的人心头。
  “啊,是,奴婢去端,去端。”那新罗婢吓得身子一颤,唯唯诺诺地奔进厅里去了。
  半晌,姜漓才把视线从旁边的食屉上挪开,里面精心准备的酒菜、汤品、糕点,现在看来全然就是个笑话。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甚至都不知道这时候该看哪里。
  眸光漫无目的地游移,冷不防对上裴玄思那双淡然审视的眼。
  他终于看她了,但没有一丝温度,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但显然不是现在,而更像是从刚才那一刻,就把她脸上失落和委屈都看尽了,半点也没遗漏。
  “还有事么?”
  她的确有一肚子的话,可那些深藏的离愁别绪,缠绕在舌尖的相思情话,如今都噎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
  姜漓木讷地抱着漆盒,竟然不自禁地向后撤。
  裴玄思静静看她退到台阶下,唇角浅浅地挑起一抹她此刻已无法察觉的笑。
  “既然没事,你回去吧。”
  房门轰然闭上,将她关在了外面。
  风大得出奇,四下掠窜起尖唳的声响,在耳畔呼啸不止。
  街市上一片冷清,几乎瞧不见人,隔着车窗的竹帘子往外看,连天也是支离破碎的。
  路不好走,也记不得走了多久,回到裴府的时候,天已经昏黄得吓人。
  姜漓刚要伸手,车门前的罩衣就被撩开了。
  “娘子可回来了……咦,怎么这副脸色?”
  迎儿探进头,搭眼瞧见她苍白如纸的脸,不由吃了一惊。
  “没什么,着了风有些头疼,歇一会便好了。”姜漓扶着她的手臂下了车,索性把帷帽戴上,遮掩住头脸。
  她随口想揭过去,可分明受了委屈的模样又有谁看不出来。
  迎儿猜出由头,恨起声来:“娘子别蒙奴婢了,一定是姓裴的又拿什么话伤你,他怎么能……”
  姜漓半句也不想提起,摇手让她噤声,岔开话问:“你等在这里做什么,家里有要紧事?”
  “还不是老太君么!”
  迎儿仍然愤愤难平,扁着嘴哼道:“娘子前脚出门,后脚就让人来问,叫你去那边有话说,连着催了好几遍,要是再迟一刻,恐怕就要打发人去找了。真是奇怪,成天见都不愿见的,也不知能有什么好说。”
  姜漓也觉得怪,但她现在毕竟是裴家的人,礼仪孝道摆在那,总归还是不能不去。
  她暗暗叹了口气,吩咐迎儿把东西带回去,自己径直进了府门。
  沿着平时的路来到后院,这次不用通传,刚一到就被婢女引进了小厅。
  浓重的檀香气随着呼吸冲进鼻腔,是那种经年累月沉积下来,早已沁进雕梁楹柱里的味道,几乎跟佛堂寺院没什么差别。
  姜漓被这香味熏得差点咳嗽出来,掩唇小心翼翼地清了下嗓子,冲斜倚在对面紫檀罗汉床上的人叩头行礼。
  “孙媳拜见祖母。”
  “哪个是你祖母!”
  毫不留情的呵斥扑面而来,跟往常并没什么两样。
  她正等着后面劈头盖脸更难听的话,但出乎意料的是,对面却没再言语,半晌才听到一声吁气似的长叹。
  “罢了,起来坐吧。”
  不光没有骂,语气竟然还和缓了不少。
  姜漓愈发觉得奇怪,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当下又照规矩磕了个头,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坐到下首,跟着就有婢女奉上茶水。
  裴老太君已经年过七旬,满头皆是银发,皱纹在眼角和鼻翼两边深深浅浅的散开,神情间却丝毫不见衰老,甚至连一丝病容都看不出。
  见她没接茶盏,皱了下眉,挑颌示意:“别这么生分,老身都知道,平日里那些煎药煮茶的露水都是你一宿一宿攒出来的,着实不容易,刚才一路赶着回来,哪有不口渴的?喝吧。”
  突如其来的体谅关怀,让姜漓有些不适,但话说到这里就不能再推辞了。
  她道声谢,捧在手里揭开茶盖,当即就嗅到淡淡的茉莉花香,在这满厅熏气的地方闻起来倒也沁人心脾,于是喝了一口润润嗓子,便搁手放在了旁边。
  裴老太君眯眼半阖半开,手上搓弄着菩提子的佛串:“你清早去衙门里见思儿了?”
  “是见了。”姜漓赶忙接口应着。
  “那怎么没一块回来?”
  “回祖母,郎君还有些公文要务处置,我怕扰了他,就自己先回来了。”
  提起这个,就不由想起与裴玄思相见的那一幕,姜漓忍着心头阵阵的刺痛,面上带着温淡的笑,丝毫不露痕迹。
  裴老太君若有若无地“嗯”声颔首,顿了顿说:“想我们裴家几代忠良,世受皇恩,本来钟鸣鼎食,家业繁盛,不料一场大祸死的死,亡的亡,只让我这个老婆子苦撑着,万幸思儿还在,他是长子嫡孙,婚姻大事本来不能有半点草率的,谁知道选来选去,居然落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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