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提起这种旧事,让姜漓更加糊涂了,也愈发猜不透其中的意思,但分明又能觉出离正话不远了。
果然,裴老太君长吁短叹了几声,继续道:“实话说,当初定下这亲事,老身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心里有气也叫你受了些委屈。后来想想,思儿从小便跟你有些情分,如今都嫁进门来了,我这老婆子能有什么好说,还不是巴望着儿孙满堂,一家人平平安安?”
“祖母的意思是……”姜漓隐约听出些其中的苗头,心头的疑惑反而又深了几分。
“啧,这还能是什么意思?”
裴老太君皱眉撇着干瘪的嘴看她:“思儿跟你成亲的日子也不短了,之前他奉调进京不说,现在既然已经回来了,那还等个什么?早早生下孩儿,为裴家开枝散叶才是正本,听说城郊弘慈庵的送子观音特别灵验,我老婆子身子骨不济,去不了,干脆你自己跑一趟吧。”
第4章 弄花雨 他喜欢呆在暗处偷觑她
风渐渐小了,漫天昏黄依旧无休无止的四处漫张,整座城都像笼罩在夕阳暮色之下。
没有电闪雷鸣的预兆,大片黑云涌上来时,雨便悄然而至,而且一上来就是倾盆如注的气势,天地瞬间成了一片水淋淋的世界。
角楼的檐头下挂起了雨帘,风一裹就带着凉意,飞絮似的卷进来。
从这里居高临下的俯视,对面巷子中的三重院落一览无余。
裴玄思已经站了很久,眼看着挂有“裴”字风灯的马车停在门前,那个纤柔的背影被人搀扶下来,依然是恍惚失神的模样。
莫名的快感让他很是享受,照理说,再瞧下去已经没什么趣味。
然而,他却没有走。
或许是因为,他看到姜漓一个人又顶着风进了后院。
……
雨声响得躁人。
裴玄思凝立在那里,思绪悠然飘远,又好像一切都是昨天的事。
那时候,他还是会偷偷往酒缸里撒尿的年纪。
她更小,连话都说得不怎么伶俐,手上时时刻刻拿着蜜饯果脯,却总要和他一起玩。
那么大点的小丫头,谁耐烦让她老缠在身边?
他被烦得恼了,索性把她领到郊外,然后故意说去捉蝴蝶,哄她呆在那里等着。
原以为她不一会就该怕了,吓得越狠记得越深,从此再不敢跟着他。
谁知那丫头真就老老实实一直坐在树桩上等着,带来的零嘴吃完了,便揪朵山菊,一片片数着花瓣,始终不急也不闹。
最后,是他耐不住性子了,跑出来质问她为什么不害怕。
小丫头先是笑着摇头,很快小嘴一扁,抱住他放声大哭。
那天,他背着她走回城里时,她早已伏在他背上甜甜地睡着了。
从那以后,他落下个习惯,有意无意总喜欢呆在暗处,偷偷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直到十年前,命中注定的那天,他们天涯两隔。
……
细碎冰凉的触感不断崩打在脸上。
无论锦袍的前襟还是眼睫和眉毛间,都莹润着星星点点的晶莹。
裴玄思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避,也没有拿手抹拭,不知不觉,视线前盈起一层淡淡的朦胧。
许久,后院小厅的门开了,她从里面走出来,瞧着上去之前差不多,也没见受了大委屈的样子。
裴玄思注视着她走过夹道,来到前院,却没有上楼回房,反而一路出了府门,又坐上门口那辆车。
家奴催鞭策马,匆匆驶出了巷子,折个弯,径直奔往城门方向。
天色越来越暗。
街市各处陆续点起些灯来,虽然不算多,也不太亮,但终究让人觉出了那么一丝生气。
马车开出城门,那几点萤虫似的光渐渐望不到了。
姜漓怏怏地转后头,栓好竹帘下的挂绳。
天暗得吓人,其实才刚过午不久,看着竟像是行将入夜一般。
车厢里黑漆漆的,间或有风带着雨丝从窗缝卷进来,凉飕飕地刺在脸颊上。
她下意识地拉紧衣衫前襟,头却一阵阵地闷痛,跟喝急了烈酒似的。
莫非真是着了风了?
感觉又不大像,身上不冷,额头也不烫,纯粹只是头痛,而且似乎就是出门这一会才开始的。
她把头靠在竖柱上,抬手按着眉间的穴位。
“少夫人,前面水积得好深,把路陷了,咱们要绕绕道啦。”赶车的家奴在前面朗声打着招呼。
姜漓正难受得厉害,随口应了一声,拿手托着脑袋,眼角瞥向窗外。
雨实在太大,四下里果然泥水横流,朦胧间有座山矗立在前路远处,此刻雾气缭绕,只能隐约望见几处不起眼的屋檐。
那里就是弘慈庵。
尽管姜漓知道,裴家祖母突然对自己转变态度很是蹊跷,这样硬赶着让她去求子也着实不寻常,可她还是听话的来了。
至于理由,不能违逆长辈也好,身为人妇的本分也罢。
其实,她心里也存有这个念头,盼着裴家祖母真心接纳自己这个孙媳,更盼着能和裴玄思生儿育女,一家人亲亲爱爱,其乐融融……
剧烈的头痛把姜漓从畅想中生生拽了回来,不知不觉身子也越来越沉,手上竟然使不出力气。
马车在崎岖的路上来回摇晃,没一会工夫,她就撑不住了,昏昏沉沉地拍着木栏,叫家奴停车。
暴雨把她无力的声音完全淹没,连自己都听不到。
忽然一个颠簸,姜漓没坐稳,不由自主地滚倒在厢里,顿时天旋地转。
这时候,马车竟然停了下来。
意识渐渐模糊之际,她听到竹帘窣响,似乎有人从外面朝里窥视。
雨还在下,天色一片混沌,已经分不清是什么时候。
街上也跟宵禁后一样,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河边的埠头倒是零散停着几条船,时不时还有人探出头来张望。
一辆马车从漆黑的巷子里疾驰而出,沿着河边的青石路飞奔,转过石桥,停在埠头旁。
赶车的人坐在梆盘上没动,把马鞭卷了卷,然后虚甩出了三声空响。
很快,一个红衣绿裙,体态臃肿的半老妇人挑着灯笼,从最近的那艘棚船里钻出来,后面还跟着个撑伞的粗壮汉子。
两人下了船,迎面走到马车旁。
“裴府的?”那妇人挑着一对三角眼四处打量,显得小心翼翼。
“瞧不见么?”
赶车人拿鞭子顺手指向背后的前桅,上面挂的风灯没点亮,那个“裴”字却依旧十分醒目。
看出不假,那妇人翻了翻眼皮:“人呢?”
赶车人这才跳下来,抖一抖蓑衣上的雨水,撩开罩帷。
横挑的灯笼伸进去,照出那张昏迷不醒,却仍然清丽脱俗的脸。
那妇人两眼顿时亮了起来,掩着兴奋干咳一声:“好,人我收下了。”说着偏头示意,让身后的汉子把备好的银钱递过去。
赶车人验明无误,就由着他们把车里女子抬出去,然后一言不发,驾车就走。
船里两人刚把抬来的女子安放好,那妇人就拍手大笑:“原先还疑心小小一个都尉家的丫头能有几分模样,没曾想竟是极品货色,哈哈,老娘这两百贯钱花得可太值了!”
旁边的汉子涎着脸赔笑:“恭喜妈妈收了件宝,嘿,就凭这丫头的身段容貌,也不用如何打扮,只须换两件像样衣裳,每日往楼上一站,底下还不挤破了门送钱来?”
话音刚落,后脑就挨了一刮子。
“撅着腚看不见天高的蠢东西!老娘稀罕几个散客手里的碎银子?”
那妇人乜着眼嗤之以鼻:“瞧瞧这丫头的底色,老娘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如此标志的,能不下点工夫在她身上?等回到京里,先晾她三两个月,等心静了以后,诗书礼乐,琴棋书画,一件不能少,都得给老娘学出模样来,等练得差不多了,再请宫里退下来的老姑子,手把手教她怎么伺候人,得是皇上见了也神魂颠倒才行。哼哼,等到个那时候,想叫这丫头陪上一宿,得多少钱?”
那汉子揉着后脑想了想:“这个……怎么也得一千两银子吧。”
“一千两银子?那是老娘拾掇她的本钱!一万两银子起价,概不赊欠,京里那些王孙贵人的脾气你还不明白?什么东西都是只图稀罕,不看贵贱,要是能拔了头筹,就是再多花三五倍也不会眨一下眼……”
那妇人正口沫横飞,得意洋洋,外面忽然“砰”的一响,在雨声中都听得清清楚楚,像是什么重物落到了水里。
那汉子看了看她眼色,提着灯笼出去查看。
没多久又是一声落水的轰响,之后就没了动静。
这下子那妇人再傻也知道不对劲了,拔腿奔出船舱,抬眼就看见那驾马车停在不远的地方,前面赶车的已经不见了人影。
而在自己船边,河水涌着大圈的涟漪,还在向四周荡开。
那妇人早吓得魂飞魄散,被瓢泼大雨浇得浑身湿透才回过神,连滚带爬的正要逃,船舱里一个沉凛的嗓音忽然说道:“回来。”
声音不大,却如针一般刺穿了聒噪的雨声,直戳进耳朵里,更带着一股威势,让人无法抗拒。
那妇人立时像中了蛊,慢慢转回身,湿淋淋地爬了回去。
船舱里站着一个昂然挺拔的俊美男子,束在头上发髻几乎抵到了棚顶。
“说,谁叫你们做的?”
明明是逼问的架势,他脸上却不见喜怒,双手悠然负在背后,目光静静地垂着昏睡在软塌上的女子。
那妇人浑身打着哆嗦,结结巴巴道:“是……是裴家老太君……传的话,说把……家里的丫头卖……卖给我,今晚在这里交人……走得越远越好,再不许她回来……”
她扬着一张被雨水冲散了粉底的丑脸,乞怜地望过去。
转眼间,她整个人横飞出去,从另一头落进河里。
水花溅起,波浪涌了几圈,便在雨水浇灌下归于沉寂。
裴玄思眼中的戾色慢慢消褪,一双眸又变得深邃沉静,俯身拿手挑起姜漓尖尖的下颌,微凝着眉:“你,值一万两?”
第5章 海棠春 想要孩儿?那你可别后悔!……
指尖传来温如软玉,滑若锦绸的触感,在彼此间交融出一丝柔柔的暖意,让人怦然心动。
裴玄思本来只是戏谑,这时却连自己都有些诧异。
上一次碰触这张小脸是什么时候?
他早就记不得了,但至少已隔了十年,就算是新婚之夜,他都没有踏进洞房半步,更不用说别的了。
所以,像眼下这么近距离的“单独相处”,肌肤相接,十年来还是第一次。
他像是忘了自己刚才那句讥讽的话,默然凝着那张貌似安静沉睡的小脸。
雪白丰润的额,弯似新月的眉,挺直秀巧的鼻,樱红微翘的唇……
实话说,每一寸每一分看在眼里都娇美难言,赏心悦目,尤其是微微蹙着眉头的小模样,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后睡下的,到梦里还不能释怀,当真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能有这样的娇妻美眷,足以令天下任何男人艳羡。
可对他而言,却是种安不下,扯不断,舍不开的折磨。
假如没有那场家破人亡的变故,一切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他出神片刻,挑着秀颌的手有意无意慢慢划向一侧,纤长的指缘轻蹭着她海棠般微红的面颊。
躺在榻上的姜漓睫毛微颤,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嘤咛。
裴玄思没料到这蜻蜓点水似的一碰会惊动她,想抽回手,她却头一偏,正好压了个结实,侧脸紧贴着,自己两只手也跟着攀了上去。
他垂睨的目光一沉,硬生生地撩开她。
姜漓仍然双眸紧闭,散在榻上的手臂虚软无力的抬着,红唇抿动间喃喃叫着:“水,水……”
裴玄思听而不闻,在她脉上搭了搭,知道这不是真要醒过来,而是药效稍稍减退的症状,人还昏着,只不过懵懵懂懂开始有了点意识。
他故意直起身,唇角凉薄的微微扬着,负手看她这副醉酒胡话似的可笑癔态。
“水……给我水……”
姜漓继续猫儿低吟般唤着,秀眉一蹙一颦,喉头上下蠕动着,似乎急得厉害。
裴玄思眼瞧着她浑身扭颤,俨然已经耐不住的时候,才慢悠悠地从旁边的矮桌上拿起茶壶,揭开盖子嗅了嗅,确定没有异样,然后踱回榻前坐下,伸手搀她坐起来,把细长的壶嘴凑过去。
弯曲的水柱缓缓倾倒下来,她果然渴急了,张开小嘴大口大口的吞咽着,竟然没有半点间歇,转眼就把整壶茶喝得一滴不剩。
像是灌得太急呛到了,姜漓咳嗽起来,又反喷出半口水来,把薄纱外衫的前襟打得一片湿,里面贴身的主腰立时透出妖娆鲜目的水红色。
她歪着脑袋,急促地喘息着,身子软得像一滩泥,斜斜地就要向后倒。
裴玄思本能的下意识伸出手臂,揽在那纤不盈握的蛮腰上,却不料她一斜,整个人滑进了他怀里。
他两道轩挺的剑眉陡然拧紧,刚要推开,一双白皙的臂膀就攀上来,环住了他的脖颈。
衣衫上淡淡的熏香气,混着女儿家身子特有的芬芳涌入鼻中,耳畔听到温软柔媚的呢喃:“别走,郎君……你别走……”
如兰的吐息喷在脖颈上,让裴玄思有一霎的闪神。
他不是没听她这样叫过自己,但此时此刻却莫名被喊得心头怦乱。
不过,也只是转瞬之间他便恢复如常,撤手站起身。
姜漓却没有放开手,人被顺势带了起来,像只口袋挂在他身上,一双臂膀还是搂得结结实实,嘴里口齿不清地求着:“郎君,你别走……陪着我……好不好……”
这样的肢体纠缠早已超出了裴玄思设想中所能接受的程度,但鬼使神差,他竟不由自主又将那娇软的身子揽住,一时像对她没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