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缙云赶紧谢过,眼神却恋恋不舍,告辞转身的时候,没留神鞋底一滑摔倒在地上,书箱里的东西又散了出来,有本书正好落在脚边。
姜漓有意无意垂了一眼,只见那封皮上的书名赫然竟是《十香云萝记》。
“哎呀,在下出丑,惹娘子见笑。”
肖缙云见她盯着脚边的书,眸色不善,刚淡下来的脸色,立时又红得犯紫,赶忙俯身拾起来。
“这……这是本神怪志略,嗯,里面讲些上古传说,山川异闻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姜漓蹙起眉,这书她虽然没见过,但凭着名字就能猜出是关于男女风月之事的东西。
好端端的一个读书人,心思居然半点也不清净,年岁不大就学起坏来了。
想想其父,虽说是势利了些,但对儿子却是竭尽所能的扶助,如今这样,真枉费了一番苦心。
眼见他慌不迭地把书藏进箱子里,忍不住劝道:“东阳书院让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规矩之严自然也不是寻常地方能比的,肖公子就算刚来,刻在先师殿里的训条总是看过的。既然要在这里习学,此类……不宜的闲书还是小心收好为妙,若像这样被人轻易瞧见了,只怕会辜负了令尊的期望。”
肖缙云脸色窘得更红,望她的目光似乎又透着委屈,张了张嘴,终于没再说什么,又行了一礼,怏怏地转身去了。
“嘻嘻,都说书呆子书呆子,这人果然傻得可以。”
看他走远,迎儿忍不住抿嘴笑出来。
姜漓正没好气,拿眼横着她埋怨:“都是你,没来由地瞎叫什么,我刚才若是真喊了,还不羞死人?”
“那怕什么,要不是奴婢那一嗓子,这书呆子还没准儿藏到什么时候呢。”
迎儿不以为意,掩口道:“这书院里的年轻俊俏的少年郎倒是不少,将来要是做了官,不准什么时候就飞黄腾达了,娘子不妨留点心,看看有没有入眼的。”
三句话不到,调儿就变了味。
姜漓被她气得直翻白眼,捶了一拳,啐道:“你这丫头怎么老往这上面琢磨?我看是发痴发昏头了,干脆哪天知会张怀一声,叫他把你接回去得了。”
两人闹了一阵,穿好鞋袜回到暂住的院子。
想起刚才被肖缙云窥视,姜漓总觉惴惴地定不下来,心想索性去找义父安排,不声不响换个住处,既顾全了面子,又免了烦恼。
她留迎儿在房里收拾,自己转去后山那座静斋。
往常这个时辰,秦阙都是雷打不动在房里修心静坐,可等她到时,静室里却没有人,问了仆厮才知道老早就去学宫恭迎圣旨了。
姜漓没赶上时候,心里不免有些闷,多嘴问了句:“知道是什么旨意么?”
那仆厮摇头想了想:“没听仔细,好像说是让东宫六率的什么薛大将军,来教授咱们书院的士子御、射之艺,看那意思怕是要呆一段日子了。”
九月晚秋。
重阳当日,天该亮时竟没见到太阳。
头天夜里大风骤起,漫天卷地,刮得鬼哭狼嚎,整座京城像要被吹翻了个儿,到这会子也没停。
意头像是不大好。
但裴府上下依旧张灯结彩的忙碌着,离宅子足有三里远就摆下幕次、香案,一见朝廷的宣旨的队伍来到,立刻放响鞭炮,礼乐齐鸣,阖府上下一起出来迎接。
裴老太君由婢女扶着走在最前面,迎着一众礼官跪拜,然后便有宫里的内侍当众宣读赐奉诰命夫人的旨意。
御赏的花红表里抬进府宅,回到内堂焚香致敬,换上大衫霞帔,翠玉翟冠,浑身上下的真红纻丝,五彩云绣,那股子富贵劲儿顿时就彰显出来了。
裴老太君不由喜极而泣,活了六十几年,福没多享,罪没少受,以为这辈子就这么着了,没曾想黄土埋到脖子的年纪,居然还能重新再当回命妇。
她对着镜子照来照去,里面的人依旧还能端出四平八稳的架势,可惜容颜已老,有点不成样子了,未免美中不足,感慨之下,不禁哭得更厉害了。
刘攸宁在边上帮着抹泪劝慰,目光却片刻也没离开过那身华贵的冠服。
裴老太君好不容易止住哭腔,瞥见她眼里藏都藏不住的艳羡,转笑道:“傻丫头,你嫁给思儿以后,等他官做大了,为朝廷立下功劳,不早晚都能穿上这身衣裳?”
“还说呢,表兄他理都不理我,每日都住在军衙里,连见一面都难,更别说娶我了。”
刘攸宁扭着身子撅起嘴,眼看也要掉下泪来。
“别急,反正姜漓那贱人已经不在了,等他心一淡,对你自然就不同了,天长日久,只要你肯下工夫,哪里会有不动心的男人?”
裴老太君正替她宽着心,就有仆婢快步进来道:“禀老太君,外面又来人了,听里宫里公公说,是潞王府的昌乐郡主。”
第34章 步虚词 三个女人一台戏
裴老太君急急忙忙整着头冠出来时, 外面果然有宫里的内侍抱臂端着膀子等候。
见人家神色已有些不耐烦了,她赶忙陪起笑脸迎上去见礼:“老身累公公久候,恕罪, 恕罪。”
那内侍略略拱了下手,眼皮半翻不翻地撇着嘴:“老太君如今是入了品级的诰命夫人, 做派自然是要讲的, 可也得分出个轻重缓急来,有些事万万颟顸不得。”
这话表面上是嫌她来得迟了, 但又云山雾罩,像在暗示什么。
裴老太君不禁惶恐起来, 赶忙请问:“老身愚钝, 还望公公赐教。”
“啧, 老太君难道连半点耳闻都没有?”
那内侍看她一脸懵懂相,嘴不由咂得更响:“看你老这样,八成还蒙在鼓里, 咱家直说了吧, 令孙裴将军这次能逢凶化吉, 从大理寺牢里平安无事地出来, 全是靠潞王殿下在朝中一力周旋, 再加上郡主到陛下面前说尽了好话, 才求到了赦免的圣旨。”
裴老太君听得一愣一愣。
她不是无知妇孺, 当然晓得大理寺监牢是九死一生的地方,本以为自家孙子这根独苗就此交代了,正起着寻死的心,不想他又被赦免出狱。
她狂喜之余,也不禁奇怪,想问个究竟吧, 自家孙子整日连家也不沾,又是那副死倔的脾气,压根想都不用想。
让府里这些下人去打听,纯粹只是瞎耽误工夫,一点信儿也问不出来。
直到今天,心里这个说不上是大是小的疙瘩才恍然解开。
潞王府是多大的脸面,一句话顶得过百十道奏疏,只要存心救人,还能有不成的么?
之前张怀还信誓旦旦说,是姜家那贱丫头苦苦求人的结果,亏了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打死没信这满嘴胡扯。
救人?
就凭她,能有这股能耐,这副好心?
她暗地里琢磨透彻了,只听那内侍又继续道:“其实令孙这次将反贼一网成擒,本来是为朝廷立了大功的,不想非但没官升三级,反倒还招来一场牢狱之灾。朝中那些明枪暗棒的事,咱家不便多说,老太君心知肚明就好。如今有潞王殿下和郡主保荐,自然雨过天晴了,只是为令孙加封官职,必然惹人非议,这不才拐个弯,赐还你老的诰命俸禄,以示恩宠。”
裴老太君“嗯”声不住点头,没口子地连连称谢,又试探着问:“郡主大驾光临,老身实在诚惶诚恐,不知公公可知道郡主此来……”
那内侍神神秘秘地眇着眼:“咱家不过一介宫奴而已,怎么能随便猜度主子的心思?老太君也不必慌,去见了就知道了。”
说着,侧身比手相请。
这高深莫测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裴老太君心想潞王府既然肯救咱家孙子,这回也定然不会是坏事,心里有了底,赶忙道了谢,吩咐人领那内侍去偏厅奉茶打点。
自己这边迎出去,刚出门就看到那辆丈许高的车舆,黄金宝顶,真红垂帷,幨角上雕篆着五色彩翟,周围还有宫人、侍卫前呼后拥。
这皇家宗室的仪仗在门口一摆,光看气势就叫寻常人胆颤心慌。
裴老太君沿着迎旨时拿红稠铺好的路走过去,恭恭敬敬在车驾前大礼叩拜。
头才刚磕在地上,就听到一阵环佩叮咚,车驾上的人已经款款走下来。
“裴老太君年事已高,不必多礼。”
对方不等叩拜的礼数凑足了,就亲手去搀她。
裴老太君受宠若惊,抬眼看到那张艳色逼人的脸,配着一身织锦云绣的宫装,瞧着不禁更加忐忑。
“不敢劳郡主屈驾,这个……潞王殿下和郡主为愚孙奔走进言,让他重见天日,如今又保奏老身恢复了诰封,隆恩厚义,没齿难忘,老身这里拜谢了。”
徐允贞把她扶起来,含笑道:“裴将军人才出众,以后必然是国之栋梁,我知道是老太君一手将他抚养长大,区区封一个诰命而已,不是理所应当么?”
多少年没听过这么暖人心的话了,裴老太君感动不已,顿时热泪盈眶。
“郡主这般说,老身实在担当不起,这……一向不曾为潞王殿下和郡主效力,却蒙如此厚待,实在惭愧得紧。”
“老太君言重了,我父王最爱自比孟尝,礼贤下士,去年裴将军入京戍守时,就觉相见恨晚,况且……”
徐允贞说到这里,含羞似的抬手掩唇:“我与裴将军之间的交情……非同一般,自然不能眼瞧着他受冤屈,老太君千万不要如此客气。”
这话配上暧昧十足的眼神,任谁都能品出“非同一般”四个字背后的意思。
裴老太君从怔诧中转过弯儿来,立时心花怒放。
自家孙子总是推三阻四,瞧不上攸宁那丫头,起初还以为是放不下那个姜漓,没曾想,原来早就跟人家郡主暗中有情了。
可那小子老是一副臭脾气,不像知冷知热的人,真就能得到宗室贵女的垂青?
她兀自有些不大相信,寻思得趁机问个清楚,赶忙依着礼数把人让进门,一路请到后院内厅里。
徐允贞解了绉纱外氅,交给两个捧鎏金香毬的宫人,叫她们出去候着。
坐下后,见一个神色微带不善的半大丫头也跟了进来,偎在裴老太君身边,还显得十分亲近,
“这是……”
“哦,这是老身娘家的内侄孙女,年岁还小,不懂规矩,还望郡主恕罪。”
裴老太君说着,转向刘攸宁,严声道:“这丫头,怎么又把教你的礼数忘了?还不快正式拜见郡主?”
刘攸宁满心不愿意,可又不敢违逆,只好掩着那份委屈过去叩头。
徐允贞只拿眼角略微瞥了一下她匍匐在脚边的卑微模样,便移开了视线,端起茶水。
“嗯,挺标志的人儿,不愧是老太君本家的血脉,裴将军有怎么一位表妹在家,我之前还真不知道呢。”
她慢声淡语,明着是称赞,可质询和不悦的意思都暗含在话里了。
裴老太君当然听得出来,赶忙笑道:“愚孙在公门里当差,鲜少回来,家里一向又没有别人,这不才叫这丫头从老家来,只为陪老身说说话,解解闷而已。”
说着就冲下面一挥手:“成了,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也先去吧。”
刘攸宁一脸错愕。
这就是当面摆明要把人赶出去了,之前还叫她宽心等着和裴玄思成亲,现在莫名其妙跑来了个身娇肉贵的郡主,居然就拿她当起闲使唤的丫头了。
她满腹委屈,怒从心起,转身出门时,已经是咬牙切齿的模样。
徐允贞唇角挑着笑,搁下茶盏,眉头却轻蹙起来,眼中也蕴着哀怨。
“其实我今日来,除了过府探望,给老太君贺喜外,还有件事,想请老太君给我做主。”
没想到话头一转,却是这个调子。
裴老太君本能听出事态不小,自己的心也悬了起来,定了定神道:“郡主这不是折煞老身么?只要能办到的,我这把老骨头就在所不惜,这个……莫非是愚孙冲撞了郡主么?”
“冲撞倒也算不上,只不过……”
徐允贞摇了摇头,像难以启齿,半晌才道:“其实也是阴差阳错,前几日我嫌府里憋闷,就乘船我在城外江上赏夜。正沐浴的时候,就听外面乱哄哄的,闹起来‘兵兵、乓乓’一阵兵刃厮杀,紧接着便说是有人上船行刺。我心里害怕,刚要叫人服侍穿衣,就有个黑影闯进来,硬生生撞到我面前。”
她顿了下,咬唇道:“我被吓了不行,一看却是裴将军,这才知道是弄诧了,八成他在江上遇到什么事,恰好撞见我这艘船,便想上来避一避,底下那些人没问清楚就动手,结果闹成一场误会。我当时赶紧叫停手,想把话说开,他不知是正生气,还是急着有什么事,竟然直接折断了船上桅杆,把那东西当作船,就这么一走了之。老太君若是不信,只管叫人去埠头看我那只断了桅的船。”
裴老太君听得目瞪口呆,冷汗都冒出来了。
这还不算冲撞?再莽撞些差点便是刺王杀驾的大罪了。
她肚里憋着火,这时却惶恐的要命,赶紧起身跪倒:“这不臣不孝的东西,果真对郡主无理,老身……老身回头一定拿家法狠狠责打,只求郡主开恩,千万饶她这次。”
徐允贞扶额叹气道:“一条船而已,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当时我……连件衣裳都没披,他……他又离得那么近,手底下好多奴婢也都瞧见这场面,唉,如今在府里,我都不敢出门了。”
她说到这里,伸手扶起跪在面前的人。
“到了这个地步,我的名节究竟如何,就要靠老太君成全了。”
第35章 梦魂香 被逼疯的裴玄思
不知不觉, 石壁上那几盏灯越来越暗,铜盘里的棉芯也耷拉着,就像被两边拿铁水浇死的墙吸尽了生气。
两个禁子望灯里添了新油, 昏黄的光渐渐又有了些精神,一溜顺着甬道般的巷子延过去, 勉强能照到二十来步远的地方。
又过了一会儿, 前面深处传来衣衫拂蹭的窸窣,幽暗中深青的袍摆若隐若现, 脚下踏着铁板,却几乎没有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