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舒然吁出那口气,向后靠在桶壁上,把棉巾横遮在脐胯间。
“都有什么事,说吧。”
张怀在外面听他语气和缓下来,知道这是满意了。
撩帘转进来,就看屏风后白雾蒸腾,氤氲得满屋都是。
“也没什么要紧的,这不才刚换防么,就有一票人借着事务交割,上门来攀交情,请吃送礼,递话传信,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其实就是看兄长这回逢凶化吉,朝里又有那么多重臣力保,也想牵线搭条路罢了。嘁,就不省的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兄长放心,别管那帮鸟人说了什么,都被我滴水不漏地挡回去了。”
屏风后撩水声哗然轻响,像对这种人情世故毫无兴致。
张怀笑了两声,便转而沉声低语道:“不过,这两日老有人在咱们值所周围鬼鬼祟祟地晃荡,起初我以为是薛邵廷派来盯梢的,去探了探,发现那些人身上居然是潞王府的腰牌,可瞧身手路数又不大像,这可真是怪了。”
这有什么奇怪,有尽力巴结的,自然也就有处心积虑“惦记”着的,从古到今,无论何时不都是这样么?
裴玄思嗤鼻轻笑:“这事不用瞎操心,只要咱们守好了门户,那些人还能把眼睛伸到哪里去?”
他说着,自己微眇的双眸徐徐低垂,凝着面前波光粼粼间的迷离惝恍。
“知道那几个行刺的钦犯现在如何么?”
张怀刚接着上面的话应了声,忽然听他问起这个,愣了下才道:“兄长不提,我倒给忘了,自打咱们把人交上去之后,就全押在大理寺狱里锁着,一个也没杀。按说刺王杀驾的大罪都已经认了,自己也写下了供状,签字画押具结,早就应该安排红差,拎去法场凌迟才对,居然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兄长问这个是……”
他不明所以,却听到屏后冷沉沉的呵笑。
“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次来的几个,说白了都是些小鱼小虾,要命的还在后头,这边要是不审出个究竟来,那就真是后患无穷,可另一边呢,偏偏又死硬着撬不开口,不僵着才怪。”
裴玄思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没有搓洗,也没有抹拭,任由那片温热在脸上漫散而下。
面前一片朦胧,似乎看到那一身素淡,娇柔婀娜的背影,触手可及,却又隔山重海,怎么也捉摸不到,倏然一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水浸在眼中,微微涩痛。
他还是没拿手去抹,就这样静静地让它随风自干。
“来。”
许久,他叹了口气,听张怀的脚步走近,便隔着那扇屏风沉声道:“我有件事要查,须得着落在那几个人身上,既然已经跟那个大理寺卿搭上了关系,索性也不必跟他外道,到时候行个方便就成。这事就咱们两个知道,对谁也不准露出去。”
雨只下了片刻,似乎还没把天地淋遍,就匆匆而去。
一夜宁寂,天亮时,日头升起来,又是个大晴天。
秋高气爽,这时节坐在小楼上远望江水洋洋,奔向天际,近看千帆竞扬,往来如鲫,实在是件畅怀的事。
这样的景象瑰丽壮观,若是哪个文人墨客兴之所至,少不得要吟诗作画,照理应该百看不厌才对。
可姜漓许是发了太多的呆,连那股新鲜劲儿都快磨没了,如画的景色入眼竟觉淡淡的,没什么意趣。
正百无聊赖,楼下传来迎儿轻碎的脚步声,还没见人就已经听她嚷嚷开了:“娘子……娘子,快来看海!”
姜漓愣了下,只道她在故意说笑,并没在意。
转眼间,迎儿就已经奔上楼,兴冲冲地过来扯住她的手臂:“娘子没听奴婢叫?下面有片海呀,可好看呢,你快去瞧瞧!”
“又胡说,这边离海几千里远,上哪里瞧去?你这丫头又不知道揣着什么心思来诓骗我。”
姜漓半嗔半笑,拿指头在她脑门上轻轻杵了一下。
“天地良心,奴婢要是胡说,来世就叫我做个大王八,那边是真的有海……唉呀,娘子快随我来吧!”
迎儿不由分说,拉起她就往急吼吼地往楼下跑。
这信誓旦旦的架势,让姜漓不禁心生狐疑。
按说,这丫头虽然偶尔有些鬼主意,但自己都绷不住半晌工夫,像这么笃定不肯改口,还是头一回,莫非真有什么蹊跷?
姜漓此时也起了好奇之心,跟着她奔下楼,从院墙外的小路转进一片长得老高的牡荆树林。
约摸百十步远,刚一出林子,眼前便豁然开朗。
只见一片碧水蓝天,在薄雾掩映下茫茫无际,岸边开阔平坦,滩涂上黄沙如金,浪潮澎湃,正一层赶着一层涌上来。
“娘子看这里像不像海,我可没拿瞎话唬人吧?”
迎儿松开她的手,自己耐不住径直跑上沙滩,兴奋地蹦跳着。
“娘子没看过海吧,我几岁大的时候常在家乡的海边玩,那风光简直就跟这里一模一样。”
姜漓当然没见过,自小生长在京里,只能在书籍画纸上略略窥见些许端倪,借此聊以想象罢了。
此后嫁到颍川,再又回来,这辈子好像就是兜转了一个圈,没经过多少快乐,也没见过多少美好,就连这近在咫尺的景致都险些错过。
细想之下,还真是有点可笑。
没有多想什么,她也迈开步子,走上那片滩涂。
脚下踩着松软的细沙,日头烘烘地晒着后背,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如火的夏日,连那点凄然冷清的念头都被暖开了。
姜漓抻开手臂,舒展着筋骨,天光刺眼,引得人犯起懒来,不由自主打了个呵欠。
旁边不远处忽然“嘻”的一声笑。
她舒臂挺腰的姿势一顿,半张着嘴的模样也僵在那里,转眸就看迎儿偷瞄着自己,正捂嘴忍俊难禁。
或许现在这样子才更加滑稽,迎儿“噗嗤”一下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好个坏丫头,敢取笑我……看不我撕了你的嘴。”
她羞红了耳根子,顿足作势要打,迎儿见状,拔腿就跑,却还绷不住劲儿,嘻嘻哈哈地笑个没完。
姜漓越想越羞,追着她不放,借着那股子气性,渐渐愈赶愈近,终于将她捉住。
“娘子,哈……娘子慈悲……奴婢不敢了,哈哈……”
迎儿抱着脑袋求饶,笑声却兀自停不住。
“活该,谁叫你使坏。”
姜漓虚着拳头捶了两下出气,见她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不经意间竟也被逗乐了。
两人一个假意气恼,一个佯装讨饶,互相看着看着,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整片沙滩上都回荡着银铃般的嬉闹声。
好半晌,迎儿终于定住气,呼哧带响的连声喘息:“娘子,可算又……见你笑了,你就得这样,才……才最好看。”
姜漓一愕,方才醒悟这番折腾只是为了引她开怀欢畅一下,而自己竟然没有瞧出来。
似乎经过昨晚和裴玄思的那番纠缠之后,她的心莫名又被搅乱了。
不过,这份心思,确是叫人感念。
她长长叹了口气,再抬头时,迎面是晴空万里,一片净澄澄的天。
清新的“海”风,带着淡淡的水涩渗入鼻间,竟是沁人心脾,说不出的惬意。
潮水涌上来,淹没了脚面,又浸湿了裙摆,伏贴在小腿上,透衬出纤骨玉胫……
姜漓怔了下神,索性把鞋袜都脱了,放在后面干燥的沙堆上,裙摆也卷起来,双手轻提,迎着“海”浪走过去。
澄净清透的“海”水带着微温融融的漫过脚踝,白腻纤巧的莲足轻踏着细软的沙,就像踩在锦缎布帛上,说不出的舒适。
“娘子,你怎么了?”
迎儿赶忙追过来扶住她,竟是满眼恐慌。
姜漓知道她看自己闷声不吭的往江水深处走,会错了意,含笑在她手上拍了拍:“傻丫头,我这会子心里舒坦着呢,就是想离近些看这‘海’。”
迎儿却不信似的拉着不撒手,忽然眼一亮:“娘子,我们家乡有个习俗,但凡是有什么心愿,就对着海喊出来,让海神娘娘听到了,就能如愿。我当年父母双亡,许愿说能有个好人家收留,再不受苦,如今不就成了么?”
姜漓不知她是当面编的,还是真有其事,心里并不信,却笑了笑问:“那我许什么愿?”
“这还不简单?你听我的,稍时跟着说一遍就成。”
迎儿深吸一口气,扯开喉咙喊道:“海神娘娘,姜漓立誓要跟裴玄思那个坏蛋一刀两断,从此永不相见——”
姜漓被这副嗓门震得耳边嗡嗡直响,人也有些懵。
一刀两断,永不相见,和离书上不都写过了么?
可是这么喊出来,她的确有些不惯。
不过,就算是表表决心,提醒自己也好。
她看了看迎儿殷切期望的眼神,也学着样深吸了口气,那句话刚要出口,背后忽然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第33章 柳梢青 书院里多得是年轻俊俏的少年郎……
人最怕的莫过于背后猝然异响。
幸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然真要吓出个好歹来。
姜漓正在要出声喊话的当口,被这一下弄得气噎在半截,差点咳嗽起来。
一回头, 就看那片牡荆树丛里露出半幅淡青色的袍摆,地上有只书箱翻到着, 纸本笔砚都散落了出来。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捡拾起来, 囫囵塞进箱子里,提着就要落荒逃走。
“喂!站住, 你不许跑!”
迎儿不肯罢休,捉贼一样喊起来。
那人身子一颤, 真就做贼心虚似的停住了步子。
姜漓没料到在这里会被人暗中偷窥, 正尴尬的也想避开, 哪知这丫头竟不嫌事大,看架势居然还打算留下人来兴师问罪。
“啧,让他走就是了, 还叫什么?”她顿足连使眼色。
“怎么能放他走, 娘子不想想, 这种轻浮无理的坏胚子, 不叫他吃上些苦头, 长了记性, 往后胆子还不越来越大?”
迎儿满嘴硬道理, 叉腰竖起两道眉,又冲那边喝道:“横竖都瞧见你的嘴脸了,还跑个什么劲?快滚过来!”
那人闻言肩头微沉,像是被唬住了,居然顺着她的意思,转身垂头丧气地迎面走来。
姜漓一时没管住迎儿, 见人真过来了,心下不禁忐忑。
她低着眸暗觑那人走近,见他一身素淡的生员襕衫,显然是书院里的学子,年纪大致与自己相仿,模样颇有几分清秀,一张本应白净的脸,此刻正通红过耳,臊眉耷眼的神色反倒有些好笑。
迎儿一直顶着那张凶巴巴的样子瞪眼,看他走近,便粗声审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偷看?若敢不说实话,这便拉你去见山长。”
被她这口气一吓,那书生眼中立时更慌了,赶忙打躬赔罪:“姐姐千万莫误会,在下方才……偶然经过,这个……不慎掉了书箱,不小心冲撞了这位娘子,嗯……实在是无心之失,还请原恕。”
这话听着倒是挺诚恳的,可如此赶巧的事,谁会轻易相信?
姜漓也正尴尬得不行,要说迎儿之前对“海”嚷嚷的那些话没叫他听见,纯粹是自欺欺人。
幸亏她自己还没来及喊出来,否则此刻真要难堪死了。
“我问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迎儿一双眼瞪得更圆,“再不老实交代,就到山长那里去说,非把你赶出岛去不可!”
那书生一脑门子汗,急得连连拱手:“我说,我说……在下肖缙云,方才确实不是存心窥伺,我……我前日才有幸在书院入籍,此事万万不能让山长知道……求娘子和这位姐姐高抬贵手,在下……在下一定感激不尽。”
他语无伦次,舌头都僵了,只听得迎儿忍俊不禁。
姜漓却觉“肖缙云”这个名字耳熟,隐约记得在哪里听过似的。
她暗地里扯了扯迎儿,脑中回思了一下,试探着道:“冒昧请问,这位公子可识得大理寺的肖寺卿,不知和他怎样称呼?”
听她这么问,肖缙云不由一惊,脸色也愈发窘迫,踌躇了一阵,终于不情愿地怯声开口回答:“不瞒娘子,肖寺卿正是家父……在下能来东阳书院实在不易,若为这件事被赶出去,我……我便没脸回家见他老人家了,求娘子……”
姜漓见自己真的没记错,心想既然是故人之子,之前还为裴玄思入狱的事登门托过情,如今请义父收他进书院是礼尚往来,就算以后山远路长,不再有什么来往,冲着从前的交情面子,也不宜把事情闹僵。
她温然笑了笑,略略回了一礼:“肖公子不必如此,一场误会而已,没什么大不了,请便吧。”
“这可真是……多谢姜家娘子宽宏大量,多谢,多谢!”肖缙云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长揖到地。
姜漓却听得眉间一蹙:“我并未自报家门,肖公子怎么知道我姓姜?”
迎儿“哦”声恍然大悟,脸又沉了下来,抬手指着他:“好你个坏胚,原来早就知道我家娘子的身份,定然是有意跟来偷看的,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呢,不成,今日非把你交给山长处置不可!”
肖缙云刚才话一出口,也醒觉说漏了嘴,脸上颇不自然地望着姜漓。
“其实……上次娘子登门到寒舍,在下恰好在家,有幸识得芳容,只是不便相见,这个……确不是我有意隐瞒,更没有怀着什么念头存心偷看,还望娘子明鉴。”
这听着的确像是实话,但他看过来的眼神却分明不像什么念头都没有。
姜漓没想到一意为裴玄思疏通打点,还会惹出这种事来,想想也是恼人。
她已经有些厌了,无意再多说什么,正色回了两句场面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