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间,就看秦阙向旁挪了一步,让开门的地方。
裴玄思迤迤地走出来,步子很慢,许久才下了台阶。
灰淡的月光倾洒在他脸上,那副怔怔的神情更显出几分落寞的味道。
这样子姜漓还从没见过,不由自主地目送他转向另一边的路,背影隐没在湖石后,渐渐看不到了。
离岛仅仅两三里,风便大得出奇,这时节的夜,秋意也格外的浓。
这里已经到了三江交汇处最开阔的地方。
和来时一样,裴玄思照旧还是站在前艄,目光入定似的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散是聚。
天山看不到星,月亮这会子也被云遮住了,居然连一点模糊的光影都看不到。
四下里薄雾弥漫,不辨方向,水天相融,全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昏暗。
前路莽然萧索,身后倒是还能隐约望见些光亮,遥遥地就像看的见,却永远触及不到的星。
他几次想让艄公调头划回去,但终究还是没张开口。
风愈来愈大,天也越来越黑。
前面最幽暗的地方,恍然就像巨大的无底深渊,正等着人一头扎进去。
这时船身倏然微颤了两下,几不可觉,但与浪头拍打的颠簸完全不同。
裴玄思猛地警觉,耳中听到水流潺动的细声,回眸之际,身子已经翻过乌篷,掠向后艄。
那艄公正要往江里跳,在半空里突然被扣住脖颈,硬生生又被拎了回来。
“说,谁叫你干的?”
裴玄思把他提在面前,凝着那张胀得血红,不住颤抖的脸,淡沉的语声像风雪凛冽,又如地府冥音。
那艄公已经浑身都在抽搐,舌头也从嘴里半伸出来,像极了面目狰狞的鬼魅,但却极是硬气,竟然连哼也没哼一声。
“想清楚了么?我可没什么耐性。”
裴玄思眇了一眼船舱里漫灌进来的水,淡冷的眸中早已意兴索然,手上加了两分暗力。
那艄公喉头涌动,血沫从口鼻中喷溅出来,含含混混的发出“嗬嗬”声,似乎想说什么。
裴玄思收了些劲,身子微微前倾凑向他。
“是……是……”
那人干哑的启开嗓子,死鱼般僵滞的眼突然一瞠,张口将一颗银亮东西含血喷过去。
裴玄思像早已料到,偏头一闪,躲过这近在咫尺的偷袭,同时掌心内力倾吐。
闷声爆响间,那艄公的身子竟裂成几段,散碎着落入江中。
裴玄思厌弃地拂了拂手,回身时,发现只是这片刻的工夫,船仓内几近被淹没,漫上来的水已经浸湿了他的袍摆。
几声裂响,前艄轰然断开一道口子,船身当即失重上翘。
裴玄思赶在船倒竖之前跃上最高处,眉头深凛起来。
船是不济事了,茫茫江面也没有立足之地,还真有些不好办。
正思虑着法子,远处忽然传来浆轮搅动的水声。
他抬眸去看,只见远处果然有条大船,赫然竟是那艘画栋楼舫。
第31章 翠楼枝 你只须乖乖从了我便好
船身渐渐从那片幽暗中剥离出来, 顶层那一溜红里透粉的俏纱灯摇曳出妩媚的风情,在夜色中尤为显眼。
桨轮搅动水声轰鸣,仿佛带着一股说不清急切, 须臾间,巍然高耸的柁楼便已矗立在眼前。
一名披甲佩刀的卫士从舷艄上探出头来, 挑着灯笼往下面张望, 看清站在篷船残骸上的人,面色不禁一诧。
“咦?这不是裴……裴将军么?”
这边船才刚沉, 后头就紧跟着上来了,还真是拿捏得分毫不差。
裴玄思默声没应, 眸光冷冷注视着对面的动静。
楼上脚步促促的传来, 一名宫人打扮的女子也扶栏垂下头, 朗声道:“出什么事了,郡主问为何停船?”
那卫士也扯开喉咙向上喊:“回郡主的话,我等方才远远望见有艘舢子翻了, 不知出了什么状况, 所以稍停片刻, 看看究竟, 没曾想竟是神策军的裴将军。”
那宫人闻言, 赶忙返身去禀报, 很快便又转了回来, 这次更带着几分焦急关切。
“你们当真看清了么,郡主问裴将军人如何了,可没事么?”
“错不了,人安好着,就是舢子快沉了,要不要……”
“那还愣着做什么, 快请裴将军上船来啊!”
那卫士应声“是”,转回头朝下抱了抱拳:“裴将军莫慌,卑职这便放绳索。”
这般装模作样,一唱一和,话里话外弄得跟真事儿似的。
裴玄思已经不耐烦了,垂眸看了眼离江水只有半尺之距的脚下,冷然道声“不必”,身子一纵,掠上船舷,从一排衣甲鲜亮的卫士头顶越过,轻飘飘地落到甲板上。
先前那宫人正从沿着长梯走下来,近前行礼:“可喜平安无事,郡主命奴婢们在楼上备了茶水,请裴将军稍坐压惊。”
到了这时候,裴玄思已经很清楚这场沉船闹剧的缘由,也知道“品茶压惊”是什么意思,但他却没有半点奉陪的兴趣。
正想着拒绝之后怎么离船脱身,就听到头顶传来拨弄琴弦的铮响。
他不由一惊,脑中倏然回溯,想起那晚在裴府偏院外的夹道里听姜漓抚琴的情景。
那次也不知她有什么挥洒不尽的,竟然抚了整整一夜。
他也就站着听了一夜。
直到天明,惆怅未消,反而更增烦恼……
与姜漓信手拨弄琴弦,便沛然成调不同,刚才那几下真就只是兴之所至,随意勾撩出的动静。
但却足以引着他走上长梯。
琴声接二连三传入耳中,始终连不成串,更谈不上丝毫借音韵倾诉的心境,完全就是在胡乱撩弄着噪声,让人倍感聒噪。
裴玄思眸色深凛,但还是一路到了头,由宫人引着走进最顶层的那间阙阁。
里面厅堂深阔,却暗漆漆的,只有几簇立杆铜灯上点着蜡烛,虽然没蒙那层俏纱皮,火苗蕴出的光却莫名也是红艳艳、粉莹莹的味道,柳枝般弯挑的托架更把那种风情十足的妩媚,衬托得格外妖娆。
在厅堂正中,是一张大得有点出格的美人榻,纱幔垂覆下,里面隐约是个横躺的侧影。
烛光殷殷的漫进去,深浅勾勒出一副玲珑浮凸的身段,那双脚叠翘着,粉莹纤巧的足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楞着旁边的古琴。
见他进来,榻上的人立刻换了个将曼妙身姿展露无遗的侧卧姿势,双眸玲珑眨动着冲他微笑。
琴声戛然而止的瞬间,牵着裴玄思的那股五行之力也随之消散的无影无踪。
目光在纱幔前一掠,眼底的厌色更沉,当即转身走向厅门。
“哎,你去哪?谁准你走了?”
徐允贞赶忙叫住他,打幔起身,赤着双脚下了美人榻,款款走过去。
见他闻声停下了,自己也放慢步子,却刻意踮着些脚尖,让足踝上金光熠熠的珠链,轻颤出银铃般荡人心魄的碎响。
她柔细的腰肢也随着悠然的步子摇曳生姿,薄如蝉翼的绯红纱衫在火光烘衬下几近通透,长长的裙摆被窗外涌进的江风荡起,飘扬在背后,仿佛整个人就是一团妖艳升腾的火。
但这一切却没有观者。
因为裴玄思始终一动不动,半点转身的意思都没有。
而当那双腻白的赤脚站到背后的刹那,他却拂然转向另一边,不着痕迹地避开伸来的手。
“郡主这么大费周章地要见臣,不至于吧。”
徐允贞的手半抬不抬地顿在那里,眼底微露不悦,但脸上还是笑的。
“不这么着,你怕是又要推三阻四,诸多借口,难道还让我去禀明圣上,给你下道旨么?”
表面上是句调侃的话,暗地里钳制人的意思就露出来了。
裴玄思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郡主这话就差了,按我朝祖制,圣旨虽重,但臣下都有封驳谏诤之权,历代都有先例,只要不是军令调遣,臣也未必一定得遵从。”
“裴玄思,我这里可是好言好语,为你费尽了心思,你就偏要跟我拧着来么?”
徐允贞狭起眸,脸色微寒。
裴玄思那抹似哂似嘲的笑依旧挂在唇角,冲她拱了拱手:“郡主实在太抬举臣了,还是刚才那句话,不至于。”
看他做出恭敬的样子,也不再硬顶着说话,徐允贞唇角的笑意重又绽开。
“至不至于,是我说了算,你只须乖乖地从了我便好。”
她说着,缓步走近,挨到他身边,仰头凝视着那张眼蕴桀骜,偏又俊美入骨的脸。
俊美的男人京中从不缺少,但要么浮于表面,要么短于英气。
像这般深邃入里的精致,又不失雄伟的男人气概,当真是前所未见。
不过,这倒在其次,最让人难舍难忘的还是那副深浸在骨子里的傲气,仿佛真是锤不动,折不弯的脾性。
若能把这股子傲气拿捏得顺从服帖了,即便不像其他男人狗一样对自己低眉顺眼,唯命是从,也算生平一大快事了。
在她眼里,这世上便没有不肯低头的人,区别只是付出多少筹码,下足多少工夫而已。
他也不会例外。
想到快意处,徐允贞轻荡地笑出声。
“你方才去找姜漓,碰了一鼻子灰吧?我都不用亲见,光看你眼里那懊丧劲儿便知道了。嘻,她就是个傻子,放着这么好的夫君不要,以为使点小性子就能对付男人,呵呵……”
她媚眼如丝,几乎挨到他身上。
“不过是个二品御史中丞的女儿,她那个死鬼老子当过几天太傅,朝里认识几个人又如何?在我眼里跟寻常平头百姓也没多大分别,所以,你也不用觉得可惜,乖乖做了我的仪宾,从此你就是潞王府的乘龙快婿,官职爵位就是几句话讨个旨意的事,再也用不着拼上性命去搏什么战功了。”
说着,人就朝他怀里偎过去。
混着体温的胭脂味冲鼻而来,深入脑际的浓香让裴玄思不由屏息,心中说不出的厌烦。
徐允贞浑然不知,等靠了个空,发觉眼前不见了人时,才回过醒来。
她猛地一转身,恨眼瞪着不知何时已闪到身后的人。
“裴玄思,你当真不识抬举是不是?潞王府的声势,我的脾气,你都清楚得很,我能在圣上那里保你平安无事,也能叫你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虽然已经撤开几步远,那股子混杂的胭脂味儿却还萦绕着周身,冲鼻欲呕。
裴玄思不轻不重地嗤了下鼻息,眼底沉满厌倦,低眸抚弄着卷起的袍袖。
“郡主这话,究竟是吓唬臣呢,还是在威逼臣?”
这反问配上这神情,颇有点云山雾罩的意味,叫人一时之间猜不透怀着什么意思。
徐允贞眇眼打量她,恍然想起薛邵廷之前那句话。
这个裴玄思一点也不简单,她自以为看得透,也拿得住,现在瞧来,还真把事想得太过简单了。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但望着那张日夜思虑着要占为己有的俊美面庞,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随你怎么想,话么,早前我就说得一清二楚,只要你肯点头,不论是潞王府,还是我徐允贞,都对你大开门庭,绝无戏言。”
说到这里,微微蹙眉,若有所悟道:“该不会……你还想着那个姜漓吧?嘁,论容貌、家世、名望、还有以后对你的助益,哪一样不是我比她强上百倍?何况她都离开裴家,不再理你了,你还这般死心眼儿的苦苦想着,就是痴情也没这个痴法,莫非傻了么?”
裴玄思还是淡眸低垂,手捻着袖口一寸寸捋过去,仿佛这比眼前的任何事都要紧。
“臣不过和内子有点小龃龉,她一时想不通,出府小住几日,没什么大不了,况且这是臣的家事,万万不敢劳郡主过问。至于郡主如此抬爱,臣实在也不敢领受,只能在此谢过,今晚时辰不早了,臣值所里还有些军务要处置,现下便要告辞了。”
“告辞?”
徐允贞睨着他,不由呵出声来:“这可是江面上,方圆五里连块落脚的礁石都没有,夜里风高浪急,凭你再好的水性,也游不到对岸。裴玄思,除了我这条船,你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没有我点头,就哪儿也别想去!”
她脸上又盈起妖艳的媚笑:“只要你答应留下来,我保你今晚比跟姜漓洞房花那一夜还快活十倍。”
她说话的时候,裴玄思的目光早移向窗外。
“臣斗胆,向郡主借一样东西。”
话音刚落,他就从窗口跃了出去。
徐允贞愣了一下,慌忙跑过去看。
夜色中,裴玄思已飞窜至前艄,那轩昂的身影仿佛滞停在半空,忽然飞起一脚,将粗壮的主桅齐齐折断,“砰”的落入舷侧水中。
紧跟着,他人也顺势飘下,落在那根漂浮的桅杆上,踏着水浪悠然远去。
第32章 晴偏好 触手可及,却又隔山重海
月上中天, 城里也起了风,没一会儿就成了漫卷呼啸之势。
裴玄思回到澄清坊值所的时候,半空里刚好斜过两个闪电, 几乎没听到什么雷声,漫天大雨就浇了下来。
“兄长怎么才回来?”
张怀一直候到这会子没睡, 见人回来, 赶忙撑伞迎了出去,看他脸色阴沉, 还拿手掩着鼻子,不由一诧:“兄长这是……”
“备水沐浴。”
裴玄思冷声吩咐, 脚下半步没停, 赶着有事似的一路走进正堂, 转进里面的隔间。
大半夜的却要沐浴,还着急成这个样子,怎么瞧都透着股怪异。
张怀咂了咂嘴, 总觉他像触了霉头, 或是没留神碰上了什么恶心的玩意儿, 不洗一洗就膈应得浑身难受。
他叫来人安排下去, 没多久就有仆厮把沐桶抬进隔间, 在里面调兑好热水, 又退了出去。
裴玄思把解下外袍, 随手搭在衣轩上,跟着又扯开中衣腰间的系带,三下五除二脱了个干净,抬脚便跨进沐桶里浸下去。
温热的水漫上肩头,蒸汽熏过头脸,那股仿佛萦绕在鼻间, 沾染在身上的胭脂味终于淡而不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