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老家院也瞧出端倪,当即告退出厅去了。
张怀警惕地探了探厅外的动静,又把门窗都掩上,这才走回来,开口又叫了声“大嫂”。
“不是都说了么,别再这么叫。”
姜漓终于有些耐不住了,立时沉声截住他的话:“我跟他早已和离,没有半点关系,你这般称呼不光于理不合,更是在辱我名节。”
“不!在张怀这里,大嫂永远都是大嫂,兄长他……也从来没有一天不念着大嫂!”
张怀神色不改,信誓旦旦地涨红了脸:“兄长早已经查清楚了,当年家里遭难的事,跟姜太傅毫无关联……那道和离的诏书,是昌乐郡主借圣上的口逼迫兄长的奸计,根本做不得数的!兄长他如今伤成这样,也是为了对付赐婚的圣旨,不愿对不起大嫂你啊。”
话好像没错,但却不懂,爱不该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一厢情愿。
若心性偏执,爱与恨都在一念之间,当时有多疯狂,过后就能惹出多少绝望。
这滋味,她比谁都清楚。
况且,正是因为这些拼死也摆脱不了的纷扰,她和裴玄思就更不该在一起。
就像那道和离圣旨上说的,再无瓜葛,才能各生安好。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那不必了。”
姜漓撑手站起身,走向来时的那道门。
张怀见她丝毫不为所动,愣了下,赶忙追上去拦住:“不是,不是!我真有要紧的话。这事只有兄长和我知道,本来是绝不能外传的,可现在不说已不成了。”
他压沉着嗓子,稍稍躬身贴近:“兄长让我改换身份,潜伏在北境边镇,暗中收揽兵权,以备大事所需。”
“大事……他要做什么?”
姜漓听得眉头紧蹙,蓦然想起那次在潭拓寺撞见时,裴玄思没来由问假如有一天他能抗旨不尊,公然号令天下,她肯不肯再原谅他一次。
当时她虽然也起了疑心,但多半只当是句赌气的话,还随口劝他莫做傻事。
现在瞧来,到底还是低估了他那偏激执拗的性子。
他这么做,真是为了让自己回心转意么?
“这个……大嫂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张怀终于说出了秘密,神色反而疏解了不少,吁了口气道,“兵部的调令紧急,明日我便要动身,想再回来……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京中处处凶险,兄长身边没有人帮手,大大小小的事都只有……托付给大嫂了。”
他说着,便以侍奉长嫂的礼数躬身下拜。
这是殷殷托付,也是不能不答应的意思。
姜漓幽然轻叹,没有伸手扶他,终于受了这一拜。
“罢了,你安心去吧,老太君的丧礼我会暗中安排妥当,至于他……你也不必担心。”
“张怀叩谢大嫂!”
伏在地上的张怀已经热泪盈眶。
她略略点了下头,没等他起身,就转向后门。
走出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身道:“听说迎儿在你那里,人没事我就放心了,盼你真诚待她,做个好夫君。”
从园子里的花厅出来,姜漓走得很慢。
等回到后院,才发觉天色见暗,已经到了张灯的时候,仆婢们进进出出忙活着,已经在预备旌幡白绫了。
她依旧从僻静的通廊进去,里面烛火耀眼,似乎比平常亮,一簇簇在纱罩中躁乱不安地摇曳着。
循路转入厅里,就看老家院捧着碗盏,在内室门外的雕花落地罩前来回踱步打转,一见她,赶忙迎过来低声禀报:“少夫人,公子他醒了!”
姜漓起初看他一脸忧急,还以为是人又出了什么状况,悬起的心才放下。
“醒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之前老奴先行告退,刚回来的那会儿。”老家院说着,又苦着脸塌腰道,“少夫人恕罪,公子心思细密,一眼就瞧出来了,老奴实在不敢瞒着,就……就把老太君过身的事回禀了。公子听完就睁眼躺在那,不吭声,也不让在边上守着,这……啧,叫人不知该怎么好了。”
姜漓一路过来就在思忖这件事。
毕竟是至亲长辈,若瞒着不说,便是陷人于不孝,可要是直言不讳,又怕他重伤之下,再伤了心,牵连出别的症状来。
原本有些两难的事,如今这样反倒不必纠结了。
她微微颔首:“说了便说了,反正早晚瞒不住也会知道,人醒了才最要紧。”
说着,从他手里接过那只碗,摸着还是温热的,药气与粥水的味道也算中和得恰到好处,于是吩咐:“这个我端进去给他吧,眼下要紧的事丧礼,不能耽搁,烦劳老家院辛苦些,把老太君选好的寿材预备着,等人一接回来,就小殓入棺,回头我写封书信,差人送去东阳书院给我义父,官面上有什么用得着的,他自会叫人关照。至于做科仪法事,水陆道场,还有那些个琐碎小事,不必我多说,你们都知道,凡事往细里安排,总之别出了岔子就好。”
老家院躬身连连称“是”,听她吩咐完,叹气道:“多亏少夫人在,奴婢们才有了主心骨了,若不然真是……”
言罢,抹了抹眼角的泪痕,转身去了。
姜漓缓了口气,撩开棉布帘子,端着碗走进内室。
那里面没添灯,比白日里还显得昏暗,纱帐倒是敞开了。
裴玄思果然醒了,正躺在榻上,睁眼向上望着,眸光散得看不出一丝神采,瞧着比之前昏迷不醒时还叫人悬心。
失去至亲的痛苦,对他而言早不是头一回了,姜漓也同样深知其味,抿唇略一踌躇,还是走过去,坐到了榻沿上。
“事情出得突然,你也别太难过了……先养好身子,一切从长计议。”
她嘴上说着酝酿了许久的劝慰,舀出一匙粥,还没等送过去,裴玄思忽然坐起身,一把就将她拥进怀里。
第62章 蝶恋花 裴玄思:阿漓,贴贴!……
姜漓毫无防备, 被那股力气撞得向后仰倒。
但很快整个人被他拥进怀中,手里的粥碗打落在地,撞出金石交碰般的碎响。
她看不见, 但也知道那碗已经四分五裂。
就像两人之间的阻隔,在此刻轰然崩碎, 消弭于无形。
姜漓下意识地挣扎, 双手推着裴玄思坚实的胸膛,想摆脱这种亲昵无间的束缚, 但那双臂膀越拥越紧,像失散太久的重逢, 怎么也不肯放松半分。
反倒是她先抵挡不住, 掌心撑着微显热烫的胸口, 力气像被抽走了似的,整个人终于陷入那宽阔的胸怀中。
他的脸贴在她颈侧,没有哭声, 但却能觉出肩头越来越重的濡湿感, 潮润的浸透中没有凉意, 反而带着他的体温, 带着淡淡薄荷气, 和暖舒畅。
毕竟刚听到至亲罹难的噩耗, 心里难受得厉害, 自己又在重伤之中,正是需要关怀安慰的时候,实在叫人不忍再去冷眼苛责。
要不然,就权当眼前是个要人照看的孩子,索性先顺着他些,等过了这段日子再说。
姜漓暗暗叹了口气, 手探向后面,在他背上轻拍。
“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再伤心也只是自己难受,老太君在天有灵,也盼着你放开胸怀……”
她柔声劝慰,又觉这些白水般的话淡而无味,根本说不到人心坎里去。
转了几个念头,缓声道:“当初阿耶刚走的时候,我也是熬着日子过的,常常呆呆坐着,连日升日落都不知道,看着那一样样父母从前用过的东西,就能哭上好久,恍恍惚惚老是觉得……他们还在,等走进去,看着空空的房子,才想起……自己早已经是孤零零地一个人了……”
姜漓本来是要劝他看开,可说起那段最难捱的日子,心头泛起无尽的酸楚,泪水不自禁地涌出来,在眼眶里打转,很快便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耳畔沉重的鼻息轻颤,随即听到一声苦涩的笑。
“现在,咱们两个……都一样了……”
这话仿佛是穿石的水滴,她心魂具震,更加情难自已,眼泪终于忍不住扑簌而下。
那双臂膀又紧了紧,大手一下一下隔着垂瀑般的秀发,轻抚着她纤柔的背。
霎时间,姜漓似乎忘却了怨恨和凄苦,双手也将他拥住,垂首靠在那平坦的肩头上,贝齿细碎的咬啮着他的衣料,泪如泉涌,面颊紧贴的地方很快就被浸得透湿一片。
“还记得小时候么?”
许久,裴玄思蓦然浅吟低诉似的开口道:“我有一回心里不痛快,你就坐在旁边读那个什么<老君静心经>给我听。”
姜漓这时也止住了哭声,带着两分哽咽叹笑:“是<太上清净经>才对,那么久得事,还记得做什么……况且你也不爱听,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害我白白费了一番工夫。”
“那是因为听了你的声音,心里舒坦了,所以……自然而然就睡下了。”
他像是说笑,又像在倾吐心声,缓缓淡淡,情愫悠然入骨,忽然又将唇凑近她耳边:“我现在也想听,再读一次,好么?”
裴玄思轻声软语,稍稍松开怀抱,求肯似的望着她。
没来由的,想起什么就要什么,这心思怪的,还真把自己当作孩子一样了。
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儿,让姜漓有些意外。
此刻,他如雕琢般精致的脸近在眼前,还是止水无澜的沉定,可目光垂望间貌似淡然的平静下却隐含着一股炽烈如火的情绪,叫人怦然心悸。
她赶紧别过避开那目光,正身转向一旁:“那好吧,嗯,也不知道能不能记全,想起多少便算多少好了。”
说这话时,她有意无意拿余光瞟过去,见他脸上欢颜一展,眼中闪出明亮的光彩,挪着身子凑过来,向下一躺,便枕在了她腿上。
这样子,比刚才抱在一起还要亲昵,若非恩爱情浓的夫妻,是绝不能如此的。
顺着,哄着,胆子居然真就一步步壮起来了。
姜漓心里簇着团火,虽然担心他继续得寸进尺,但想了想,终究还是没硬起心肠斥责。
她索性闭上眼,宝相庄严地自顾自念诵起那部《太上清净经》,算是默许了他的无礼。
腿上的压触感变了变,想是他换了个姿势,正仰面躺着看她。
姜漓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表情,但大略也能想象出必然少不了得意,耳尖不自禁地燥热起来。
她赶忙平心静气,不去理他,口中不闷不响的念诵,入定似的渐渐沉浸那一片悠然平和中……
几千字的经文,堪堪背完也用了好一会儿的工夫。
微浓的鼻息声传进耳中,姜漓定定地睁开眼,见裴玄思阖着双眸,呼吸调匀,就跟当初小时候听着无聊一样,竟然已经睡着了。
她抬手替他撩着额前散碎的发,垂眼静静地凝望膝头上安然入眠的俊美脸庞,神色漠漠,怔怔出神。
夜色冥冥。
院子里忙活的声息还未停歇,外面厅里的火光顺着棉布帘子的缝隙进来,隐隐还能嗅到纸钱烧化的烟灰味儿。
只有里面这间内室是静的。
灯已经全熄了,窗外的夜光和帘缝间溢出的光交织在一起,又漫散在这片黑暗中,杳无踪影。
杳寂中,几声磕响混杂在朔风卷动枝杈的窸窣声里,既隐秘又凸显无疑。
纱帐内貌似沉睡正酣的裴玄思轻挑了下唇角,双眸立时睁开,没有一丝怔迟,也不见意态朦胧,手上轻快地揭被撩帐起身。
但下榻之后,他的动作便稍缓下来,拖着那条受伤的腿,走向窗口。
外面的磕响一阵接一阵地传来,愈来愈显得急切,但每次都只有三声,简单而清晰。
裴玄思不急不躁,仍旧僵直地挪着那条腿向前挪,半晌才用这种怪模怪样的方式走到窗前,伸指提起销子,扯下塞缝的棉布,推开两扇不大的木牖。
寒风猝然涌进来,立时吹得衣衫鼓荡凌乱,连背后的纱帐也跟着扭蛇般飘舞起来。
他被风劲顶得微微狭眸,散发飘扬,却任由沁骨的寒意拂掠在身上,习惯了似的仍像平时那样挺着胸膛,昂然伫立。
侧眸瞥过去,左边那扇木牖旁有一道比夜色更深的黑影,半截处却坠着块白玉似的牌子,上面隐隐还有金文篆刻。
裴玄思微撩的唇角向上掠起:“前辈果然是守时守信的人,说来便真的来了,我还道今夜要空等了呢。”
“可裴公子却叫人敲窗敲得心焦,若再多待片刻,老朽便只好自己冒昧进来叨扰了。”窗边的黑影同样“哼”声轻笑。
两人各自打诨似的“交锋”了一阵,算是寒暄过了。
“有伤在身,行动不便,还望前辈海涵。”
裴玄思嘴上致歉,却是一副轻描淡写的口气:“如今这个局面,又是这般天寒地冻的时节,若没有要紧的事,自然也不敢把前辈从热炕头上请到这里来。”
“呵,老朽这十年来辗转各地,餐风露宿,从来就不知道热炕头为何物,哪比得上裴公子香榻软衾,还有绝色美人作伴。”
对方也阴阳怪气的回了一句,跟着便肃声起来:“罢了,有什么事,快说吧。”
这话里讽味十足,裴玄思眼中却丝毫不见冷色,听到“美人作伴”四个字时,脸上反而笑意更浓。
不过,究竟是正话要紧,这时候不再闲扯,当下也正色起来。
“前辈卧薪尝胆,为故太子殿下恪尽臣节,为得匡扶社稷,奉还正朔,我也盼着天日昭彰,讨还血债,眼下时机已成,这盘棋终于到了反击该进招的时候了。”
“哦,你有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窗边苍老的语声陡然显出兴致,又带着几分疑惑和戒备。
裴玄思不紧不慢,目光饶有兴味的望着屋后那几株高大的枯树,上面落光了叶子的枝杈越过院墙伸向天空,横在那轮将圆的月上,莫名像把它切割的支离破碎。
“若想奉还正朔,要除去的,一是当今圣上和太子,二就是潞王一脉。如今宫里对潞王府已经起了猜忌,只须再加把火,说不准不必咱们动手,就能将它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