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的人像是不以为然:“这个老朽当然明白,可这把火怎么加?裴公子有了潞王谋反的铁证,还是像上次似的,让老朽和手下兄弟再拼着性命去‘栽赃’一回?”
“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裴玄思向前靠了半步,贴近左边那扇木牖:“潞王府与北方的猃戎人早有勾连,我已在北境边镇安排了人,一两战过后,那帮胡虏必然坐不住了,潞王府更不会坐视不理,那时候便精彩了。”
窗边的人恍然大悟:“只要咱们拿到潞王府里通外敌的证据,这条罪状便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正是如此。”
裴玄思高深莫测的一笑:“关内关外传递信息,刺探虚实的事,前辈自然当仁不让,只要罪证到手,剩下的便交给我了,京里这边包保更加精彩。”
第63章 夜来雨 杀裴玄思,夺他所爱
夜半三更, 风越来越大,一阵阵从江面上席卷而来,将整座岛上到处都是鬼哭狼嚎似的呼啸。
东阳书院的厢舍远离水道, 又在屏障似的山崖背后,风势几乎全被挡在了外面。
月光清淡, 照着那几溜静悄悄的联排平房, 半透的高丽纸映着树影摇颤,老旧的窗扇磕碰出轻响, 倒像是哄人入眠的节拍。
床榻上人影翻动,辗转反侧停不下来, 用棉衣抱住头脸, 整个人埋进被窝里, 似乎怎么也没法耳根清净。
又过了半晌,他终于忍不得了,把外氅往身随便一裹, 起身点起灯, 坐到书案前, 铺开纸笺, 研好墨, 略略酝酿了下, 便落笔如飞。
身后“哐”的一响, 窗子应声而开,寒意立时随风涌了进来。
肖缙云背心悚然一震,还没等回头,两道人影就蹿了进来,左右站在他旁边。
“你们两个是勾魂无常么,别再死盯着我了成不成!”
他沉沉叹了口气, 怫然不悦地捶着案子。
那两人全然不理会他如何发脾气,其中一个目光垂向书案,瞟着纸笺上那行尚未写完的字,眉头立时凝成了疙瘩。
“自请退学……好端端的,世子这又是闹什么?如今这局面,京畿一带既安全又能避开耳目的地方,除了这岛上的东阳书院,还能有哪里?”
“与我何干!”
肖缙云忿声怒吼,把手中的笔狠狠摔在地上,起身坐到床榻上:“反正这回堂考我也没上榜,已经归入末流,下个月若还是这样,照规矩便要被裁汰,与其到时候叫人赶出去,还不如自动退学,给自己留几分颜面,要你们多管闲事么!”
左边那人眉头蹙得更紧:“隔墙有耳,世子莫要高声。”
“怕什么,你们不是有本事么?就算让人听见了,也尽可以带着我跑,正好离开这里,要不然你们索性把我丢下,自己走了也成。”
肖缙云“哼”声不屑,破罐破摔似的往榻上一躺。
“世子不在乎,难道也丝毫不顾及有养育之恩的肖寺卿如何自处么?”
头顶的声音洪钟似的撞在心坎上。
肖缙云浑身一震,脸上的不耐和愤懑颓然消散,愣愣地望着房顶孤悬的横梁,默然没了声气。
两人见他老实下来了,互相递了个眼色,这回换作右边那人走上前。
“世子尽管放心,秦山长正是咱们自己人,不管什么规矩也断然不会真用上,这回不过是督导世子用心习学,将来做个有道明君而已,不必过分放在心上。”
另一人接口跟着帮腔:“是啊,眼下才是月初,下次考堂要到年关之前,以世子真实才学,只要修心静气,抛出杂念,不说拔得头筹,占个三甲的位子还是稳稳的。”
肖缙云躺在榻上瞥着那两个一刻不肯放松,仿佛怕他随时飞走的人:“见天里对着你们二位,除了上课,连人都见不得,还不够我修心静气,抛出杂念?”
他说着反话“呵”笑,随即扭过头去:“想叫我安心听你们的也行,除非……你们现在告诉我姜家娘子的下落。”
这话一出口,对面两人立时沉了脸。
“世子怎么又提这个,大事未成,却沉溺女色,这是大忌……”
其中一人忍不住正色规劝,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暗中拉住。
“哎,话也不能这么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只要不因小失大,就没什么了不得,何况姜太傅的千金乃是倾国倾城的人间绝色,谁见了都难以忘怀,世子念念记在心里也是人之常情嘛。”
一反常态的话锋让肖缙云不由一怔,目光又转了回来,疑惑不解地望过去。
只听那人又道:“世子中意姜太傅的千金,臣觉得无伤大雅,还是天作之合,待匡扶正朔的大事成就之后,索性便选在身边,碍着曾经婚配过,正宫皇后做不得,六苑妃嫔还是能有个位置的。”
“不,不,不!她那样瑶池仙女般的人物,怎么能屈居侧室,必然要做正宫娘娘的!”
肖缙云急急忙忙地纠正,一骨碌从床榻上坐起来,话音未落便察觉上了对方的话套,登时闹了个满面通红,尴尬无比。
先前说话的人看着他那副面红耳赤的样儿,眼底闪过不悦,轻咳了一声,接口继续道:“那也不是不成,世子登基之后鼎力革新,涤残去秽,只要做得干净,从前的事就算记得也无人在意,到时候怎么安置她,还不是随自己高兴么?”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肖缙云顾不得难堪,红着脸连连摆手:“我……我喜欢姜家娘子不假,可……我不是要她做我的皇后,我只是说……说,她做皇后是理所当然的事,像我这样的人,哪有一点配得上她。”
这自甘低下的口气,让对面两人脸色更不好看了。
一直说话的人忍着不豫,清了清嗓子道:“世子是皇家嫡系血脉,人中之龙,想要什么女人不是易如反掌,就算不愿,只要稍稍用些手段,叫她切莫忘了自己的身份,知道入宫伺候世子乃是天大的造化就对了。”
“那怎么成……像她这样的美人,应该敬重才对,岂能如此亵渎。”
肖缙云仍旧摇头,闷声自语,眼中却又闪烁着光芒,忽然目光上扬:“照你们说,我真能有缘跟她在一起么?”
见他眼含期待,显然多多少少把之前的话听到心里去了。
那人连忙趁热打铁:“那是自然,等世子登位之后,还不就是一道诏书的事么?所以世子只须忍一时相思之苦,待大事成了,这点小小念想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嗯,有理……我当了皇帝,有什么事做不成……”
肖缙云又是喃喃自语,眼中却盈起前所未有的兴奋,紧攥的双手也颤抖起来,但很快,脸上又现出担忧之色。
“我知道……她跟裴家公子青梅竹马,还成了亲,两人到现在也是谁也放不下谁,她心里根本装不下我,就算把人留在身边,又有什么意思?”
“这事,也尽可以放心。”
那人跨前半步,低声道:“不瞒世子,眼下与咱们里应外合的正是那裴玄思,这人飞扬跋扈,骄纵得紧,日后功高震主,必然是个祸患,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能轻举妄动,等世子当政之后,必然是要除去的,只要手脚做得干净,就没什么后患,至于女人么,了不得伤心几日,时候一长也就忘了。”
肖缙云听到这里,愕然不忍地嘬起牙:“他弃暗投明,有功于社稷,将来应该好好封赏才对,怎么能伤他性命,再夺他所爱呢?这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不成,不成。”
他连连摇头,却没发觉对面的人眼色已经颇为不耐。
“成大事者,岂可有妇人之仁?为了祖宗基业,为了故太子殿下,更为了千秋万世的太平,世子必须当机立断,绝不能有半点犹豫,让十年前那场惨剧再重演一次!”
肖缙云只是摇头不语,也不知道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好半晌才倏然抬头:“罢了,别的话以后再说,我现在不想听,你们哄我哄了这半天,到头来还不是肯说她的下落,那……那传封信总成吧。”
他说着便不管不顾的起身回到书案前,开始奋笔疾书。
那两人见他还是满心迷恋,全然只顾眼前,刚才费了半天劲,几乎成了对牛弹琴,不由面色铁青。
可又坏了他的心气,又使性子闹起来,弄得不可收拾,只好冷眼袖手站在一旁,等他洋洋洒洒的写完,才拿了信翻窗而去。
悄悄走出厢舍,风声陡然劲烈起来,野兽咆哮般飕飕卷过耳畔。
先前一直没说话的人愤然哼道:“今晚你该瞧清楚了吧,世子这般软弱,又不知轻重的心性,将来怎么继位为君?以后天下又该什么样子?咱们苦熬这十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别再说了!”另外那人横眼一瞪,自己也喟然长叹,“就算是错,这条路也要走到底,否则不光对得起故太子的知遇之恩,更对不起咱们自己这十年光阴!”
说完吩咐对方留步守着,自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
穿过前头那片林子,便是尽头的山崖,正要纵身跃下,蓦地里一股凉风斜刺里袭来。
他闪身避开这下偷袭,鼻中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腥气,脑中当即一阵晕眩,醒觉不妙的同时,赶忙摸出怀里那封信揉皱了,囫囵塞进嘴里。
一身紫袍的人影飞蹿到面前,鹰爪般的五指一把捏住脖颈,将他整个提在半空。
“你,你……你用毒……”
“呵,不错,这招本来要预备对付裴玄思的,今晚先拿你试试鲜。”
“深更半夜的,赶这么急,来,让本大将军瞧瞧,肖缙云让你送什么出去。”
薛邵廷冷笑着,拇指和食指向上捏住下颌,迫使那人张开嘴,跟着探进手去,将那封半截咽进喉咙里的信又提了出来。
第64章 芰荷香 阿漓,你不会是有喜了吧!
夜色渐去。
前院的法事道场终于散了, 整宿未停的鼓钹诵经忏声沉寂下来。
寒风鼓荡着接连成片的旌幡、白绫,再将抛撒的纸钱漫天卷起,纷扬如雪般随风飘向后院。
天色将明未明, 檐头下那串应景的白皮风灯倒先熄了。
隔门的厅内,供桌上的长明灯已经快到油尽的时候, 四下里一时比夜间还显得昏暗。
姜漓跪在火盆边的蒲团上, 双手合十,泥塑般纹丝不动, 只有口唇微微开合,默声念诵着经文。
灯芯渐渐低垂, 像时候久了也疲惫难支, 火苗散映着昏黄的光, 将她光致洁白的脸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韵,但仍旧看不出丝毫暖意来。
通廊里脚步声促促地响起。
很快,府里的老家院就跨过木槛从条门进来, 没等走到跟前就看到她眉心泛紫的红印子, 心下不忍的叹了口气, 打着躬低声劝道:“老奴叫人在前头预备了朝食, 少夫人多少用一些, 好去歇着吧。”
姜漓迟迟地睁开眼, 许是跪得久了, 人有些木讷,转眸看他的神情微显怔懵。
“几时了?”
“刚进辰时,天亮了,今日已经是第三天,少夫人要是再这么整夜整夜地守着,身子便真要熬坏了。”
老家院看着她疲惫无神的脸色, 咂嘴连连摇头,伸手就要来扶。
姜漓刚才静心诵经时还不觉得,现在却感到脑中那股昏沉劲越来越重,但还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什么大碍。
“超度最重心诚圆满,我这里还有小半部<地藏经>没诵完,若是缺省了便前功尽弃,对逝者也是大大的不敬,老家院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等稍时做完了这一课,自会去歇着。”
略顿了下,又吩咐道:“三天停灵之期要到了,明日大殓存枋是最要紧的事,我和你家公子都不能在旁露面,所以,还是只能辛苦你老来操持,别的不多说,千万别误了时辰就好。”
老家院塌腰应了声“是”,听她想得周到妥帖,事无巨细的交代,眼中不由泛起泪花:“老太君当初那般恶待……少夫人不光不记恨,还如此仁孝,真是……真是世上难找的菩萨心肠……”
姜漓有点听不得这样的称赞,微蹙了下眉,淡声打断他:“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我这么做,一来是先前答应了府上张二公子,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二来么……你家公子如今还在养伤,诸多事情若要亲自来甚是不便,我索性……嗯,暂时替一替他,也算还了上次相救的情了,绝没有别的意思。”
她一本正经,把理由摆得冠冕堂皇,面上让人听不出一点破绽。
那老家院毕竟迎来送往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察言观色,从那貌似沉定却又忐忑的眼神中,便知道多多少少有些言不由衷。
当下也不说破,又劝了几句,见她执意要有始有终,只好叹着气往长明灯里添足了酥油,然后恭恭敬敬地从条门退了出去。
姜漓重又阖上眼,继续默诵那部《地藏经》。
只念了几段,脑中昏沉的感觉就愈发显得重起来,到后来连那些熟印于心的经文都开始错乱起来。
她也知道自己这点精气神已到了极限,但还是强撑着把那半部经文念完,又在火盆里化了一提纸钱,才吃力地扶着供桌站起来,拖着步子迤迤从后门走出去。
大约是为了散香火气,内廊里的窗半敞着,晨间的风在狭窄的通道里拂掠,寒意逼人,透进袄子里,顷刻间上上下下传了个遍。
姜漓不由打了寒噤,只觉那股冷劲儿顺势窜入脑中,登时一阵晕眩,赶忙扶着墙稳住身子。
她隐隐觉得不妙,靠着墙自己把手搭在腕上,很快觉出脉象弦丝般又细又沉,是积劳过重,神气不足,又受了寒的症状。
这样子若再到外面见了风,十有八九真要大病一场,到时不光自己难受还徒惹麻烦。
寻思着还是叫人熬碗姜汤来驱寒,再写个方子调理。
姜漓只觉下唇干得发疼,有意无意将那股淡淡的咸腥抿进口中。
血的味道半点也不好,她懵懵然转过身,想回到厅里,却发现站了这一会儿,两条腿又沉又木,半晌才迈开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