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花月鹄
时间:2021-11-24 00:36:08

  脚下虚浮的像踩在软垫上,只能一点点向前挪,胸口不知堵噎什么东西,不住向上涌。
  她扶着墙勉强走了几步,那股烦恶已经顶到了喉咙口,终于压制不住,张嘴就哕了出来。
  踉跄前倾的身子倏然被揽住,有只大手虚空着掌心在背上轻拍。
  姜漓一怔,吐出淤塞在嗓间的东西,回眸便迎上裴玄思忧急的目光。
  “你怎么了,觉得哪里不舒服?”
  “你出来做什么?你那伤……见不得风的。”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言罢又默然相望,澄澈如水的眼中都是真挚的关怀。
  “不怕,这点伤已好的差不多了,老躺在房里才真是难受,出来见见风反倒清爽。”
  裴玄思温然一笑,解下外袍就要往她身上裹。
  “不成,你快披上……”姜漓虚软无力地推着他的手,“伤得那么重,再染了风邪,引出旁的症来,你……你是不要命了么?”
  情急之下,声音竟然粗哑干涩,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裴玄思转了转眸,狡黠地挑起眉:“那,干脆就一起披着。”
  话音未落,也不等她答应,便顺势一裹,将那娇柔的身子合衣揽进怀中。
  厚重的外氅内衬软绒绒的,带着他炉火般的体温,瞬间驱散了全身的寒意,熟印在嗅识中的薄荷气紧随而至,随着鼻息渗入脑际。
  “你怎么能这样……”
  姜漓哪料到他会借故占便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叫他得逞了。
  她心里明明知道不该如此亲密,可现在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似乎也没有起别的念头,于是默然别开眼,避开那两道目光。
  裴玄思满意地瞧着她脸上褪去抗拒之色,耳根泛起红晕,又见那双俏目中满含的血丝,才隔了一天半日,便眼看又清瘦了两分,不由心头一痛。
  “阿漓,这些日子实在太辛苦你了。”
  他疼惜地抬袖帮她抹去唇角的残涎,余光瞥着地上那滩寡淡的呕吐物,蓦然又念头一转,冲口道:“阿漓,你不会是……有喜了吧!”
  这话让姜漓针刺似的一颤,立时把眼横了过去:“你瞎说什么呢?”
  裴玄思像没听到似的,双眸光彩熠熠,其中交杂着兴奋和喜悦,笑容不由自主地在唇角绽放开来。
  没来由的神气委顿,刚才还吐成这个样子,难道不是有喜的征兆么?
  经过那晚至死难忘的缠绵,他和她早有了夫妻之实,到现在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水到渠成,自然而然,这事不用怀疑,定然是错不了的。
  “怎么是瞎说,这事可马虎不得,保险起见,回头差人暗中请义父过来替你瞧瞧,可千万别出了岔子。”
  听他自说自话,像已经认定了似的,还公然随着她称呼起义父来了,姜漓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他不会知道那晚之后,她就毅然喝下了避子汤绝了后患,断然不会有身孕。
  而现在,他身子伤成了这副样子,肾气无法复原,往后也难能再有子嗣,自己还懵然不知,以为伤好后还能跟从前一样。
  想想他无子送终的凄凉,也实在是可怜。
  姜漓不由心中暗叹,转念又想,既然都已经和离了,他将来有没有儿女,关她什么事?难不成还盼着跟自己扯上关系么?
  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怪怪的,赶忙咬唇正色道:“请义父做什么,根本没有的事,你别乱猜疑……我刚才自己把过脉了,不过就是有些疲累,又受了点寒,胃气上逆,才呕出来而已,哪有别的缘故。”
  裴玄思愣愣地听完,神色间十成里八九成仍是不信,尤其瞧见她双颊飞起的红霞,更是眼神玩味,当下笑吟吟地点头:“好,好,好,不管怎么说,身子不舒坦,就得赶紧歇着,来,咱们走。”
  言罢,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姜漓惊得花容失色,刚才两人裹在一件衣服里就已经够逾礼的了,现在这般亲密的架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迎面叫人撞见,往后还能容她说得清楚么?
  “裴玄思,你别这样,放手……快放下我……”
  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在他怀中恣意挣扎起来。
  裴玄思毫不在意,由着她挣动拍打,自顾自地拖曳着步子向前走。
  姜漓看不见身下,但也很快觉察到他的异样。
  那条伤腿显然使不上什么力气,几乎是直挺挺地拖着向前挪,连自己都仿佛能觉出伤口牵动的痛楚,不自禁地替他觉得艰难。
  她心头一软,当下不敢再强挣了,软在他怀中,有意无意把脸埋在那坚实的胸膛上。
  裴玄思没有垂眼看,紧紧抱着那终于安静下来的火热娇躯,仿佛拥有了这世上最贵重的宝物,半点也不肯放松,脚下虽然僵滞不畅,却坚实稳重,一步步走得越来越快。
  回到后厅,再转进内室,沿路没有遇见一个人。
  姜漓暗地里松了口气,正想让他放自己下来,裴玄思却径直走过去,将她放在了床榻上,紧跟着自己也坐到旁边,挨着身子俯近。
  她悬着的那颗心立刻紧起来,不知他又想怎样。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仆厮叫道:“禀公子,那……那个昌乐郡主来了!”
 
 
第65章 倚晴空   京里人就爱搞事
  裴玄思坐在四轮车上被人推到前院正厅时, 徐允贞正真模真样地在棺木灵位前进香,身后宫人仆厮,还跟着十来个身着公服官带的人, 显然都是潞王府一党的朝臣。
  他睨着那张藏在面纱后的脸,攒在胸腔里的火立时顶到了天灵处, 每一处发根都燎得发烫, 双手在袖筒里紧攥成拳,指骨节节脆响。
  若不计利害, 这些人在他眼中和蝼蚁没什么两样,举手间就能碾死在面前。
  但他毕竟不是一时冲动便热血上涌, 意气用事的人, 暗自忍下这口气, 看对方进完了香,才示意身后的仆厮推车过去。
  “臣见过郡主,多谢郡主屈驾吊唁家祖母, 臣实在愧不敢当。”
  “这说的哪里话, 虽说三书六礼还没成, 可圣上赐婚的诏书可是写得明明白白, 本郡主怎么也算是裴家没过门的媳妇, 来祭一祭老太君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徐允贞盈盈转身, 上下打量他:“哟, 上回见你还躺在榻上人事不知,今日居然就精神了,这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还是被哪个称心可意的人儿伺候舒坦了?”
  这话里带刺,像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才兴师动众地找上门来。
  裴玄思坦然不惧, 淡着脸拱手:“郡主说笑了,臣的身子自己有数,这点小伤自信还没什么大碍。”
  “有数?没大碍?呵,你这样子可不像哟,我瞧着好生心疼呢。”
  徐允贞阴声腻语,脸上忍俊不禁,背后那些同党朝臣也都拿各色各样的眼神瞟着他,若不是在灵堂里,恐怕早就幸灾乐祸得笑成一片了。
  站在最前面的人暗中觑着脸色,当即恭敬道:“郡主日日念着裴军使,总这么悬着心不是个办法,微臣窃以为裴军使身为潞王府仪宾,今后就不可再担当戍卫、警跸之类的差使了,不如趁着这次的伤,索性便脱了掌兵的职役,待伤势大好之后,再请郡主请旨赐封官爵,如此裴军使不必再以身犯险,郡主也不必再牵肠挂肚,日日在王府中做一对神仙眷侣,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话刚说完,旁边纷纷附和着点头称“是”,接着又有人接口道:“此议甚好,裴军使现下多有不便,微臣等愿意代拟奏疏,呈递圣上。”
  徐允贞蹙眉“啧”了下唇,貌似为难:“你们说得都没错,可照他的性子,若是猛然间手上没兵可带了,只怕一时还真受不得这份清闲呢。”
  先前那人立时跟声道:“这有什么受不得,戎马沙场不过也是为了博取功名,如今功名利禄已摆在面前,还计较那些做什么?裴军使是人中俊杰,自然不会辜负郡主的一番苦心。”
  “嗯,倒是这个理。”徐允贞深以为然地点头,视线冷然带笑地转回裴玄思身上,“仪宾,你说呢?”
  裴玄思瞧着这群你唱我和的人,不由暗笑。
  好么,短短几句话之间就削夺兵权,让他成了没牙的老虎,再送进潞王府里当病猫圈着,里里外外“安排”得妥妥当当。
  可是,会有这般容易么?
  他抿唇微挑,脸上毫无异样,反而一副如释重负的轻松:“不瞒郡主,臣近来还真起过这个念头,既然郡主也有这个意思,诸位同僚又情愿代劳,那便再好不过,臣索性就放心专候圣旨了。”
  说着,就朝她身后致谢似的抱拳。
  这副顺顺从从,还满不在乎的样儿,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依着他的脾气,断然不该如此轻而易举就被镇住,莫非其中藏了什么玄机?
  众人一时有些愣,徐允贞也满眼狐疑,盯着他瞧了半晌,鼻中轻哼:“那好,就这么定了,哦,听说后进厅里也摆了令堂,当初我来贺喜老太君受封诰命的时候,两人还在那里面说了好一阵子话,唉……现在想起来,少不得叫人感叹世事无常了。也罢,今日既然来了,无论如何都得去瞧瞧,才算圆满。”
  她说着,便自顾自地转向厅后,走出几步,见他原地未动,故作怨中含冷的斜眸道:“仪宾,这可是裴家,你不在旁边陪着,就不怕本郡主走错了地方么?”
  话往外一撂,里面暗藏的刀锋却已经招呼到身上了。
  裴玄思早料到她会这样,瞧着那副急怒难耐的架势,不由好笑,比手说声“郡主请”,便示意背后的仆厮推动四轮车跟上。
  徐允贞见他好整以暇,丝毫没有心虚迟疑,拂袖快步走向连廊,目光一路在各处逡巡,眼底积聚的怒意越来越沉不住。
  来到后院,她没让随行的宫人再跟着,一个人推开门,硬生生闯入厅里。
  等裴玄思被推进去,仆厮还没把门掩好,她便瞪着眼回身怒道:“姜漓那贱人呢!你到底把她藏在哪里了!”
  忍了这半天,终于装不下去,露出真性来了。
  裴玄思自己转着车轮往边上挪了挪,不紧不慢:“郡主不是来吊唁老太君的么,怎的问起不相干的事来了?”
  “住口!你少装模作样,我已经知道了,姜漓就在这里!”徐允贞阴恻恻地“呵”笑,“算你聪明,能想到把她藏在家里,还真是没想到,你的狗胆居然这么大。可是,哼,你以为这样就天衣无缝,万事大吉了么!”
  裴玄思暗地里在思忖,一时想不出是哪里泄漏了风声。
  这时对方已经把话挑明了,他仍旧装着糊涂,讶然不解道:“郡主这是听信了什么传言,我和她已奉旨和离,若还放在身边就是抗旨欺君,这罪过谁吃得起……”
  “放屁!”
  徐允贞扯开嗓门吼得声震屋宇,血红着一双眼,兀自压不住那股火,怒不可遏地一脚将烧纸钱的火盆踢翻,里面残余的灰烬撒得满地都是。
  “裴玄思,你当我是傻子么!一点凭证都没有,就白白找上门来诈你?”
  她脸上的面巾一起一陷,□□,哼声冷笑:“实话告诉你,东阳书院里有人酸文假醋,写了封书信给姜漓,指明送到你这里,呵呵……没想到吧,你那个小青梅早不知道跟多少男人纠缠不清了,枉你还像宝贝一样把她捧在手掌里,藏在心尖上。真是好笑,哈哈哈……”
  裴玄思的目光从翻倒的火盆上陡然一转,杀意森森,攥在袖筒里的拳头抻开五指,掌心顺势劲力倾吐。
  无形的气浪在身下翻滚,转瞬便喷薄而起,四下涌动。
  徐允贞还在大笑不止,蓦地里一股风从背后袭来,直戳在后颈上。
  她立时噎了声,不自禁地回头去看,冷不防又一阵更大的风卷着地上的纸灰,迎面灌了一头一脸。
  她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吓得惊叫起来,慌忙扑打着灰烬逃到日头晒在地上的斑影里。
  “你……你捣得什么鬼?”
  徐允贞瞪着他责问,眼角却怯怯瞟着供桌上摇曳的长明灯和诡异晃动的灵牌,声音也在发颤,兀自不信光天化日居然会生出这种邪□□。
  裴玄思微微侧着头,冷眼斜睨:“臣也奇怪,老太君着急显灵,怎么就冲着郡主来了?该不会……”
  “你别瞎说!”
  徐允贞厉声打断,眼中的恐惧立时又深了几分。
  突然间“哐”的一响,那只火盆竟然不扶自正地翻了过来。
  风声猝然又起,把满地散碎的纸灰卷得上下翻飞,打着旋儿扑向她。
  徐允贞惊声尖叫,这回吓得腔调都变了,抱着脑袋夺门而出,没留神月台下人影幢幢,迎头就撞在一个人身上。
  对方“啊哟”一声痛呼,“咝咝”的抽凉气:“天老爷,郡主这是怎么了?着急忙慌的,咱家这把老骨头可禁不起这般捶打。”
  徐允贞也撞得七荤八素,被旁边的宫人上前扶住,才勉强站稳,看清对方是圣上身边的老近侍,不由一愣,抚着额角尴尬道:“这……刚才有只虫子飞到身上,我一时吓慌了,没瞧见公公……”
  “嗨,老奴岂敢让郡主赔罪,可是……这时令还有飞虫?刚才那架势,咱家还以为郡主遇上鬼了呢。”
  那老太监撇了撇嘴,迎着被仆厮推门的裴玄思走上台阶,人已换作笑脸。
  “哎呀,好了,好了!裴军使的伤终于有起色了,咱家这几日一直悬着心,吃不下,睡不着的,生怕出什么岔子,现在看你这气色,咱家也就放心了。”
  “多承公公挂怀,玄思惶恐。”
  裴玄思恭敬称谢,作势便要强撑着起身。
  “哎,免了,免了。”那老太监赶忙扶着坐好,丝毫不摆架子地在他肩头轻拍,“上回不是说了么,裴军使如今跟咱家是一家人,既然如此,那就不说两家话。今日老奴来,除了为府上老太君的丧事致祭外,嘿,还有道旨意要宣。”
  他眨眼一笑,随即直起腰,朗声道:“上谕,神策军使裴玄思不顾己危,舍身救护朕的股肱近侍,精忠之诚凛然,着伤愈后仍领本职,加封武宁节度使,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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