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话打动了江承晦,还是她的真心。
江承晦竟然真的在路边停下车,降低窗,心不在焉地扳动打火机,拭过钢轮点了根香烟。
“给我带一盒。”
盛华珠当即应下,念头一转,江承晦不爱食这些的。
然而时间紧迫,顾不上太多,她百米冲刺奔向手工店。
周遭静下来。
江承晦咬住滤嘴棉,一偏过头,后视镜里是铺天盖地浓艳艳的落日。
桥下的海水漫上岸边,褪去岸边,撞开一行金灿辉煌的流动照影。
第11章
一年前,某位即将离校的学长放话,没经历过逃课的高三生活是不完整的。
话音落地,被教导主任一声怒斥,破口大骂赶下了台。
但蓝莹对此豪言壮语不能再赞同。
一个普通的周日中午,放了学,池岛收拾课本,准备去图书馆打发时间。
她大摇大摆走进她们班,坐在前桌椅子上,撂下书包,“池小岛我们逃课吧!”
池岛:“……?”
她看着蓝莹挂在眼下的黑眼圈,咽回疑问,嗯了一声。
前往火车站,两天两夜,抵达山城。
蓝莹的校服外套系在腰间,全程困得迷迷糊糊走出出站口。
“我就是想来看看,我那么费力气想考的大学什么样。”
然后入住青旅,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起不来。
池岛好笑又有点心疼,让她睡吧,留便签说自己先去走一遍,熟悉路线。
免得到时候两人晕头转向。
踩好点,已经是三小时之后。
池岛对大学没什么归属感,无意参观。
回程路过一家不小的书吧,掉头钻进去。
营业员问要喝什么,待在阅读区域需要点单。
她买了一杯最便宜的,两周生活费,询问后得到回答,可以送去青旅。
这时候蓝莹应该睡醒了。
书吧人不多,偶尔有对话,声音都很低,断断续续。
“I do not choose to be a common person...
(我不选择做一个普通人……)
“I do not wish to be a kept citizen,humbled and dulled by having the state look after me....
(我不想成为一位有保障的国民,孱弱而沉闷的安享着国.家的照顾……”
“I want to think and act for myself,”
(我要自由的思考和行动,)
“to enjoy the benefit of my creations...”
(我要纵情于我创造的价值...)
池岛走到当代文学作品的分类书架边,闻声看过去。
感谢那人的翻译,以她英语仅飘过及格线的水平,几个生词并不能听懂。
复刻九鱼图的金属屏风后,坐着一小桌人,江承晦背身相对,朗白的硬质衬衫外,套了件黑色马甲。
他说一口流利的英伦腔,与看不出国籍的蓝眼中年人交谈。
潮热午后发生了奇迹。
寻常的雨,关住的门,她怕这世上很多事情。
那短暂几秒脑海中浮过立马横刀的影像,经一场烽火,大醉而卧,是她这一生见过最高不可登的强大。
周围没有镜子,江承晦像背后生出监控。
他敏锐察觉视线,止住了话转过头。
池岛左手还搭在书架上忘记取书,笑了笑算打招呼,不知道看上去僵不僵硬。
遇到他,其实她是开心的,只不过打扰了他们的谈话,心里实在没底,如果介意,就是分不出轻重。
江承晦记得今天礼拜三。
池岛不自然地移开眼睛,她背上松松耷拉着书包,一身灰蓝校服,大了估计有两个码,手腕在裤边垂着,细得硌人。
一个系黄丝巾的年轻女人穿过过道,池岛走出屏风间隔的有限范围。
“……把扶手盒里的东西取来。”
他将车钥匙递给事务秘书,几句话,结束此次见面。
书吧靠窗设一张大长桌,池岛坐在桌前,随手翻开了别人看后懒得放回原位的书。
她纠结要不要离开,心中说走,身体限制了想法。
手边忽然被放下一个长方形扁盒,上面印着油画质感的森林场景。
江承晦处理完了其他事,手掌端着茶水七分满的钟式杯,放到吧台,让直接倒掉。
回头道:“黑巧克力,有人去买,托她给你带了一盒。”
池岛走好一会神,说了句谢谢。
或许只是顺手的举动,十分微小,谁会大惊小怪,却使她陷入巨大沉默。
不是父母不是亲戚,某一个时刻她被记起来,于是也分享到那一份好。
因为在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的人身上反而得到了,她看到自身的无力和悲哀。
这是她最破碎的地方。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四月的山城有着真正的春天。
与走在街上穿薄外套的年轻人擦肩而过。
仿佛来到另一个星球。
过了步行街,就是一所小学。
他们经过学校的时候,赶上放学时间。
一个个小不点鱼贯而出。
池岛走路慢,几次落在江承晦身后。
倒也不是完全跟不上去,需要很认真,提起十二分精神。
才能保持站在同一条线上。
他迈出一步的距离,顶上她两步,大有孤身打马的气派。
左手提黑色鳄鱼纹皮革箱,色泽发旧,看上去不止用了三五年。
池岛又隐秘觉得,江承晦是一个很长情的人。
她左顾右盼,沿途看什么都新鲜,都明亮。
经过电线杆,后面站两个小孩,其中一人手里拿半盒小超市卖一块钱的划炮。
直直瞅过来,脸上挂着恶作剧前的紧张和掩饰的得意笑容。
猜到划炮要被扔在身边。
池岛来不及反应,飞快抬起手,从背后捂住江承晦耳朵。
下一秒脚边骤然炸响,地面飘起一团青灰色的烟雾。
须臾间随风缓缓消散。
池岛一同收紧的心跳这才平缓,松开了手,发觉江承晦停住脚步,微回身。
她想了想意有所指笑着走上前,挡住小孩望来的视线。
“我记起爱因斯坦一条理论是说,人跑得越快,表走得越慢。”
江承晦步调慢下来,不说话时紧闭的嘴唇没有丝毫疏松。
一个无比自然的小幅度弧形,像笑,又不像,她收回目光放弃,琢磨不透了。
“上个月月初我回的国,前些年在哥本哈根,惠灵顿,洛杉矶辗转,”江承晦侧着头说起自己,
“几乎住飞机上,待在空中的时候比陆地多。”
太脱离正常生活了。
池岛了解少之又少,不知道能接什么话。
只是毫无意义地应了声,“这样啊。”
后知后觉这是一种解释。
熙熙攘攘人潮中她和他肩并着肩。
愧疚了一下,心软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内容出自美国政治家Dean Alfange
【I do not choose to be a common person.】
【I do not wish to be a kept citizen,humbled and dulled by having the state look after me.】
【I want to think and act for myself,to enjoy the benefit of my creations.】
第12章
山城之行,逃来的几天假期,一回神已经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持续两日放晴,最后一天窗外天色阴沉,透着风雨欲来的昏黄,没多久下起了雨。
池岛起来早,学生时期即便哪天空下来,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也会有严厉的生物钟催促照常醒来。
近中午十二点的火车票,实木床下铺,蓝莹恢复了状态,靠存在手机上的图片背知识点。
池岛和她说了一声,打伞出去散步。
最后到了花掉她两周生活费的书吧,她收起透明伞页。
半步外,雨线断断续续,顺着屋檐上花边勾头的瓦片滑下来。
一同走过的街道湿漉冷清。
中午就要回北方小城。
池岛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遇到江承晦。
赌的都是运气。
从蒙蒙细雨变成磅礴大雨,风也一刻比一刻还冷。
其实她有点想回去了,但早上接到老师的电话。
说这场逃课下不为例,还说要再接再厉,各科老师都私下表扬了她那天有好好听讲。
十点过半,一个红绿灯变幻颜色的瞬间。
池岛远远看见江承晦自街头另一边穿行而来。
赌赢了,这家书吧果然是他住址或公司附近,是常来的地方。
他避雨的伞换了款式,仍是不同于来往行人色彩浓郁的纯黑。
青旅年轻人多,年轻人多的地方是很意思的,会组织烧烤夜半吹笛放露台电影。
昨天,她从影片中看来一个新式的浪漫的说法,黑是宇宙的底色。
当时就想到了江承晦,抬起头,看着满院子的人总觉得空空的。
到了书吧前,江承晦拇指压下按钮,雨伞自动收拢后放进门口的镂空收纳架。
他对于她的出现没有表现多少意外,只是问,“怎么不进去?”
“看看雨,”池岛拉着书包肩带说,“隔着玻璃总不好感受。”
在他到来之前她真的这样想,不过后半句就是借口了。
一扇窗所能望见的范围终归有限,怕错过。
江承晦笑了下,他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池岛比自己考上一本还意外。
意外之余只剩珍贵了,这辈子见一回少一回,或许今天一别都不会有下一次。
“看够了?”
池岛点点头,一同进到书吧。
屏风后的靠窗座位,服务生上了一杯怀姜茶。
江承晦示意放到她手边,他取出牛津皮商务包里的笔记本电脑。
戴上灰丝框眼镜,注视着屏幕,“快高考了吧?”
蓝莹每天都在念的,池岛精准报出一个天数,盯着人看久了,自觉别扭偏开头。
“我没什么紧迫感——”说到一半,她忽然顿住。
耳边回响江承晦说过的话,‘年纪不大,挺消极’。
她两手指端发凉,抱着怀姜茶茶杯带上了一点微微的烫。
胡言乱语极力扭转,向积极的一面。
“江先生我其实来这里是特别喜欢这家书吧,喜欢有书的地方,越多越喜欢。
“以后我也想开图书馆,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
江承晦神情淡淡,视线移开屏幕。
“看到是书吧,怎么想的是图书馆。”
一经他问出,池岛也才发现。
想法突如其来冒出了头,之前都不曾注意。
没有得到回答,江承晦并不催促,回到手中的工作。
池岛陷入思考,片刻之后有了答案。
“只要是书就够了。”
不需要盈利。
江承晦透过架在鼻梁上的镜片看过来,灯光渡过了灰色丝框,留下半圈穿梭流畅的光,他的眼睛比意料之中还要漂亮。
话语都很美好,“希望我能去你的图书馆坐坐。”
很多年以后,池岛回过头,初次对于未来有了认知,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她希望江承晦只是说了一句适逢其时的场面话,因为她后来没能做到。
而当时池岛几乎见到那样的场景。
江承晦正装进入门扉,径直走过水墨痕迹的朗润地面,四顾一行行书架,最终她会进入他眼中。
“一定会的。”
池岛对那一刻,对未来坚信。
她想,她都这样舍不得山城了,还有什么不能做到。
键盘声停了又响,江承晦并没有再说什么。
池岛大着胆子问,“江先生,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工作正常,一切在既定范围,”江承晦说,“会有比预期好或者坏的情况发生,但我不愿遇到。”
片刻,池岛闷闷噢了一声,问最近工作顺利吗。
得到肯定回答。
她以为会是关于梦想的探讨。
比如“当科学家”“成为医生”“开天文馆”之类。
江承晦的目光太现实,让池岛觉得,刚才提出开图书馆的对话,从他的观点实际方面来看并不成立。
是年长者的宽容,是时间差造就的不能理解和无须多言。
很像小孩子悄悄跟老师讲以后要做宇航员,登上月球。
老师夸了句真棒。
挺正常一件事,年纪经历性情横贯中间,她没办法明白江承晦对很多事物的看法。
结果偏要站在同一位置,脑海中补充太多,现在就有点被自己打击到。
她看看专注于工作中的江承晦,郁闷起身。
去不远处的书架上找了一本书回来看。
第二十九分五十七秒,江承晦处理完最后一封日常邮件。
池岛眼睛黏在书间,看得快到趴桌子上,一看颈椎就不好。
她认真看了会书,提笔在小本子上摘抄下文字,左手一松开,半边书翘起来,露出了名字。
如何摸东北虎的屁.股。
江承晦相信,她是真的想学会并上手试一下。
他几乎乐着摘下了眼镜装进便携盒。
“……小疯子。”
墨水瞬间飘出横线框,滑下一道破折号。
池岛抓着笔怔怔仰起头,突然从小孩子变成了小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