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男人却是淡漠至极, 置若罔闻。沈约只是轻皱着眉, 有一种心慌意乱之感,恍若有什么脱离了掌控。
与此同时,相距不远的偏僻小道上,丧幡长飘。
牵引灵柩的挽郎口唱挽歌:“出日入月,景不灭兮。人命无常,递相阅兮……”
听说这位七娘子生前蕙质兰心,灵慧温柔,是个待人极好的善人。只可惜命数不好,红颜易逝。
宫道之上,骏马飞驰。
沈约怀揣着深深的不安,顾不上多问为何皇上看起来气色不好,述职禀告之后,就匆匆回了府邸。
属下一身冷汗,低着头:“萧七娘子前三日……已经病逝了。”
桌上的玉砚坠地,碎了个干净。
沈约眼底的希冀,亦破碎了一地,只剩空寂。
-
萧夕颜附身在这木簪子里已有一段时日了。
她如今五感清明,身体从未这般轻盈,无病无痛,不畏寒热,也不会感到饥饿口渴。
少女的身体透明,如同云烟般飘起,又伏趴在了檀木桌案的一侧,头偏向一边。晨光穿透过她的躯壳,没有在地上照出任何影子。
桌案的另一边,是正低头书写,眉头紧皱的俊美男人。
他的瞳仁间淡金流转,在熹光的照映下如同分外剔透的琥珀宝石,美得惊心动魄。沈约彻夜未睡,每批完一沓公文,就饮一口烈酒。
萧夕颜只能无声无息地陪着他,她有些欢喜,又有些难过。
欢喜的是她竟未魂飞魄散,还能日夜与沈约相见,留在他的身边。
难过的是她走之后,他过得并不好。
萧夕颜在院子里灿烂的阳光之中,感受到了生命的枯竭。然而她在遗憾之中,倦累地彻底合眼后,意识竟未消散。眼前就像走马灯在旋转,浮现出她那短暂而苍白的生平。
从出生时的牙牙学语,到变成那个总被忽略的纤细病弱的孩子,尔后又渐渐出落为了知礼听话,慎微温顺的模样。
还有及笄那年,无羁山上杏花雨落,那双淡金的眼,她的心跳怦然。
于是,她终于想起了他。
萧夕颜看着侯府中淡漠的亲眷,心中却没有多余的伤感。
仿佛她已偿还了生恩,与他们一切都两清。
和光哭得很伤心。因那木簪子生前似乎被她十分珍惜,于是也被放入了随葬之中。萧夕颜恍惚地随着那棺木一起飘着,不知死后自己会去往何方。
挽歌唱响之时,她恰好见到一墙之隔外,百姓振臂高呼,沈约率军骑马而过,他的眉眼如积雪淡薄。
萧夕颜模模糊糊地想着,没想到此时还能再见他一面,也算是上天最后待她不薄。
紧接着,她就随着灵柩一齐来到了坟山。当棺椁渐渐被一gg泥土所覆盖,她又开始感到害怕。山头寂寥,入夜尽是漆黑。
难道她死后也仍要与孤单为伴么?
可萧夕颜没想到,才不过黄昏时刻,就有一行利落精干的黑袍人,持着令牌,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将她的棺材掘了出来。
然后又吭哧吭哧地扛到了摄政王府。
……
萧夕颜震惊未散,直到看见自己的棺材被停放在秦王府的厅堂里。沈约掀开沉重的棺板,用颤抖的手将她抱了出来。
那一瞬间,萧夕颜差点以为,自己也和他一样能够落泪。
分明她如今已无知无觉,可那滴泪却仿佛透过躯壳发冷的体肤,灼伤了她。
她已经有些不好看了,可男人毫无嫌弃。
沈约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入怀中,让她靠在他的肩上。他的下颔搭在她的头顶,手掌抚过她瘦削的背,仿佛珍宝终于失而复得。
安静的空堂中,沈约孤怆而无声地拥着她。他甚至不敢抱得太紧,生怕这副伶仃的骨架散了。
“你怎么没等我回来呢。”他低声说。
萧夕颜怔怔地看着他,可魂体无形无声,不止是眼泪,她连一声叹息也发不出来,一阵柔风也吹不起。
就这样,她被留在了摄政王府。
沈约扣留了她的遗体,令人用沉香熏然,又换了一副金丝楠木棺材。他将那只木簪拿了出来,放置怀袖之间,随身携带。
某日,萧夕颜随沈约飘至地牢。她竟惊讶地看见一副故人的面孔,只是那张脸上充满了恐惧。
“筱竹?”
“殿下,此婢已招,乃安乐公主所指使。供词皆在此。”
沈约的手紧攥着那张纸,眼神不带任何温度:“她该死。”
筱竹在极度的惊惧之中死去。
永宁三年末,纪庭泽与安乐公主完婚。敬宗沈昱不知缘何骤然病发薨逝,由十岁的幼帝沈铎继位,摄政王奉旨揽朝政。
沈约夺棺之行,未曾遮掩半分。言官参劾,流言四起。只是碍于摄政王权势滔天,所有嘈杂不休的人,也渐渐因各种原因而噤声,无人再敢直面谏言。
毕竟小皇帝都还得靠着摄政王处理朝政。
此事却难堵天下百姓悠悠之口,有人说此女郎生前曾与驸马爷有过一桩婚约,摄政王乃夺臣妻之行。又有人猜摄政王乃因爱生恨,故而死后也不放人入土为安。
又有人猜测此女水性杨花,然而散布这等污蔑之辞的人却没再侥幸逃过,皆狠狠受了冷酷的牢狱之灾。
摄政王的“暴虐”之名,越演越烈。
可沈约对一切非议不管不顾。男人下令这些事时,手抚摸着簪子,仿佛无声的抚慰,眼神如同堆积满了尘埃的宝石。
他不知道,萧夕颜就安静地飘在他的身侧。
他为她睚眦必报,可她却忧心忡忡。
沈约毫不手软,所有曾欺她负她之人,都不会放过。尤其那夜筱竹引她去看花灯,暗地实则受沈玉媚所收买指使。沈约笃定她的病逝,就是受此事刺激。
因此沈玉媚首当其冲,为沈约最先疯狂报复。
他没有选择直接杀人斩首,死亡不过一瞬,太轻了。沈约要的是他们摧肝断肠,将他们所有引以为傲,所有珍视之物彻底碾碎。余生皆苦刑,活着比死了都难受。
世人称他为修罗,并非没有理由。
宣平侯府则起初就一声不敢吭,郑氏生怕七娘不知何处触怒了皇亲权贵,死后仍惹来报复,最怕的就是引火烧身到侯府。
直到后来,萧夕颜还是下了葬,可那皇陵墓碑上却写的是‘秦王沈约之妻’。
众人才回过神来。
这等惊世骇俗,夺娶死人为妻之事,只有摄政王能干出了。
萧夕颜无法表述,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约毫无顾忌地出手,哪怕是小皇帝向他求情,也没有分得半分情面。
替她复完仇后,沈约依旧行事恣睢,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长安如今的风闻,不外乎这位杀神又斩哪个贪官污吏,屠尽了哪里的叛军……
百姓似乎畏惧他的权势与戾气,却也不可否认,大雍需要他来守护。
可除去冷酷之外,只有萧夕颜还能看到他的另一面。
沈约并不会将杀戮之气带回秦王府。深夜,萧夕颜可以聆听他清绝的笛音,也可以趴在沉睡的他的榻边,漫不经心地数着沈约浓密的睫毛。
若是日光柔煦,她还会陪着飘上秦王府的小楼,看沈约挑一块上好的木材,雕一下午的小兔,眉眼认真。
-
日子渐渐似水流过,萧夕颜偶尔也会丧失知觉,魂体像是不稳,她时‘睡’时醒,偶尔会缩回簪子里休息。
再清醒时,往往要过一会儿,才能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哗啦――”
男人拎起木瓢,清水打湿身体。
水流过他劲瘦有致的身躯,起伏的肌肉上的水珠滑落,淌过雄伟之处。沾湿的额发下,琥珀瞳色转暗,又闭起。
他在平息想她时的欲念。
簪子被搁在衣物口袋里,因沈约用的冷水,倒也没有雾气会沾染到。可萧夕颜作为魂魄,一切却是无遮无挡。
她只能被迫面对,全程都一清二楚。
哪怕移开了眼神,还是逃不开他低沉而勾人的喘息,余音绕耳。萧夕颜咬着唇,魂体若有颜色,那她便是绯色的。
萧夕颜在角落蜷缩了一会儿。
算了,既然无论生前死后,横竖都是她的,要不偷偷看一眼?
……
她不知又沉睡了多久。
这一次,萧夕颜忽然醒来,似是因为身边的纷繁嘈杂。
“摄政王请三思!……”
“恶僧已伏诛,施主何必火烧寺庙,再造杀孽。”
沈约淡道:“让开,不让本王连你也一起杀。”
那老和尚却俨然生死不顾,只絮絮言慈悲,求他网开一面。
沈约缓缓挥刀,那刀悬于和尚头顶,恍然将落。方丈依旧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就从容地闭上了眼。
萧夕颜满面焦急,恨不能化出实体,阻拦在他身前。
沈约,不要!
不知是她的意念过于强烈,还是巧合,木簪忽从沈约的身上掉了出来。男人眼瞳一缩,瞬间掷刀不顾,却紧张地将它拾起。
沈约小心握着簪子,仿佛感受到一阵温柔的风。
他忽放空失神:“罢了。”
摄政王下令撤兵,转身将离之际,方丈却在身后叩了一个头,颤巍巍道:“施主心善,日后必有福报……”
沈约的脚步一顿。
沈约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他始终将那只簪子握在手中,握得很紧。世俗非议,他其实早已不在乎。
“若是你,你也希望我少造杀孽,对不对?”
“如果你还在,我会听的。”
永熹十四年,摄政王沈约旧伤复发,英年早逝。
皇帝为其操办了盛大的丧仪,满城浩浩荡荡的白色,长安仿佛新落了一场雪。萧夕颜的灵牌与他的棺柩一路同行。
那只簪子,被妥善置放在逝者的胸口之处。
那是沈约的遗愿,他只愿来世,仍能与她相见。萧夕颜忽若泪如雨下,失去了所有意识。
-
“娘子,听说夫人那边似乎出了事儿!婢子方才见王妈一副烦闷模样,说是昨夜玉堂苑的灯三更才熄呢。”
萧夕颜抬眸,只看见和光关心的目光,和筱竹进屋后着急的面孔。
而她手中正拿着读到了一半的账册。
春光薄凉,天色洹
此情此景,令她感到熟悉与恍惚,仿佛仍然置身景泰二十四年。那个一切还未发生,所有都还未迟的清晨。
第26章
萧夕颜指腹摩挲着纸面, 触感是如此真实,春寒料峭, 筱竹掀帘的瞬间携来一缕冷风。她的心跳得飞快, 连这心跳的感受都是如此久违。
她又看向眼前忧心忡忡的和光,只觉如隔经年。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和光在她的灵柩边哭得泣不成声。
庄周梦蝶?抑或是蝶梦庄周?
女郎容色犹如霜雪,眼眸仿佛晨时破碎的露珠, 盈满迷惘。
和光担心地问了一句:“娘子?您怎么了?”筱竹亦有些不解。
“如今是何年何月?”
“景泰二十四年仲春呀, 娘子怎么不记得了?”
萧夕颜又望向铜镜, 这张少女的容颜犹带几分青涩, 不复最后病逝前的憔悴。
她不顾两名慌张的婢子, 匆匆走向屋外,只见梅花初放。她失神触碰, 花瓣湿润而柔软,她的指尖微微颤抖, 不敢置信。
上天竟分外垂青于她, 让她覆水可收, 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她被劫往无羁山, 与沈约初见之日。
萧夕颜如幽魂一般去往弄玉堂,她罕见地沉默着, 可还是听到了郑氏和昔日那般几乎别无二致的话语。
她强抑心中的颤抖,声音却坚定道:“阿娘,我不愿。”
郑氏面色一怔,似十分吃惊,缓了几拍, 才意识到向来婉顺听话的长女拒绝了她的安排。
“夕颜?那可是你嫡亲弟弟……”
萧夕颜心中苦笑一声, 声音清明如珠玉落地:“对, 阿娘,我不愿为宝瑜处理此事。他闯祸惹怒于夫子,理应知错就改,诚恳谢罪以求得夫子原谅,而非让家人出面代劳。”
“若我们帮忙料理此事,宝瑜终究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她又深吸了一口气,不顾郑氏震惊的神色,低垂眼眸道:“娘,女儿忽感身体有些不适,先回屋了。”
“等等,七娘――”
萧夕颜已迈过了门槛。
她走出了弄玉堂,步履匆匆,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快到衣袂飘扬,整个人像一只振臂而飞的云雀。
“娘子,娘子!等等我……”
和光跟在后头,一头雾水,又有些跟着莫名的开心。她好像从未见过这般欢快的女郎。
萧夕颜微微喘着气,终于停下,薄红的面靥露出一丝真切的笑。
她做到了。
已经改变了最关键的地方。
这一世,她不会再去书局买砚台,也不会拜托纪庭泽为萧宝瑜出面求情。更不会因此被掳到无羁山,与他相识。
若无她在,沈约定不会作出惹天下人非议之事。也不会郁郁自毁,无所留念而早亡。
她不会再与他有任何纠葛……
萧夕颜的长睫颤了颤,忽而像是心中被人挖去了一块,空落落的疼。但旋即,那双剔透的眸子又渐渐沉淀,决心已定。
她是已死过一次的人,没有任何人能逆转她的想法。
一切注定与前世不同。这一世,纵然只剩几年阳寿,她也要为自己而活。
-
“娘子,听说宫中突然多出了一位四皇子,刚刚剿匪而归,风头正盛呢。不过好像有一半的月弥血脉……”
萧夕颜正绣着一朵牡丹的针线,差点分神刺破了手指。
“和光,你说什么?”
和光疑惑地眨眨眼:“四皇子呀。不过如今也该称呼秦王殿下了――”
萧夕颜放下针线,望向窗外。如今才过立夏不久,绿叶摇曳,蝉鸣声时断时续。她忽然感觉有些不真实。
前世是深秋之时,长安城中才传来沈约的消息。
可今世沈约入山剿匪却只用了三月余,回宫也比前世提前了几个月。虽然只是一处细微的不同,一切都已翻天覆地。
萧夕颜再次清晰地意识到,她的重生扭转了许多事。
她拒绝了阿娘的请求之后,不顾她的冷脸,数月以来只是在积翠苑中安然避世。她对外界不闻不问,又将筱竹拨去了伺候别的娘子。
萧夕颜低头继续绣花,似乎风轻云淡,并不关心道:“和光,此后有关这位殿下的逸闻,就不必与我说了。毕竟是皇亲贵胄之事,不宜多在私下议论。”
和光不解其意,但她向来听话,便道:“好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