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用那双犹如稚鹿的眸子,好奇地望着他。
于是, 他俯身将小小的她抱了起来。
沈约注意到江鹤州格外不同的眼神, 流露出一丝惊异, 但他没有追问。
对弈非他所擅长, 知晓答案后便就起身, 横竖也早知输赢。“多谢,告辞了。”
竟是除此一问外, 半点流连之意也无。
江鹤州明白沈约向来是这副人情寡淡,利落如风的性子。亦无多余客气挽留之辞, 起身送他出门。
他的腿疾早已康健, 不过仍保留了偶尔坐轮椅的习惯罢了。
二人途径廊道, 府内遥遥似有女郎乐声传来, 只可惜已至尾声,如落花短暂, 须臾即逝。
沈约脚步一顿。“令妹在唱歌?”
江鹤州不假思索:“不是她,但琴是她弹的。”琴声悠扬,他眼底隐隐露出一丝骄傲之色。
沈约早已免疫对方无声的炫耀,暗念或许是府上其他的女眷,不宜多问。到底并未彻底听清, 思绪不过停了一瞬。
“就在此作别吧, 不必送了。”
目送沈约离去之后, 江鹤州招来侍者询问,得知萧七娘已走。他原路返回,至府内一处香闺,叩了叩门,随即缓缓推开。
他与妹妹之间,向来亲密无间,无须避嫌。
江鹤州随口一问:“月儿,方才是萧家娘子在你屋中唱歌么。”
江月听见珠帘声响,正匆匆将针线和布匹遮好。少女如同一只才刚藏好罪证的小花猫,半响才探出脑袋,神色微惑:
“是,哥哥,怎么了?”
少女鸦色青丝铺在脑后,眼眸澄澈如刚落雨后的天色,泛着无辜。似乎方才的一点慌乱,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事,并不紧要。”江鹤州静静地看了看她几眼,似笑非笑:
“月儿似乎有小秘密了。”
江月面上未显半点波澜,却有些心焦。她知道哥哥向来心细如发,却不想让他提前发现惊喜。
看起来冷淡的少女,只能出此下策,也是一向最好使的法子。
“哥哥……”江月起身,揉了揉眼:“我困了。”
分明是一张如月色淡薄的脸蛋,尾音却勾缠如糖霜,好似撒娇般低哝。少女以缓慢而拖沓的步伐,埋入了江鹤州的怀中。
江月长睫低垂,用指尖勾了勾他的袖口,无声的示弱讨饶。
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如同鹤羽轻飘而落。
“真拿你没办法。”
江鹤州抄过人儿的膝窝,将江月打横抱起,一步步温柔稳妥地将她抱回到寝居之中。
-
春雨鳎婢女为青衣女郎撑着伞,二人从桥上而过。又因雨势渐大,只能暂时在邻近的亭子里避雨。
行人寥寥,过了片刻,却有一名白衣郎君打伞而来。
纪庭泽迈步入亭,缓缓收伞。雨珠滚落的同时,也露出伞下一张白净如玉的面孔,眼神如泛着雨痕的湖泊。
“颜娘,许久未见。”
纪庭泽清浅地一笑,身后雨烟弥漫,更衬他风华出尘。
的确很久没见了。萧夕颜微微恍惚,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上一世于紫山寺初醒,第一眼懵懂见到眼前的他。
人生若如初相见。
她收敛心神,客气地行了一礼:“纪家郎君。”
纪庭泽意识到从去年伊始,少女就对他似乎若有若无的疏离,昔日不时来往的书信也戛然而止。
他一顿:“近日,你身体可还好?”
“一切尚可,多谢关心。”
“颜娘,你我自小相识,何必如此生分。”纪庭泽声音柔缓,似并不在意对方的疏淡。
“近日书院多了批古籍,我见到有一本乐典,你可要看看?”
萧夕颜心中只是轻轻一叹,纪庭泽心思细腻,八面玲珑。
若是为朋友,为兄长,的确很好。
可她却清楚,今生与他没有任何纠葛,才对彼此最好。
她对那本古籍的确心动,但却不足以扰乱她坚定的心分毫。只是笑笑:“近日有些备懒,并不想动心思,也就不想看书了。”
“你身体弱,少思也好。”
可纪庭泽看着她浅淡的笑意。从来不急不躁的内心,却忽涌起一丝莫名的不安。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已经失去。
男子声音仍清朗柔和,另寻了话题:“我听说宋园开了杏花。若你愿意,我们也可同去赏花,论诗以消遣。可好?”
萧夕颜望了眼灰暗的天色,万物被笼罩得暗沉无光。
她忽想起上一世的昭宁元年,只是前些天日,雨季仍未来临,尚且春和景明。杏花雨下,他与她道:“我等你。”
只是一切如天气朝夕变换,阴晴莫测,亦是覆水难收。
她怪他么?也许有过,但也在漫漫的长河之中消逝了。
女郎只是善解人意地微微一笑:“只可惜花期短暂,这几日阴雨连绵,怕是花落无几了。赏花之期已过,多谢子霈好意。”
花已谢,一切都已迟了。
萧夕颜唤来和光,嗓音似流水不急不缓,亦是温和的婉拒:“雨有些小了,我随和光便先回侯府了。”
和光撑起油纸伞,萧夕颜纤细的身影与纪庭泽擦肩而过,又渐渐远去。女郎柔软的尾音,也如花瓣被那霖霪,碾碎踏破在雨潭之中。
方才偶然的相遇,仿佛不过萍水相逢。他与她的缘分,就如这场短暂的雨水。
纪庭泽孤立于亭中,眼底泛开须臾的迷茫。
-
雨后清新的土腥气弥漫开来,遍地都是娇弱的花瓣,星星点点,铺成一张花毯。
少女蹲在花树巨大的影子里,逐一将石上花瓣拾起。
男人背倚树干,略微不解:“为什么捡这些花瓣?”
她捋起微乱的鬓发,别到耳后。露出白弱的脖,琼鼻微翘,柔唇弯弯。“将花瓣洗净,加蜜揉作馅心,可以用来做鲜花饼。”
长安时兴的口味?他没吃过,也无法想象,可还是低头陪她一起捡起了落花。
男人手掌如劲风,三下两下就拾了一箩筐子。
“沈约,你听过一句话么?”她看着他忙活,托腮与他闲聊:“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
“或堕于茵席之上,或落于粪溷之侧。”
“而它们不幸坠落在泥土之上。”少女声音轻柔:“但我想,或许还是可以被人拾起,赋予新的去途。”
小五给她做的花饼,很好吃呢。
少女蛾眉皓齿,分明是笑着的,可男人却莫名听出一丝失落。他心底微妙地想,她若是那坠落的花,他一定会去拾起她。
拾得也差不多了,他问:“树上的花要不要也采点?”
“花期短暂。”少女眉眼恬然,倾诉着心底的愿景:“就让它们在枝头上多停留一会儿吧。”
……
又是一夜梦醒。
沈约略带躁意地掀开被子。梦中还是什么都记不起,只留下一些难言的余韵,让他的心口隐隐有些不舒服。
这一日,演武堂中又是热热闹闹。沈佑被结结实实地操练了一早上,向来矫健阳光的少年,此刻终于露出愁眉苦脸,仿佛不堪重负。
“沈哥……我真的不行了。”
几个隐卫在一旁吃吃地笑:“小五,殿下那是器重你。”
沈约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飘飘的目光扫向旁观者。
燕六等人背后生寒,顿感不妙。
又打了几架,沈约终于发泄大半。但心头仍如雨后阴云,阴霾驱散不去。此时不过午时,为时尚早,他忽想起江鹤州的建议。
男人择了一匹骏马,驶出府外,向京郊而去。
-
和光告假归家几日,萧夕颜如今身体渐好,也不欲让其他人知晓私下忙活之事,便只用了车夫独自出门。
她先去商铺亲自换了绣活,又让车夫送至山下。
这座山林并不高,她敛起裙裾,拾阶而上。道旁山石青苔,偶尔会让她想起无羁山的旧日光景。
及至山顶,只见黄墙古刹静立。
观音寺并非长安中香火鼎盛的寺庙,因修缮不力,甚至显出些岁月的斑驳痕迹。清晨人烟稀疏,只闻木鱼笃笃声。
寺内种了几棵红梅,墙角芳草如积,平添寂寥春意。
萧夕颜与小沙弥询问:“我可否供奉一盏佛灯?”
女郎笑容犹如洛水婵娟,声音亦温温柔柔。小沙弥有些迷失,半响点点头:“可以的,施主请随小僧来。”
高树之下,萧夕颜缓缓跪在蒲团前,双手合十,满心虔诚。她不为自己求岁寿福禄,也不为姻缘桃花。
她只望这一世,所有愿力倾诸那人身上。
“佛祖有灵……”
沈约有些心不在焉。
男人身形孤高,瞳泛冷金,又一身玄金黑袍,十足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他已在观音寺中如格格不入,来往香客远远见到,都下意识避开。
沈约终于逮住一个路过的小沙弥,问寺中净慧长老可在。
小沙弥刚添了灯油回来,忽被一个身高八尺的男人拦住。被那双瞳孔一扫,冷不丁想起山夜间盘踞的狼。
小沙弥心中瑟瑟一抖,声音颤抖道:“净慧长老出去修行了,不在寺中。”
沈约心底轻嗤一声,他可没有吃小孩的乐趣。
听到人不在,沈约转头欲走。他忽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得实在不该。寄托于神灵虚幻之物,简直荒谬至极。
可忽然,一道柔妩似水的声音,将他的脚步勾缠而止。
沈约瞳孔泛起涟漪,心脏紧缩。
他蓦地回首。只见那累累花树之下,蒲团上跪着一位女郎。她双手合十,袖口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手腕,腕骨清瘦。
“妾惟愿摄政王身长健,岁岁安,万事无忧……”
那道声音,竟似他梦中唯一的执念。
第29章
沈约瞳仁深深如浓稠墨色, 如何化也化不开。
他记不得梦中女子的面容,身份, 然而他却记得她的声音。天下声音之何其多, 他本不报任何希望。
然而却恰与此刻眼前女子的音线,分毫不差地吻合。
更何况,她偏巧在替摄政王――替他祈福。
沈约呼吸变得急促,眼底晦涩, 各种情绪汹涌至极。他想现在就走到她的面前, 质问她究竟是谁, 为何在暗处替他祈福?
她与他的梦中之人, 又有何联系?
可理智却让他按捺。只因眼前少女的容貌陌生, 他足以确认――
他与她素昧平生,从未见过她。
沈约同样清楚, 如今想寻他弱点之人仍在暗处盘算。眼前究竟是冥冥之中的一场巧合,还是有心人精心预谋的陷阱, 他不得而知。
可理智冰冷, 情感却在灼烧, 于浓金瞳孔中不断翻腾。
沈约五感极佳, 听得一清二楚。男人负手遥立,半藏身于古树的丰茂枝干后。他目光沉沉, 将她的模样短瞬之间烙于脑海。
不过百米之距,此刻两人的心境却是天差地别。
萧夕颜自重生一回,譬如脱胎换骨,前尘往事皆不留念。这一世,她也已改变了许多自己能做到的事。只要压下思念……如今沈约没了她的拖累, 剿匪所耗之时也大大缩短。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于是一人兀自恬然, 心安自得。一人却如冰块被置于烈火之上融化。
萧夕颜祈福结束, 心愿暂了,缓缓从蒲团上起身。只是跪得有些久了,瘦弱的膝骨泛开无力,起身时不稳地晃了晃。
沈约下意识皱眉,她的体质不好?
见她又在寺中逗留了片刻,沈约一路尾随。分明是见不得光的行径,男人却泰然自若,甚至有种说不出的微妙熟悉。
不知为何,目光追随她的身影,他的心却越来越静。
少女喂食鸟雀,闲观桥下红鲤,又分了糖块给小沙弥。直到最后,方踏入观音大殿中。
菩萨像慈眉善目,手拈玉瓶杨柳枝,垂首望向殿中来人。
而她就立在那儿。
脸蛋白润,仿佛透着淡淡的光晕,灵性而温柔。
沈约形容不出自己的心境,仿佛呼吸也放轻了。然而在她回首那一瞬间,还是闪至门后。
男人高挺的眉间闪过一丝懊恼,不知自己究竟在躲些什么。
他抚过心口,有种怪异的错觉。
萧夕颜对一切一无所知,她终于离开寺门,小心地踩着青石阶下了山。青丝拂动,窈窕清瘦的背影渐渐远去。
在那截裙角即将消失在石阶尽头,沈约方如梦初醒一般,差点想提步去追。
但不急,起码他不该如此狼狈。
这一次,他已在缈缈人海之中看见了她,就不会再错过。
……
秦王府中。
隐卫将集结所有力量,网罗街头巷尾,不遗漏任何一处细节的调查密卷,忐忑不安地交给眼前面色严峻的男人。
沈约挥手让人退下。
屋内檀香渐燃,随着一页页的翻阅传来沙沙声。屋外清风掠过,却吹不散他深深拢起的眉梢。
薄唇轻掀,i丽的眉眼淡淡,轻轻念出三字:
“萧夕颜。”
萧家行七的嫡女,名字亦是陌生的,经历看起来平平无奇。
宣平侯府,也不过长安之中无数沉寂的世家之一,爵位徒有空名,几乎快算不得勋贵人家。
若非他的离奇梦境,他与她几乎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唯一巧合之处,就在于她恰好与江月有私交往来。可他与江鹤州的相识已是陈年旧事,来往也极为隐蔽,不为外人所知。
沈约抚额,眼前回忆起少女清秀如芙蕖的容颜。心脏仿佛还能回忆起彼时的重重一声。
他并不是常有情绪起伏之人,这令他感到莫名。
男人向来冷淡盈不下任何事物的眼眸,此时却泛起淡淡的困惑:“萧七娘,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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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筵席之上,宾客如流水盈门。
江家祖上钟鸣鼎食,曾为官宦世家,后代激流勇退,经商而富庶,其名下邸店园宅不计其数。此前因江鹤州意外腿疾,与其妹回到江南休养。
此后渐渐经营水运,于江南富甲一方,财庄势力遍布九州。逾多年后,年轻的信任江家家主终于又重返长安。
然而江鹤州这个名字,却曾令许多人惊叹与可惜。
听说那年长安初春,少年郎不过虚岁十五,风华正茂,被齐太傅收为关门弟子。一首朝歌赋令睿宗惊叹,此后二元及第,可谓惊才绝艳,引来无数人羡妒红眼。
亦有人猜测他能于殿试一举夺魁,缔造一代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