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未想到,江家家主夫妇一朝遇害,江鹤州亦落下腿疾,只能久坐轮椅,听说此生不能再站起来。仕途也因此骤然止步。
功名折戟,江鹤州也渐渐销声匿迹,湮没于世人眼光中。
然而如今江家风云再起,江鹤州重归长安。不免有许多人怀有隐秘的旁观之心。年纪轻轻的贵女好奇问道,江家家主如今也不过方过及冠吧?
已出嫁的夫人不免想起当年,感慨:“当年可真是名满长安……只可惜才年纪轻轻,就遭逢那样一场意外。唉,若非如此,江家家主的地位绝不止今日。”
月落星沉,众人于江家府邸漫游,只见庭园之中碧水照芙蓉,曲廊重重若星河自九天而坠。每个转角都设一盏数尺高的青玉五枝灯,光华满映亮如白昼。
及至筵上,屏风帷帐皆饰琉璃翠羽,春花深簇,皆名贵之品。有数盏琥珀杯,斟满葡萄玉液。舞姬扬袖,侍女侍奉在侧,无不鲜妍丽色。
这等阔绰气派,哪怕是在权贵不缺的长安,也堪称稀罕惊叹。
只是奇怪,主人未至,筵席已开始了。
待江家家主终于现身之时,客座中不免引发了几声低低的惊叹。
男人姿容不凡,令一切繁华皆黯然失色。
春夜尚风寒,江鹤州披着一件插金消绣月白狐氅,身形修长如鹤傲立。瞳孔漆黑如寒星,面庞俊美,矜骨却苍白,却让人如感温柔而疏离。
“诸位能赴此宴,令江家蓬荜生辉。”
声音犹如清风疏月,一下拂动了长安贵女们的心。
“真不愧是当年的江家麒麟子,风华仍在啊……”
“江家家主的腿疾似乎是好了?”
此时,江月与萧夕颜正坐于水亭一处。
江月听闻人群隐隐轰动,漫不经心:“若非我执意办宴,长安还不知道哥哥如今好着回来了呢。”
萧夕颜为她关心却显得不在意的模样,不禁一笑。
宴上不时有些旧人上前寒暄,亦有贵女蠢蠢欲动。
然而江鹤州应酬了片刻,便微微一笑道:“江某身有旧疾,不宜饮酒过多,各位贵客且在此尽欢,在下暂先退离。”
客人们自是不敢再多留主人,只能连连起身送离了。
江月蹙了蹙眉,抿唇:“果然。”
哥哥只是看起来温润圆滑,实则却也不喜人群。
萧夕颜笑道:“但想必经此筵席,长安中也人人皆知,你有一位十分出色的兄长了。”
江月托颔轻叹,美人侧颜如月,微微蹙眉:“只是哥哥他一向无心婚事。”
原先是有一门定亲,但江鹤州腿伤之后,就向对方退了亲。
萧夕颜安慰:“令兄以前的担子重,无心婚事也是正常。但今非昔比,今日长安世家一见,想必日后不愁媒人上门。”
江月点头。“但愿如此。”
是啊,往日哥哥为照顾她,就已耗费许多心力。
不知以后,兄长会娶怎样的女郎呢?
另一边,江鹤州自筵席离去之后,亲卫海风上前附耳了几句:摄政王已至府上,并送来了寿礼。
“说不来,又忽然登门……”
江鹤州有些意外,却也明白此人向来无羁洒脱,摇头笑道:“横竖没给他留位置,由他随便吧,着人一旁小心伺候就是。”
观鹤居中。
江月推门时,正看见江鹤州坐于轮椅之上,微微阖目。
其实他的腿疾早已康复,只是闲来无事时,仍然习惯坐于轮椅上闭目沉思。
江月心中也知晓,每逢生辰,兄长的兴致都会不高。因为逝去的双亲,还有那年,他生辰宴时亲近叔伯所递上的一杯毒酒。
本来今日行宴,是想让他开心一些,却还是……
“月儿,来哥哥这里。”
江鹤州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他面庞温和,声音清冽,月夜之下泛起无声的轻澜。
江月才刚刚走近,就被男人手臂一扯,落入宽阔的怀中。
然而长久的习惯又令她瞬间放松下来,江月寻了个妥帖的姿势倚在江鹤州的怀中,秀气的眉轻皱:“哥哥今日,还是不开心么?”
“无事,月儿让兄长抱一会就好。”
江月如棉絮般轻坐在江鹤州膝上,头倚靠他的肩窝。如猫儿一般,嗅着兄长身上浅淡如春罗的熏香气息。
江鹤州心软成一片,抚过她的秀发。
女郎檀唇轻启,目如澄碧水色,盈满关怀。分明是一张冷清的面孔,神情却又纯真如稚子。
“哥哥现下好点了么?”
江月自小被江鹤州带大,她年幼时双亲皆逝,对父母并没有太多印象。唯一全心所依赖信任之人就是江鹤州。
江家的血脉只剩下他们两人,江鹤州若是支撑苍穹的那棵巨树,她像是依附他而生的柔软藤萝。
二人情谊不比寻常兄妹,更似彼此依附而生。
谁也离不开谁。
可此时江鹤州静静地拥着她,此景若落入常人眼中,似又显得过于亲密了一些。
江鹤州的心中一角却已塌陷,他眼底晦暗,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清润而珍重:“月儿在身边,哥哥就无事。”
她是他的小良药,陪他度过许多漫长孤寂的夜。
-
“殿下,可需要为您寻一处休息……”
“本王不用人侍奉,你且退下。”
侍者只能如令散去。沈约从袖中摸出一副暗银镂空面具戴上,只露出双眼,与精致冷淡的下颔。
江家府邸极尽奢华,亭台楼阁密布。
沈约却隐入灯火阑珊之处,只听见歌舞杯盏之声渐遥。
“她在哪?”
燕六不知潜藏在何处,只从黑夜传来一道低声:
“萧娘子从水亭刚离,沿府中池边行走,途径花圃。殿下往右折行,可经花圃。”
沈约颔首,往燕六所指方向行去。
此刻,自江月离去之后,萧夕颜独自坐了一会。
她坐在江岸边的一处水亭中,亭台略高于水面,亭垂轻纱。是主人招待贵客之处,观景绝佳,亦极为隐蔽。
江月给她留了侍女伺候。此时侍女正贴心地问她,是否要入宴游玩。
毕竟水亭之上并不会有人前来搅扰,幽静却也冷清。
萧夕颜料想江月恐怕不会回来了。此亭台却正合她意,她本就常习惯独自一人,若是置身陌生的人群之中,反而会有些无可适从。
月色明湛,江边的女郎只露出一个纤弱的剪影,柔声婉拒了侍女的提议。
萧夕颜远远观赏了会宴中歌舞,吃了樱桃饮,方自水亭而出,打算沿途观赏这花月夜。
不知何时,她徘徊至一处幽径。
侍婢遥遥跟在后方,萧夕颜忽心情颇好,望着明月坠入江波,心有所感,启唇低吟:
“松上萝,愿君如行云,时时见经过……”
歌声忽而一止。
只因乌履轻迈,有步声渐近。
月色与萤灯,映出道旁花树繁茂影子,与眼前正迎面走来高大而疏冷的人影。男人抬眼,眉眼深邃如暗夜,瞳泛冷金。
似一头伺机而动的孤狼,盯住了猎物。
萧夕颜头晕目眩,不知为何会在此处遇见沈约。
第30章
所有的回忆如潮水扑面而来, 几乎将她淹没。萧夕颜的眼眸泛起浅雾,感到一阵久违而柔软的隐痛。
上一次相见, 仍是遥远的前世。
沈约冰冷的瞳孔, 只有在凝视着那只木簪时才会露出罕见的温色。而她作为幽魂,始终陪伴着他孑然的身影,直到溘然长逝。
可如今所有过往,包括那根簪子, 都已成了虚幻的泡影。
男人的目光中只剩下陌生, 如同打量一个漠不关心的路人。萧夕颜的心犹如坠入一泓沉寂冰冷的湖水, 在里面不断失落, 却又渐渐冷却而宁静。
她长睫低垂, 行了一礼:“民女见过殿下。搅扰了殿下清静,民女这就离开……”
“慢着。”
男人不带感情的声音, 遏止了萧夕颜想逃离的脚步。
沈约一瞬不眨地看着眼前咫尺之距的女郎。
她有着白皙如新雪的面孔,玉净瓶中柳叶般的细眉之下, 是一双黑白分明犹如水银丸的眼眸。
怀袖盈香, 纤尘不染。
她看起来像是自幼受过良好规训的世家女, 安分守己, 此生都不会作出任何有违于礼法的出格之事。
可他在她的眼瞳中好似看见了浅淡的慌乱,迷惘, 与黯然。还有一丝令他心悸,像被雾气所笼罩的脆弱。沈约无法确定自己解读得是否准确,因为复杂到超出他的想象。
若是素昧平生,她又怎会对他露出这种眼神?
可她却只想匆匆离开。
沈约的心底莫名发闷,又多了丝费解。仿佛他想听到的并不是这些。
“你是如何得知本王的身份?”
是她心乱之下, 下意识吐出前世旁人那般的称呼。
萧夕颜袖下的柔荑, 隐隐攥紧了香囊。面色却稍作镇定, 垂眸遮去眼底神色:
“民女听闻,殿下生有一双金眸。江府宴上不乏皇亲权贵,您英姿不凡,又有此特征,故而民女斗胆猜测,您就是秦王殿下。”
此话乍然一听,并没有任何纰漏,沈约却眼色微暗。
……她又骗了他。
若今夜是她初次见他,那她又为何之前会在观音寺替他祈福?
他很清楚自己在民间有什么名声。更何况他从未于世人前露面,甚至没参加过宫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真实长相。
沈约的胸口一阵发堵。
除此之外,对方的应答没有可疑之处,却更令他感到烦闷。
眼前之人久久沉默,萧夕颜失措间,又听头顶传来声音:“你是哪家的女郎,名唤作何。”
少女心中又泛起道不明的困惑与酸涩。
明明上一世,他从未会对陌生的女郎感兴趣。可他身为亲王的疑问,她还是不能不答:“萧家七娘,萧夕颜。”
沈约沉默半响:“你可是迷路至此。”
萧夕颜一懵,又摇了摇头。“侍者就在后方等候,民女只是出来散心,知道如何返回。”
沈约盯着她的头顶,不语。
再多的话,似乎就有刻意攀谈之嫌了。
萧夕颜深吸一口气,主动开口:“殿下若无其他事,那民女就先告辞了。”
沈约无话可说,只能淡淡颔首放人。
想必摊牌直接质问她的隐瞒,她也并不会说出实话。
萧夕颜见沈约再无言语,心下松了一口气,转身原路返回。月色朦胧,照出少女窈窕云髻与纤细的肩背。如同脱兔轻盈,倏忽没了影子。
只剩下沈约孤留在原地,下颔紧绷,心中微恼。
若她为别有居心之人,他也给过她搭桥牵线的机会。可她却像是兔子见了狼,吓得一句不吭,只一味埋头想逃。
若她与他的梦有所联系,那就更是……
月色明净,忽照出路前落英之间一枚精致小巧的香囊,似乎被谁遗落。
沈约俯身拾起,剑眉这才微微舒展――
无论如何,下次他定不会如此轻易让她逃开。
-
和光:“娘子,娘子?这段时间您是怎么了,可是觉得疲惫?”
明明照着下午温煦的日光,可萧夕颜却神情恍惚,手中的动作时而停下,心不在焉。
“我无事……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东西。”
眼前浮动的光斑,时而又让她想起他的眼睛。命运捉弄,她仍然想不通,为何那夜为何她会与沈约重遇。
他明明几乎从不参宴,也并不喜欢人群。
然而前世为游魂时断时续的记忆,却忽然涌上心头。江家,江姓……前世王府中的属下,似乎提及过几次一位江大人。
萧夕颜绞尽脑汁,竟恍惚觉出那人,竟似乎就是江月的兄长。
沈约和此人可谓交情不浅。此前她在江府与家主江鹤州有过一面之缘,只是竟未细想。一叶障目,而忽略了这致命的巧合。
女郎微微一叹,大约真的是因缘巧合。
然而往事浮现在眼前。她又隐隐觉得不安,仿佛一切已被什么所打乱。
“七娘子,夫人让您过去――”
“夕颜。”
郑氏声音虽平静无澜,眼尾却透出遮也遮不住的喜意:“安国公府的袁四郎,请冰人送来了厚礼,想来提亲迎娶你。”
看得出来,郑氏对这一门婚事很是满意。
“此人出身汝南袁氏,又是户部侍郎的嫡次子,我看也是个俊俏人物。听冰人说,袁四郎是在江家宴上对你一见钟情……”
虽是晴空郎朗,萧夕颜却如置身冰窖之中,脊骨寸寸生寒。为何重来一世,有些事,还有些躲不开、逃不掉?
她记得,袁述正是前世秋夕暗巷中的那个无礼的男子。
萧夕颜张了张口,半响才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可女儿听说,此人已有妻室。”
郑氏意外:“王氏女悍妒,数月前二人已和离,你怎会知道此事?”
她喝了口茶,又满不在意道:“袁家郎君如今不过二十又八,正是年轻有为,膝下只有一个庶子,阿娘看这条件已是不错。”
萧夕颜心乱如麻。前世因为沈约在暗中护着她,陷入丑闻的袁述未能再来纠缠于她。
可这一世一切重来,竟如连环扣碎,节节不同。
“虽则你过去是继室,但我看他诚意十足,河东袁氏又是大族。能来我们侯府求娶,娘说句实在话,七娘你一向体弱多病,婚事不易,也算我们高攀了。”
萧夕颜不敢置信,“娘……”
前世她被劫回来后遭逢流言蜚语,又身体孱弱。若对那样的萧七娘来说,安国公府的确是不错的归宿。
可如今她并没有沦落至此境地,郑氏却仍旧对这桩婚事满口称赞。
前世袁述在花楼买醉数日,浪荡不羁,平日里作风恐怕也不见得清白,可郑氏显然并未有多了解。
又或许,并不以为意。
“你如今已及笄,身体也渐好了,婚事不能再拖。”
郑氏觉出她的不情愿,只觉得女儿最近变化很大,心下几分诧异。面上却越发柔和,牵起了她的手:“你是阿娘的女儿,娘都是为你好,又怎会害你呢?”
萧夕颜的手被她攥在掌心,却依旧冰凉。这一切只让她想起,前世她归来不久后,郑氏也是这般牵起了她的手。
彼时她万事听从乖顺,只说愿听从父母之命。
但时至今日,她已然看清这片刻温情之后的虚伪。萧夕颜指尖颤着抖,声音却冷静:“娘,我不愿嫁。”
无论郑氏如何再耐着性子劝说,萧夕颜没再动摇半分。见她面色苍白,郑氏神情不是很好看,也只能让她先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