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不欢而散。
可没想到过了一段时日,萧宝瑜却闯下一桩祸事。
少年意气冲动,不知为何与书院的同窗发生口角争执,引发了一场打架。萧宝瑜被郑氏养得十分壮实,力气极大,同窗被推倒后就折了腿骨。
然而那身娇体弱的小公子,却刚巧不巧正是安国公府的子侄。
这次萧宝瑜通了个大篓子。与安国公府有亲的宋夫人爱子如命,扬言要将萧宝瑜送入官府。
郑氏顿感五雷轰顶。
长安权贵如云,姻亲关系错综复杂。又偏巧――
恰在此时,袁述送来了一封信。
信中恳切无比,道若是宣平侯府若能嫁女于他,萧家与袁家同为姻亲,小辈之间不过小小打闹,自然极好解决。
萧夕颜得知此事,只觉得背后一阵恶寒。这封信,来得太过凑巧。
她对此人印象极差,对方前世秋夕后的无礼纠缠,不知为何对她偏执至极。且他彼时尚有妻室,若非被沈约制约,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这一世不知为何,袁述提前和离,却又盯上了她……假如萧宝瑜惹的这场祸事,正是袁述所设计,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郑氏得了这封信,却俨然已松下一大口气。她心神定了几分:“袁四郎可真是个好心人。有这样的人做姑爷,宝瑜以后也不愁门路了。”
萧夕颜的心中却一片寒凉。“所以在您的眼中,只有宝瑜长,宝瑜短。女儿又算什么呢。”
分明是三郎闯出祸事,可郑氏却依旧溺爱至极。甚至她的婚事,也被当作可为萧宝瑜将来铺路的捷径。
她声音颤抖:“娘,您真的把我当成过您的女儿么?”
郑氏呼吸一窒,手中茶盖‘啪’地一声。“你怎可如此同娘说话!”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失态,郑氏语音又柔和了下来,打算晓之以情,喻之以理:“七娘,你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只是刚好巧合遇见这件事。宝瑜与你同根所生,你岂能不管不顾?”
“他是你的嫡亲弟弟,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被拘留在狱?留下案底?”
可她也是人啊。
她也会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萧夕颜眼尾泛红,可她心底如晨雾一般冰冷,亦坚如磐石,“我不会嫁。”
为什么,总是要她作出让步,为弟弟委曲求全?
“我也早已说过。”
“三郎无论做了什么事,他终究要学会自己承担。”
郑氏看着冥顽不灵的女儿,只觉得怒气攻心:“好啊,萧夕颜,原来我养了你这么久,才知道养出了一只白眼狼!”
“你是我的女儿――”郑氏泼了茶:“你不愿嫁,也得嫁!”
第31章
“阿姊当真这样说?”
“可不是, 她真是存心气我――”郑氏铁青着脸,“三郎如今还前途未卜, 她一句也没问, 安国公府这等好的亲事,难道还辱没了她不成!”
萧宝珍没说话。她向来心高气傲,但实则也看不上安国公府的袁四郎。
毕竟她从小姐妹的口中也听过一些权贵的逸闻。
但萧宝珍却着实没想到萧夕颜会有如此反应。这个嫡姐惯来无甚情绪,就像水边的芦苇般柔弱, 随风摆动, 又毫不起眼。对阿娘的话从来温顺无违。
虽说性子却是府中众人皆说的好。她却有些浅淡的不屑, 人缘再好, 不得耶娘疼爱, 又有何用呢?
萧宝珍若有所思:“阿娘你觉不觉得,姊姊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向来平静温柔的人, 却会突然出声反抗;以往因病弱而足不出户,如今却频频外出, 甚至还参加了江家的宴……
郑氏道:“你说得也对。从上次让她替宝瑜解决书院之事开始, 她就一反常态, 渐渐连晨昏定省都态度备懒。如今好啊, 更是事事忤逆!”
“我看七娘的心真是野了,不把我这个阿娘放眼里了。”
-
那日郑氏离去之后, 萧夕颜如同草木沾霜,骤然失了精神。她虽早已想到,可当那淡薄的母女情真切地撕裂在眼前,还是无法避免伤心。
当她想出府之时,才发现郑氏将她软禁了。
萧夕颜待在冷冷清清的积翠苑中, 只觉得侯府四方的围墙, 如同一座无形的笼子困住了她。余下的日子, 也不过是等待颈上悬着的刀落下。
看来,拿她的婚事来挽救萧宝瑜的前程一事,郑氏势在必行。
她如今寸步难行,更知道光凭一句反驳,犹如蚍蜉撼树。自己的绝望与悲伤,并不能动摇郑氏的心分毫。
难道重生一回,她纵然有心也依旧无力,无法转圜么?
她听着窗外蝉鸣,有一瞬,只觉得她会同夏蝉一起死在这个苍白的夏季。
然而恰在此时,一封江家的邀请函却送至侯府。
萧夕颜上次赴江家的宴,后来也被郑氏所知,她只能解释为江家娘子所邀。如今这封信,则似乎是江月见她久未登门而递。
江家是如今长安中的豪横世家之一,郑氏权衡之下,还是不欲得罪江家。江家只有一个嫡女,若是与之交好,日后恐怕也能有帮上宣平侯府之处呢?
于是,萧夕颜终于能够被郑氏放出大门。
江家差使前来约定时间,又特意备了马车。此时萧夕颜坐在马车之上,她阖着眼眸,只感到分外疲惫。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萧夕颜睁开眼,却忽然隐隐察觉不对。
这条路,并非是去往江家的道路。
萧夕颜掀开前边帷帐,马车内郑氏所安排跟随她的婢女,也早已消失不见。
她心中惶然,前世被劫的不安又如阴云重新笼上心头。
可驾车之人面庞硬朗,双目清明,看起来却并非穷凶极恶之徒。驾车平稳而匀速,也不会使人感到颠簸不适。
“请问这并非是去往江家的路,您可是行错了?”
车夫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声。
“萧娘子请安心,属下是秦王府的人。今日是摄政王想邀萧娘子前来做客。”
萧夕颜的手,无声拽紧了帘子。
沈约竟借了江家的名义,只为邀她一见。因此也误打误撞,带她脱离了牢笼。
可很快,焦虑又凝上心头。他为何要见她?
明明除了江家宴上的一次意外偶遇,她与他从未有过半丝交集。
“您可知道,殿下为何要见我?”
车夫仍是气定神闲的口吻:“娘子不必担心,您去了便知。”
-
马车晃铃而来,缓缓趋停于秦王府前。
萧夕颜掀开车帘,只见眼前红墙蜿蜒,屹立着一座气势恢弘的王府。她踩着马夫递的小凳下车,目光顺着又落在那块牌匾的紫檀金字上。
字形捭阖落拓,上书‘秦王府’三字。
王府的守卫早得了吩咐,一个管家模样的老头满脸笑容地迎了出来。
“萧娘子可算来了,殿下已在等着了,娘子且随老奴来吧。”
那张熟悉的面孔,让萧夕颜心中一动。她识得他。
此人人称古伯,本是贺兰将军的家奴,打沈约小时就在北庭照料他。
直到睿宗给沈约赐下府邸,又被接来长安,自然而然接管了王府事宜。古伯忠心耿耿,前世始终为王府所操劳,沈约亦十分器重他。
萧夕颜轻声:“那就有劳您带路了。”
老头边为她引路,似随口道:“说来这秦王府,还未曾接待过女客咧,萧娘子可是王府的稀客。”
萧夕颜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回以浅浅一笑,却也有些心不在焉。
毕竟放眼长安,又有哪位贵女敢做秦王府的客人?
如今秦王在北庭时杀人狠戾的履历,皆被长安人所闻。传言之中……除去那对金眸,可是能止小儿夜啼一般的修罗人物。
老人家哈哈大笑:“娘子无需紧张,王府中若有哪里照料不周,只管告诉老奴就好。若有人胆敢怠慢,殿下也定会严惩不贷。”
“岂敢劳烦贵府,来此已是民女叨扰殿下。”
女郎虽是出于意外受邀而来,但神色却平静若湖中清莲,恬淡容与。
“娘子好心性。”古伯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话题又陡然一转,转而仔细为她介绍起府中景致来。
萧夕颜却对此再熟悉不过。毕竟前世,她就以一缕余魂萦绕在这秦王府中数年。
秦王府乃先帝亲赐,原是前朝端王的府邸。端王权势显赫,偏爱附庸风雅,将府邸修建得恍如瑶池仙庭,丝毫不亚于皇宫。
本以为按皇族的意思,此处应是留作皇家园林。
却谁也没料到沈约回京之后,先是被睿宗封为秦王,连这宅子也改了逾制之处,一同赐了下来。
如今是夏时,王府绿树葳蕤。地面却洒扫得通明如玉,仿佛能映出通朗天色。四处陈设,一砖一瓦,也无不皆规规整整,敞亮大气。
萧夕颜如故地重游,看着这熟悉的一切,却不由想起前世最后的凋敝之景,心中泛起隐约的难过。
最后,终究是物是人非。
不知为何,她因这次意外的见面,产生了一丝因偏离之感而带来的不安。
然而与此同时,少女也浑然没有察觉到一道暗中投来的视线。
二楼的身姿挺拔如松柏的男人负手而立,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庭院中的女郎身上,深沉而探究。
可他还是读不懂她的眼神。
她初来王府,却仿佛毫无惊奇与陌生,眼底只有怅然之意。
沈约锋眉轻拢,有些好奇,她在失落些什么?
他不急,一切终究会弄明白,包括她对他的异样之处。男人见时机渐至,闲庭信步地下了楼。
……
萧夕颜与古伯又穿过一条游廊,便来到了王府的会客厅。府中的婢女训练有素,奉来茶水与瓜果点心,又如游鱼般屏退。
“萧娘子请在此稍等片刻,老奴去通秉王爷。”
古伯客气地离开,只剩下萧夕颜独自等待。
老人走后,偌大的厅堂竟也无一人留下,惟桌上摆了一盏氤氲的清茶。萧夕颜亦没有打量周遭,只兀自垂睫低首,手安置在膝上,腰背笔直。
少女像一株静悄悄的花树,正吻合她平日宠辱不惊的性子。
忽然从前边传来珠帘响动之声,有人掀帘而入,随之一道目光如鹰隼般孤冷而精准地落在她的身上。身穿赤金乌袍的男人踩着长靴步步走近,伴随而来的是不容忽视的强烈存在感。
男人逆光而来,面孔如沉金冶丽,眼神陌生而疏淡。
萧夕颜心中惊起微澜,避开了他的眼神,只福礼:“殿下日安。不知殿下为何如此唐突邀来民女?”
沈约只是挥袖,让她免礼:“坐,先喝茶。”
男人神色平淡,掀袍落座于桌案的另一侧,定定看着她。
秦王府所奉的茶必是好茶。可萧夕颜坐立难安,却没有心思品茗。在他的话下,她才掀开茶盏,低首浅尝。
然而沈约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她的身上,又令她心慌,口中的茶水也尝不出任何滋味。
萧夕颜深吸了一口气,实在受不住他的目光,索性起身道:“民女来为殿下斟茶吧。”
少女身段柔软,沉默地也为他斟了一盏。
沈约赏了面子,低头轻啜一口。却忽语出惊人:“只是觉得萧七娘子身上,有一个本王想要的答案。”
第32章
男人平淡如水的目光, 缓缓掠过眼前女郎颤动如挣扎蝶翅的楚楚长睫。
沈约的心湖,同时也被那只蝶惊起涟漪。
在此之前, 她一定认识他。萧夕颜, 你所遮掩的又究竟是什么?
萧夕颜低垂眼帘:“民女愚钝,不知道殿下究竟在指什么,请您明示。”
她感到一道隐隐灼热的眼神落在了头顶。
空气中泛开一股冷意,蝉鸣聒噪的声音仿佛都轻下去了。
沈约终于收回目光之时, 萧夕颜僵麻的脊背才终于松懈下来。
男人敛去心中躁意, 淡淡道:“萧娘子是本王特地邀请来的客人, 即是府上贵客, 不如先逛一逛这园子。”
他率先起身, 迈过了门槛。
只留下一个绷得笔直的背影。带着几分孤行的偏执,落在萧夕颜眼中, 却像是带着丝赌气。
她轻摇首,打消自己离谱的念头。
萧夕颜只好无奈随沈约出了厅堂, 心中暗想, 沈约是当真霸道。冒充江家马车相邀, 又如此阴晴不定。若是寻常贵女, 定会畏惧或怒斥无礼。
可她却对他实在害怕不起来。
因此萧夕颜只能怀着一种复杂的心绪,与他漫步在庭院长廊间。静看云水悠远, 飞檐上不时掠过二三鸟雀。
萧夕颜只觉隔世如经年。
彼时她曾为游魂,也是如此陪伴着他,日夜行过这王府的每处角落。看落花成泥,又渐渐春慕,夏蝉冬雪, 年复一年。
“萧娘子在想些什么?”身侧传来冷淡的声音。
萧夕颜收回思绪:“民女只是觉得, 秦王府实在瑰玮壮丽, 夏景宜人。”
她忽然有些想念后来府中栽种的几棵杏花树。
沈约听着她貌若客气,却实则心不在焉的恭维之语,只觉得满心不对劲。一路走来,一切都不对劲。
他没再开口,又领她行过演武堂,藏书楼,甚至距他寝居不远之处。可少女似是体力不济,渐渐呼吸微薄,步履也变得缓慢。
沈约皱眉。她难道就不会开口么?
他在寝居外的一处亭阁边,骤然停下脚步:“本王累了,进去坐会。”
萧夕颜重生后身体虽意外康健许多,但到底还是羸弱。一路走来已有些吃不消。她昔日皆以魂体飘荡,如今当真以脚步重游丈量,方知这座秦王府有多偌大广阔。
分明是温融的日光之下,少女的脸颊却若白雪冰凉,任谁也能看出的柔弱。
她仰眸看他,微微不解。沈约他也会……累么?
可萧夕颜又想到了什么,心中多跳了一下,无端多出别的猜测。
反观沈约,虽说要坐,却只是见女郎在屋檐底下歇息之后,又站起身来。他负手行至亭楼的另一侧,观湛湛绿水。
一枝清荷探过圆润的荷叶,柔柔地朝阑干欹斜。
萧夕颜同样瞥见风荷清举,只觉心中微涩,又泛开如茶水咽下后的余甜。毕竟若谁都不开口,她会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往,无羁山上的莲花池边。
他当时也是如此,让她进亭歇息,可冷清话语之下的关心却昭然若揭。时至今日,她却再猜不出他的想法半分。
沈约此刻心中,却是说不清的不虞。
他强迫自己反复思量。若萧女的确别有目的,逢此良机,更理应伺机观察王府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