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卫恺的后脑勺:“你知道得挺多啊,不会是私人侦探吧?”
卫恺低声笑起来,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怎么,你们季老板没跟你说过我是什么人?”
明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你难道没嘴不会自报家门吗?明面上却忍不住偏头去看季屿生。
他正靠在座位里假寐,听见他们的谈话,眼睫抬起,目光带着点困倦的慵懒,嗓音从喉间发出,拖着轻柔的尾音:“嗯,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明纱明白,季屿生的潜台词并非指卫恺真的不重要,而是朋友在他那里属于个人“私事范畴”,她只是一个助理,在正常的劳动关系里,如果不是工作需要,季屿生没有义务向她交代自己的家庭情况和人际关系。
边界感让他们泾渭分明,也让她得以一个安全的距离继续在他身边工作。
因此,有些事情他若不想说,那她也不必问。
明纱收回目光,朝后视镜的方向做了个鬼脸,开玩笑道:“看吧,你不重要耶。”
卫恺嘶了一声,一副装逼失败被伤透心的模样,但还是忍辱负重把他们送到酒店门口。“嘁,早知道你们季老板这么护犊子,连一个面子都不给兄弟,我卫恺就是把车丢进松花江,也懒得来接你们。”
明纱连忙劝他:“别啊,你这车好几百万呢。”
季屿生摇头,淡笑着把行李箱搬下车,顺手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裹严实的礼物盒丢给卫恺。
“什么东西?”卫恺抬手接住,拎着丝带掂了两下。
季屿生说:“在楚庭买的端砚。”
卫恺点点头,上个月他在朋友圈秀书法抱怨没有趁手的砚台,没想到季屿生能记到现在。
他把礼物放到副驾驶:“我就不陪你们进去了,有什么事直接打我手机。”
季屿生颔首:“成。”
一旁的明纱笑着跟卫恺挥手道别:“感谢有您,温暖了四季,元旦快乐!”
卫恺别扭地朝她摆摆手,然后开车扬长而去。
晚上酒店的客人不多,他们坐了三十多小时的长途火车,身心俱惫,在前台迅速办完入住手续,就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明纱瘫在床上,摸出手机,意料之中,今天也没有收到来自父母亲的元旦祝福。
在明纱很小的时候,她爸妈就离婚又各自与他人重组了家庭。
她一直跟着奶奶住在乡下小镇,后来奶奶亡故,她便辗转在两个家庭之间。
父母及双方的家庭成员对明纱很客气,就好像她只是暂时寄宿在家里的客人。而且,他们也和许多亲戚一样,特别希望明纱早点结婚。因为在他们的观念里,嫁出去的女儿等于泼出去的水,只要明纱结了婚,他们从此就是三家人,不必再因她的存在而维持着仅剩的一点联系,也不用回忆起那段失败的婚姻。
明纱想起自己二十周岁过后,亲戚们便迫切地在各大相亲平台替她发布征婚信息的经历,突然失笑。
在她的认知里,亲情早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血缘概念。从来没人告诉她该怎么去经营亲情,她对待亲情的态度,完全是社会环境灌输给她的。
明纱打开微信,随手给她爸妈发送元旦祝福,至于他们是否能看到,会不会回复,对她来说其实不重要,已经不重要了。
明纱发完消息,顺便看看朋友圈。
每逢节假日,动态里都是晒礼物和美食的,她向下滑了几页,看见她爸妈在晒各自家庭的团圆饭合照。
弟弟妹妹们围着一桌美味佳肴,笑容灿烂。简单的画面,甚至不需要特别的构图,喜庆就已洋溢于表。
明纱盯着图片看了几秒,默默退出朋友圈,发现杨钟莉给她发了一条新消息。
杨钟莉:【纱纱元旦快乐,远在异地也要记得吃好喝好休息好。这是剧团今年为大家准备的元旦礼物盲盒,来挑选一个属于你的幸运号码吧!附图。】
本来都打算洗洗睡了,突然收到这样的消息,明纱飞快地从床上爬起来。
明纱:【噫,发礼物居然还记得我这个兼职助理,感动泪目ing。】
杨钟莉:【小场面别惊讶,咱们剧团虽然又破又小人也少,但季老板说了,别家公司该有的节日福利我们也要有,而且不能漏掉任何一位员工,他甚至连自己的那份礼物也考虑进去了。现在还剩两个礼物盲盒,老板说先让你选一个,剩下的归他。】
明纱瞥了眼照片里大写的“0”和“1”,心想行政的鬼点子果然和恶趣味一样多。
不过,既然只剩这两个号码,选什么还需要犹豫吗?
明纱:【我选零号!】
杨钟莉:【……】
杨钟莉:【唉~】
明纱:【怎么啦?】
杨钟莉:【没什么,我先帮你保存,等你回申城再自己拆开看。】
明纱:【噢,好的,谢谢~】
明纱客客气气地回完杨钟莉的消息,瞬间觉得滨城零下二十度的天气,也不是那么冷了。
次日,风雪依旧。
明纱裹上羽绒服,踩着雪地靴,全副武装下楼去酒店前台大厅和季屿生汇合。
林书荛家离他们所在的酒店不远,只需步行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达。
他们出了门,在中央大街路边买了两份老昌春饼。
明纱嘴馋,看见隔壁店在卖马迭尔冰棍,就眼巴巴地凑过去。
季屿生站在她身侧,见她手指被冻得通红还作死去扒拉冰箱,叹气:“大冬天,不冷吗?”
“都说马迭尔冰棍是滨城的象征,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无论如何都要买根尝尝。”明纱打开冰箱,挑了两根香草味的,把其中一根递给季屿生,“这个给你。”
冰棍冻得太久,连包装袋都结了一层透明冰渣,季屿生犹豫着探出手,指尖刚碰到包装袋,明纱猛然想起什么,唰地一下把冰棍拽回来。
“差点忘了你平时还要唱戏,那么好听的嗓音,可不能被一根冰棍毁了,不然戏迷们会伤心的,还是我一个人吃吧。”
“……”
季屿生握空,收回手,也不介意她变脸速度堪比变色龙,自己问店老板要了一杯热饮。
两人边吃早餐边慢慢往前走。
这条欧式风情街,囊括了文艺复兴、巴洛克等多种风格的建筑,沿路人来人往,多了些异国面孔,白雪落在面包石上,层层叠厚。
明纱咬了一口冰棍,牙齿冻得打颤,胸腔里却蓄满了肆无忌惮的快活。
耳边传来流浪歌手深情性感的嗓音。
“日复一日,正在凝固的城市,严寒如约而至……冬天的气息在莫斯科弥漫……
她仰头去看身旁的人。
“你当夙愿师这几年,去过千层之顶莫斯科吗?”她说罢,跟着电子吉他的旋律小声哼起来,“冬天的气息在莫斯科弥漫……静下心,倾听轻柔的雪飞扬窗外,如此迷人,当它覆在老屋屋顶,和无人小院的长椅……”
一首《莫斯科的冬天》跑调了大半,声线倒是夹着几分执拗的傻气。
季屿生弯起眉眼说:“我们只承接国内业务。”
明纱:“那藏传佛经里的博隅白玛岗呢?”
季屿生:“去过。”
明纱:“你对那个地方还有印象没?”
季屿生:“不记得了。”
他这些年南来北往,东跑西奔,做的是“替逝者办事”的行当,生死面前,来去匆匆,记忆新旧更迭,最后什么也没留下。
“这样啊。”明纱点点头,又说:“我以前在游戏公司上班,住在离公司两公里远的小区里,每天上下班都走同一条路,但奇怪的是,那条路我走了快三年,在离职后的第一天就完全想不起它长什么样了。”
季屿生垂眸扫了明纱一眼,她手里拿着冰棍,下巴埋在毛绒绒的围巾里,眼神专注地望着远处的雾凇。
她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并不需要他的分析、建议和回复。
季屿没吱声,捏着纸杯,仰头喝掉最后一口饮料。
短短二十分钟的路程,也只够他们闲聊几句,导航提示,道厘街绣隆路21号就近在前方。
第17章 长夜渡雪
那是一栋三层临街住宅,门前用栏杆围出十几平的小院子,门口左右各摆着一只堆好的雪人,从形状和妆造依稀能看出左边是海绵宝宝,右边是僵尸新娘。
有一对双胞胎小男孩在院子里打雪仗,看见明纱和季屿生走近,手里攒着雪团立即作警备状。
“哥哥,有不明敌人进入我方区域怎么办?”
“先集火击毙女副手,再逮捕她的首领。”
“好耶!”
明纱:“???”
凭什么是男首领和女副手,就不能是女王陛下和她的侍卫男宠吗?
明纱气绝,抬手挡住迎面飞来的雪团。
砰――
雪团打在手臂上,跟白盐似的散落一地,与此同时,季屿生按下了门铃。
叮铃铃――
刺耳的声音将双胞胎从谍战片拉回现实,他们丢下雪团,跑过来扒拉院门。
“你们是谁啊?”
“来我家干嘛?”
小孩子问题就是多,林书荛的儿媳张莲从屋里出来,一手一边扯住双胞胎的后衣领,把他们从院门上拎开。
“你俩废话那么多干嘛,回屋写作业去。”
“嗷,我才不要写作业!”
“哥哥不写,我也不写!”
双胞胎嚷嚷着跑开,继续玩他们的雪地游击战。
张莲摇头,懒得再管双胞胎,打开院门说:“那啥,你们就是小恺说的季先生和明纱大妹子吧?”
季屿生点头:“打扰了。”
张莲轻笑:“哎,没事,快进来。”
两人跟着张莲穿过院子走进客厅。
屋里铺了地暖,温热的空气流转在周身,明纱感觉冻僵的部位正在慢慢回温。
林书荛坐在茶几边的沙发椅里,双腿上盖着一条毛毯,神情恹恹,似乎有些精神不济。
张莲走过去喊了声:“妈,你等的客人来啦。”
林书荛抬起头,对他们笑了笑。
她已年过六旬,头发不再乌黑光亮,眼睛浑浊,脸部蛋白流失布满皱纹,可微笑时,唇角会自然上扬成充满感染力的弧度。
明纱联想到毕业照中挽着王文音的小美女,她当时也是这样对着镜头笑的,那是一个时间带不走的习惯。
他们和林书荛颔首示意,然后在桌对面坐下,张莲去饮水机旁给他们泡茶。
季屿生正襟危坐,温声说:“您好林奶奶,今天占用您一点时间,向您了解一些事情。”
林书荛点头:“小恺说你们是夙愿师,来替阿音处理遗愿。我老了,腿脚不利索,阿音走时没能送她一程,她要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需要老太太我帮忙,你们尽管说。”
“有件东西确实需要您帮忙确认一下。”季屿生说完,明纱从包里翻出两张照片递给林书荛。
明纱:“林奶奶,您见过照片里的彩蛋吊坠吗?”
林书荛接过照片瞅了两眼,对张莲说:“莲子,帮我取一下放大镜。”
“好嘞。”张莲将茶水放到桌上,转身去书房取来放大镜。
林书荛一手拿着照片,一手举着放大镜,仔细观摩。
有些事情急不得,他们沉默着耐心等林书荛唤醒久违的记忆。
半晌,林书荛终于移开放大镜说:“我见过。”
明纱心跳猛地加快,和季屿生对视一眼。
他眼眸清亮,继续引导林书荛:“您还记得王文音女士是如何获得这条吊坠吗?”
“说起这条吊坠,年代可有些久远了。”林书荛将照片还给明纱,开始回忆彩蛋吊坠的来历。
王文音最初学习粤剧表演,并不是因为热爱。
她左脸有一块胎记,从娘胎里带来的。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国内还没有普及整容美形,她家里又穷得叮当响,有碗白米饭吃饱已是万幸,根本没钱给她瞎折腾化妆品,那块胎记就这样一直跟着她越长越大。为此,同龄人常骂她丑八怪,大人笑她赔钱货。
王文音年纪小,听不懂那两个词的含义,但周围人讥笑时扭曲和夸张的面容让她很害怕,久而久之,她开始有了自闭症倾向。
生在穷人家患上这种富贵病等于无解,父母耐心陪她治疗了一段时间,后来实在治不好又生了个孩子,就让她缩在昏暗的小屋里自生自灭。
王文音十岁那年,有个叫“南竹”的民间戏班来村里表演,父母为了给弟弟攒学费,把她赶出睡觉的屋子,腾出房间租借给戏班当化妆间。
王文音忧郁得像只丧家犬,畏畏缩缩地趴在窗外看里边的戏曲演员化妆。
那些平时随处可见的普通人,在妆娘的妙手下,变成了戏文里所描述的大英雄和绝世美人。
她看得入神,被胭脂粉呛得打了个喷嚏。
众人发现她,叽叽喳喳地嬉笑起来。
“你看窗外有个女娃娃,在偷看咱们化妆哩。”
“咦,这女娃娃脸上咋长了块胎记,小小年纪怪惨的。”
“有胎记怎么了?再丑的女娃,老娘妙手一挥,也能让她变成天仙!”妆娘说着,走到窗边一把捏住王文音的脸蛋,左瞧瞧,右瞧瞧。
王文音小脸被捏得生疼,眼睫濡湿,眼角泛红,下意识的垂下眼帘。
她被一种屈辱感包裹着,完全不敢与人对视。
那股敏感自卑劲儿,让妆娘都愣了下:“啧啧,虽有不足,五官倒是挺别致,秋儿姐,你不是一直想收个徒弟吗,我看这女娃娃不错!”
被换做秋儿姐的青衣已经化完妆,闻言走过来拍掉妆娘的手,温柔地摸了摸王文音的脸颊,问她:“疼不疼?”
眼前的女人细柳扶风,浓妆重抹,连指尖都带着一种艳丽的妩媚,完全就是折子戏里走出来的美人。
王文音忘记挣扎,怔怔地看着秋儿姐。
妆娘叹气:“这女娃怎么不出声,别是哑巴吧?”
秋儿姐不气馁,再次柔声问她:“疼吗?”
王文音张了张嘴,嘶哑的嗓音断断续续不成字。
她太久没开口说话,早就忘记如何跟别人沟通。
秋儿姐摇头,失望地松开王文音,就在这时,王文音突然一把拽住秋儿姐的衣袖,艰难又痛苦地逼自己发出一段模糊的音节。
“她说能把我变成像你一样漂亮,是……真的吗?”
秋儿姐俯下身和她对视,笑道:“是真的。”
后来,父母从戏班那拿了一笔钱,把王文音交给秋儿姐说:“家里穷养不起你,别怨我们,走了就不要再回来,忘了这地吧。”
王文音望了眼她从小生活的地方,再也没有任何留恋。
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南竹戏班在楚庭成立曲粤坊,王文音跟着秋儿姐春诵夏弦,月落参横,咿咿呀呀十余年,终于如愿以偿扮上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