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场那天,妆娘为她粉饰脸面,化眼描眉,梳头戴钗,她便成了戏台上亭亭玉立的美人,撵指唱尽繁华梦,水袖一挥众生醉,掌声与赞美都触手可及。
从那以后,王文音除了睡觉,极少再以素面示人。
秋儿姐告诉她,曲粤坊不做赔钱的买卖,花在她脸上的都是钱,只有成为名角得到更多观众的认可,她才能粉饰不足一直美下去。
王文音听在心里,决定继续学习戏曲表演,精湛技艺。
一九八一年,她考上滨城大学,秋儿姐送她去火车站,分别时语重心长地提醒她:“你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总有一天会遇见心上人,倘若那时你仍分不清什么是爱,可以坦诚的让他看看左脸,你会得到答案的。”
王文音摸了摸自己的左脸,笑道:“不会的。”
她孤身一人北上求学,与林书荛等人成为了室友。
那段时间,王文音依旧维持着除了晚上睡觉绝不以素面示人的习惯,室友们费尽心思为她保守秘密,努力维护着一个女孩微薄的自尊。
“像阿音这样会唱戏身段绝佳的姑娘,在我们那个娱乐生活贫瘠单调的年代,是很受欢迎的,学校一有什么文艺活动啊,大家就喜欢让她上台表演,追她的男生从宿舍楼排到餐厅,情书递了一沓又一沓,连照相馆的招商位都是她的青衣照。”
记忆斑驳,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浮现,林书荛脸上渐渐绽开一丛笑。
“可阿音心里有道坎儿啊,她完全不懂怎么接受别人的爱意,当然喽,大多数人也只是随便递封情书凑个热闹,就像赶场的折子戏,开场时锣鼓响天,热热闹闹,一散场就没了声。”
这一来二去,学校里便有了王文音心高气傲的传言,但王文音觉得,“心高气傲”这个词起码比“丑八怪”好听点,所以她不介意。
她同往常一样,宵寝晨兴,在校园里穿梭,然后就被一辆二八大杆给撞伤了腿。
撞到王文音的男生是社会心理学专业的帅气学长,叫陶常宁,他自发担起了人形拐杖的责任,每天骑车送王文音上下课。
如此过了三周,他们相爱了。
王文音痊愈那天,陶常宁送给她一条俄罗斯彩蛋吊坠,说她像一朵白玫瑰,比他见过的任何花都要温润优雅,而这朵白玫瑰已经驯服了他。
说到这,林书荛难受地干咳起来,缓了会儿气,继续道:“阿音很喜欢这个陶常宁学长,但她觉得自己不是白玫瑰,她将自尊碾碎在泥潭里,坦诚地卸掉妆容,把选择权交到陶常宁手上。”
“那……”明纱坐立不安地挪了挪屁股,紧张道:“他们最后在一起了吗?”
“是啊,他们在一起了,但是……”
“但是?”
第18章 长夜渡雪
明纱觉得林书荛很有叙事天赋,话锋一转,整个故事瞬间变得跌宕起伏。
按理说,在知道是谁将彩蛋吊坠送给王文音后,他们的目的就算达到了,但季屿生显然不那么认为。
他双手交叠,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一个认真倾听的姿态。
明纱不用看也知道,他此刻是什么神情。
唇部自然闭合,眼眸宁静幽深,平和地注视着倾述者,既不过分给对方施加压力,也不悲天怜人装作感同身受,温润和煦,松弛有度,让对方在内心坚信,这是一个安全且舒适的交流过程。
明纱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继续执笔记录下后续发展。
陶常宁只和王文音交往一个月就暴露了本性。
他是一个极其擅于伪装且虚荣的人。
其实,当看到王文音左脸上的胎记,陶常宁就后悔跟她表白了。
但他全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还贴心扮演起一个“不在意爱人外表”的痴情人设。
事实上,陶常宁撞伤王文音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一个有预谋的计划。
他写了一篇关于“21天法则”的论文,为此,他决定在现实中进行一场实验,王文音就是他精心挑选的实验对象。
麦克斯维尔・马尔茨在《心理控制术》中表明“让一个人养成或放弃一个习惯只需要21天”,于是,陶常宁花了三周时间送王文音上下课,让她慢慢习惯自己的存在并爱上他。等两人交往后,他又用三周时间,让王文音接受在完全素颜的状态下和他约会。
他们的相遇没有爱,只有精密的计算和利用。
林书荛呼吸急促,毛毯下的双腿因愤怒而轻微抖动,“我们都以为阿音遇见了她的善缘,结果发现那是一个骑着凤凰牌二八大杆自行车的魔鬼。是以,论文发表后,陶常宁就出轨逼迫阿音自动和他分手了。”
这就是王文音的前半生,所有情节都在走钢丝,最终失控成一个既合理又不合理的“恐怖故事”。
明纱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这时,季屿生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打开看了眼来信,蹙眉。
等林书荛稍微平复情绪后,他说:“林奶奶,冒昧再向您请教几个问题。”
“你说。”
“陶常宁的家境如何?”
“唉,他就一普通人,父母都是滨城本地的工薪阶层,勉强能供他读完大学,他一毕业就去他爸妈的单位谋职,退休后又在滨城开了家文具店。”
“还记得地址在哪吗?”
“记得,在南岗果格里大街45号。他孙子和小宇小枫是一个幼儿园的,我前两年送小宇小枫去学校,经常路过那里。”
季屿生还想再说什么,林书荛忽而低头猛烈咳嗽,震得胸腔都发出了轰鸣声。
见状,明纱连忙放下笔,绕过去轻拍她的背部,帮她顺气。
张莲从抽屉里取了药,端着一杯白开水走过来,提醒道:“妈,该吃药了,你咳嗽还没好,要注意用嗓。”
林书荛小声嘟囔:“让咱再聊会儿,不碍事的,你文音阿姨去世,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总觉得心里有根刺没日没夜的折腾,怪难受的。”
“可是,我们已经和医生约好今天带您过去复查。”
“就不能再推迟两天?”
“鸽子哪能说放就放,更何况病情又不讲道理,万一耽误了最佳治疗时机怎么办?”
张莲说得对,事有轻重缓急之分,过分操劳实在对林书荛的病情无益。
季屿生暂时放下心中的疑惑,对林书荛说:“林奶奶,您分享的这些信息已经非常有用了,我们先去见陶常宁一面,有什么情况再跟您联系。”
明纱附和道:“对啊,您就安心养病吧。”
林书荛没辙,唉声叹气:“那成,这事就靠你们了。”
两人应允,等林书荛吃完药休息,他们和张莲互换了手机号码,让她有什么事随时电话联系。
午时,他们离开林书荛家,去附近的路边小饭馆用餐,明纱一落座就迫不及待地跟季屿生交流看法。
“你刚才突然问起陶常宁的家境,是不是有新发现啊?”
季屿生垂眸浏览菜单说:“禾莉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那是鉴定结果出来了?”
“对。”
“我能看看吗?”
“可以。”季屿生打开信息页,截图发到她微信号上。
明纱摸出手机,按下电源键,半天不见屏幕亮起。
“额……”
“怎么了?”
明纱哭丧着脸:“我手机没电了。”
季屿生沉默片刻,直接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拿我的看吧。”
啊?这是可以的吗?
就那么坦然地把手机交给了她?
里面难道没有一丁点死后也要爬出棺材删除的聊天记录和内容?
明纱忐忑地接过手机说:“就不怕我偷瞧你的秘密噢?”
许是她的反应有些过于好玩,季屿生抬眼,视线停在她脸上不动,眸里是温柔的笑意与威胁:“嗯,我在看着你呢。”
我在……看着你呢。
明纱怔怔地默念了一遍这句话,心跳猛地漏掉半拍。
手机上似乎还残留着季屿生的余温,从指腹蔓延开,氲得她心里痒痒。
她抬手捏了捏耳垂,在他的注视下,快速浏览一遍短信内容,完全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禾莉:季先生,鉴定结果出来了。彩蛋吊坠的设计风格确实是二十世纪初法贝热工作室常见的,不过,由于缺失了标识编号等信息,他们也无法查到具体出处,只能从吊坠的选材做工来判断它大概价值五位数。】
五位数!
明纱惊了,她把手机还给季屿生。
“这个价钱就算减去通货膨胀的部分,放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也不是一个普通大学生随便付得起的,但……”
“也不排除吊坠是陶家传家宝,从祖上传到陶常宁那里,或是别人赠与陶常宁,然后他又转送给了王文音。”
季屿生点头:“所以,我们现在需要确定这条吊坠本就属于陶常宁,还是另有来历。”
“怎么确定?”明纱犯愁:“我听林奶奶叙述,陶常宁可不是什么坦诚的人,让他说实话比登天还难。”
季屿生:“这种时候需要动用一点小手段。”
哈?
……手段?
他是打算顶着那张温柔无害的脸去讹人吗?
明纱瞬间毛骨悚然,不确定地看向季屿生。
他眉眼染着几分清冷之色,把菜单交给她,笑容轻缓:“我点好了,你想吃什么可以自己选。”
“哦,好的。”明纱爽快接过菜单,莫明其妙就被收买了。
唉……兵行诡道,无伤大雅。
第19章 长夜渡雪
两人吃完饭, 稍作整顿, 下午直接打车去文具店。
车上,季屿生言简意赅地拟定了一个计划,让明纱到时候配合他。
明纱似懂非懂:“怎么配合?”
“你平时有强迫症吗?”
“哪方面的?”
“比如有人当着你的面说谎,你是否会忍不住拆穿他。”
“这……”明纱迟疑, “得看是谁在什么情况下说谎了。”
冬天, 车窗外的白雾从缝隙钻进车中,丝丝缕缕, 慢慢在车厢中飘散,他们每说一句话, 都在冒白气。
季屿生偏头看她,语气异常冷静:“我。”
明纱见风使舵, 耸了耸肩:“那我没有强迫症。”
双标得理直气壮,丝毫不慌。
季屿生收回目光:“等这笔委托完成了,回去给你多放两天假……”
难得啊, 工作了那么久,他终于舍得给她画饼了!
明纱得寸进尺:“年底奖金呢?”
季屿生:“会有的。”
明纱愉悦得嘴角上扬:“你是在贿赂我?”
季屿生惬意地靠进座位里,闭上眼养精蓄锐:“可以这么认为。”
季屿生偶尔会在路上见针插缝的找时间休息,每回这种时候,明纱总会肆无忌惮地开始欣赏起他的睡颜。
次数多了,她渐渐能分辨出他什么时候是真睡, 什么时候只是假寐沉思。
此刻, 季屿生清隽的侧脸对着她,安静地躺在冬日的寂静薄凉中。
他呼吸很浅,胸膛微微起伏, 长睫低垂投下淡色剪影,额前碎发比前些日长了些, 柔软地携着一段风情滑落在眉梢。
明纱看了好一会儿,也困了,她捂嘴打了个哈欠,小声道:“老板?”
没人应答,她继续试探:“季屿生?”
“嗯。”季屿生深呼吸,睁开眼,目光清明,没有一点刚睡醒的样子,颇为无奈道:“怎么了?”
他确实没睡着,只是聚精会神在脑海里梳理计划。
起初,明纱喊第一声时,他没回过神,怎料她忽然一改往日习惯的称呼,直唤他姓名,他的身体比神思率先作出反应,自然而然地就回应了她。
明纱耸拉着眼皮,整个人蔫蔫的:“我困了,咱俩能换一下班吗?”
“……”
季屿生大抵也知晓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饿了就吃,困了就想睡,受委屈立马直说,需要帮助便坦诚,绝不让自己憋屈,比任何人都关注自己的身心健康。
他叹气,打开手机查看导航,系统提示离目的地还有二十几分钟的车程。
“好,你睡吧,到了喊你。”
得了话,明纱不再矜持,裹紧外套,窝在座位里,眯起眼睛酝酿睡意。
大约过了几盏茶的功夫,司机将车开进南岗果格里大街,问季屿生:“停在哪里?”
季屿生抬首瞥了眼前方:“十字路口旁边的小广场就行。”
司机打转方向盘,把车开向指定位置。
明纱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睡得香甜。
季屿生见状,想起那天在剧院里,她就是这样,在他的主场睡得昏天地暗,旁若无人。
跟他待在一起,就那么容易困倦?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说:“到了。”
明纱不为所动。
他摇头:“我今天没有唱戏,你也该醒了。”
车在小广场路边停下,睡梦中那股左摇右晃的眩晕感随之消失,明纱隐约听见季屿生在喊她,缓缓掀开眼皮,揉了揉眼睛:“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季屿生把钱转给司机,拎上包,拉开车门,提醒她,“到果格里大街了,走吧。”
“噢。”
明纱轻拍脸颊,驱散困意,转身从另一边开门下车。
空旷的小广场,雪花飘飘洒洒,漫天飞舞的苍白。
他们站在海棠树下,明纱迷茫地望着来往不绝的车流。
“文具店在十字路口的另一边,你怎么让司机把车停在这了?”
“不急,我先打个电话。”
“给谁啊?”
“卫恺。”
“噢。”
等司机离开,季屿生拿出手机,拨通卫恺的号码。
听筒那边,卫恺的语气莫名有种幸灾乐祸:“哟,这个点找我,有困难啊?”
季屿生不想和他绕弯子,坦白道:“对,我们想借用一下卫老爷子和雪浪花报社的名头。”
“可以。”卫恺回答得很干脆,也不问他借去干嘛,就说,“你把助理小姐的微信号给我,随便你怎么用。”
阿咻!
明纱打了个喷嚏,捏捏通红的鼻尖,问季屿生:“那厮是不是在说我坏话?”
“也不是。”季屿生握着手机,沉思片刻,突然语重心长道:“他二十好几的人了,一直没有对象,家里人都很着急,以为他……”
“患有那方面的隐疾?”明纱接过他的话茬。
季屿生颔首:“对,但我和他相识十多年,他身心一直挺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