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弗舟可没想到她会说这话,他一时听得哑然。
而后他又一无声失笑,也不知是无奈还是意外她这回答,见她此时颇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坚定,裴弗舟不禁轻声一嗤,别过脸去,掸了掸肩头的清尘,对她喃道。
“......你可还真是志向远大得很呢......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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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渐斜,他们二人在酒肆呆了几个时辰。
江妩问,他就答;江妩说,他就坐在那里听着,时不时也说上几句。
他没想到江妩居然可以有那么多话,而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那么大的耐性......
裴弗舟有些疲惫,抬手揉了揉眉心。
感觉自己似是一辈子都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说了这么多,也听了过这么多的话,
眼下,又只觉得口干舌燥,耳朵嗡嗡起来。
幸好,多亏时辰差不多了,该到了归家的时候。
江妩朝窗外望了一眼,轻轻伸展了一下手臂,揉着后腰,起身准备回去。
她看到裴弗舟正低首捏了捏额心,于是笑道:“怎么样,是不是找回一些感觉了?”
裴弗舟没有回答她。
只忍着心中不禁怪异,想,他从前......真是这个样子?
江妩忽然“诶”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梁国公府那边......对了,世子他最近在忙什么呀?”
裴弗舟唇边抿了一下,有些敷衍道:“世子很忙,想不起来你的。”
江妩说那就好,“要是他同你提起我,你可别忘了啊。”
“忘了什么。”裴弗舟知道,却下意识地装着不知道。
江妩抬眼瞧他,皱眉叹气地嘱咐道:“他要是问起我,你可千万就说不知道我的事。”
裴弗舟眼皮一撩,冷冷地呵笑。
“你就这么确认苏弈真喜欢你?......你认识他多久?难道很了解他?”
裴弗舟当时记忆陆陆续续回来一些,对苏弈这个朋友还是颇为容易想起的。
毕竟,苏弈从前那些短暂的风流际遇,他总是跟在旁边,知道得十分清楚。
所以裴弗舟很不情愿江妩就这般判断苏弈是喜欢她的,即便她是有拒绝之意。
他英俊的眉毛轻挑,忍不住清冷地一嘲,带着点莫名的生气想提点她。
“你喜欢过旁人吗?知道怎样才算喜欢吗?”
他甚至有一种想奚落她几句自作多情的冲动,是恨铁不成钢也好,是觉得她多此一举也罢。
可很显然,裴弗舟没法说出来这话,因为这个情形下,江妩对苏弈并不是多么自作多情的那个。
其实,苏弈路过武侯铺几次,确实向他问起来江妩的事情。
甚至还提了几句,“江姑娘好像躲着我呢。”
他有点心虚,头一次冲自己的挚友撒谎,说,“不知道”。
这滋味儿教他有些两难。
江妩听见了他方才话,哪里还管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只脆声回道:“不知道又如何?咦,难道你还喜欢过人,你知道呀?”
裴弗舟一听,只好闭了嘴不回答。
他轻轻叹气,闭目按了按眉骨,江妩见他神情不好,警惕又关切递问道:“你......还好吧。”
裴弗舟恹恹淡淡地答道:“有点头疼。感觉不好。”
江妩一听,吓了一跳,生怕他记忆长了出来,连忙温声劝慰,“想不起来就别想了。该吃药吃药,该调养调养,顺其自然就好。”
这般说着,她心中却盘算,等裴弗舟想起来,怕不是自己早就安安全全地嫁人或是回家去了。
裴弗舟还有点烦闷,口不对心,“不用你管。”
心中却将她的温言软语听进几分,很是宽慰。
这一次的酒钱饭钱,自然是裴弗舟付的。
数目对他来说不大,随手便给了。
那酒博士先前还对江妩这老主顾点头哈腰,如今见裴弗舟人贵貌正,出手又阔气,立即转了性子,对裴弗舟马首是瞻起来。
临走前,裴弗舟瞟了一眼江妩,指了指她,对酒博士吩咐道:“以后她独自来你店里饮酒,不许超过三杯。”
江妩瞪大了眼睛,裴弗舟只意味深长地瞧了瞧她,而后拂袖萧然转身,不说话便走。
闹得江妩跟在他后面不甘心,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他快速的步子。
“你这从三品的官,还要管这么多吗?简直没有王法了。”
“你再自己出来胡来饮酒,我就把整个坊的酒肆都管了。”
“呵,好大的官威呢。”她忍不住直接轻嘲奚落了他一句。
裴弗舟听了,忽然止住步子,江妩“啊”了一声,险些没反应过来,差点直接撞上那坚实的后背。
裴弗舟回过头,似乎对她那不痛不痒的攻击并不在意。
相反,他只微微一笑,装模作样地好心提醒道,“想喝?可以啊。这里是东都,什么人都有......你若是不怕喝多晕过去,再被人贩子卖了......就大可试试。”
江妩一惊,不可思议地扬睫瞧他,眨了又眨,只仰头哼声道:“你居然这么好心?”
裴弗舟心想当然只是一半一半。
一半肯定是为了她,一半......是为了自己方才那一肚子莫名的闷气。
他一垂眸,就被那双眼睛瞧得有些心虚,呼吸凝了凝,强行说道。
“那是自然......不过,你总让我替你瞒着苏弈,也不是办法。我是他朋友,一次两次可以,多了早晚被他质问。欺瞒我自己的挚友,不是我裴某的作风。日后若有什么事,你教我如何在东都自处?”
江妩抿抿唇。
裴弗舟眸光在她脸上扫了扫,心里其实虚得厉害,只好轻咳几声,生硬地说道:“这样吧。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也帮我个忙。若是成了,你我这些来来去去的事情,便都两清了,省的麻烦。到时候,我自不过问你从前如何,就当你我重新认识。”
江妩呆了一下,总觉得事情发展得不对劲。
怎么......就成了她要将功补过了呢?
她望了裴弗舟一眼,只好问:“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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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真不像什么正经朋友◎
想裴弗舟他虽然年轻, 可好歹位居从三品,纵然是下头的人不服气,可也是多多少少有些权势握在手里的。
更何况, 他还有个当吏部尚书的爹。而她,不过就是个洛阳外乡客,
以裴弗舟的能力,想办什么事情还会办不到, 竟还要求她帮忙?
见裴弗舟说得颇为郑重其事,江妩皱皱眉, 只好顺势道了一句,“那你先说说吧。”
裴弗舟瞧了一下她神色,顿了顿,忍不住挑起眉梢, 沉声道:“看来你不想?”
江妩无奈, 心想你这人怎么这样,于是嘴上说也不是, “你总得先讲清楚怎么回事吧?要是能帮,我就帮。要是我爱莫能助,你硬是绑走我, 我也办不来呀。”
裴弗舟默默听完, 神情微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喃喃道:“绑走?好像这也不错。”
“.......”江妩被他瞧得浑身起毛,大有退避三舍的姿态, 警惕道, “你要干什么。”
裴弗舟回过神来, 却冲她淡淡一笑。
这时候才发觉, 他不笑倒好,一笑起来,那眼尾两道短短的涟漪微微向上挑起,形成一道狭长的线,满肚子心思,全挂在似的。
江妩愣了愣,不打算和他掺和这事,赶紧掉头就走,然而才刚一转身,肩头却被他轻轻按住。
裴弗舟轻笑道:“跑什么?......我发觉你特别擅长逃跑。”
江妩不爱听这个话,又转回来身子瞧他,没好气道:“你不安好心,我不跑干什么?”
裴弗舟忍不住道:“我怎么不安好心了?”
江妩冷哼一声,“你都要绑走我了......怎么,你该不会......”
说着,立即抱着自己双肩,做出一副的警觉讶异的神情,震惊道:“......你身为金吾卫,不会是官匪一家,背地里和你方才说的人贩子是一伙的吧?”
裴弗舟手微微一顿,方才她一往后躲,那柔软的肩头就不经意地在他手掌心辗转剐///蹭了几分。
他僵了僵,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臂。
瞧她杯弓蛇影的样子,只是牵唇一笑,和声道:“你想哪里去了?一件小事而已,我怎么会卖了你?再说了......”
裴弗舟双手慢慢交叠在胸前,上下打量了一下江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轻和道:“......再说,你这样子,应该也卖不了几个钱吧?”
“......”
江妩忍了忍,深呼一口气,而后朝他慢慢扬起一个浅笑,“裴弗舟......你要是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她现在忽然觉得,裴弗舟还是变成以前那个少言寡语的模样比较好。
然而,裴弗舟果然没有再那样说话,他只掸了掸斓袍的袖口,低声道:“放心。这事情我办不来,还得是你帮衬一把。事后你若是再遇到什么麻烦,我也会礼尚往来的。”
这话听着像交易似的,还真不像什么正经朋友。
不过,对于江妩来说,他这般语气淡淡地同她说这种一是一,二是二的话,反而变得舒服点......
可当她再问的时候,裴弗舟却又欲言又止起来,不肯多说一个字。
“裴将军。”江妩倒吸一口气,“您打仗还得先看看地形。什么都不说,我没个准备,如何帮你?”
裴弗舟听她开始有同意的架势,于是淡淡一笑,却说你放心。
“今日你先回去。这两天若是有什么安排,我自会托人联系你,你不用多想,且听我指示便可。”
江妩噎了噎,简直无奈。
这人自己八方不动,还真把她当成下头的散兵来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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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面很快就结束了,江妩不着急地慢慢回了沈府。
这时候,恰好表姑母她们也回来了。
正忙不迭地的摘下披帛,使奴仆赶紧升炭火,将屋子里弄得暖一些。
卢氏刚坐下去,见江妩过来了,于是笑着朝她伸出手,说来,“阿妩,你今日没去,真是可惜了。”
江妩疑惑,先是盈盈行礼见过,而后才上前,浅笑地接过卢氏的手,坐在她旁边去。
“表姑母遇到什么喜事了?”
卢氏笑道:“不是我的喜事。是你的。”
江妩狐疑地望过去。
“上次你回去的时候,可还记得宋夫人?哦对了,就是国子监丞的宋夫人。”
“......是从陈家祠堂回来,我顺便搭了他们家马车的那位夫人吗?”
“正是。”卢氏点点头,“今日我们去南郊么,不想宋夫人也在的。她同我说起你,对你印象十分得好。我同她走了一路,她便夸了你一路呢。”
江妩一愣,只好笑笑不说话。
想起那日宋夫人在马车里的模样,倒是的确对她很亲切。
卢氏道:“我与她说起你相看的事情,她倒是热络,说愿意帮忙瞧着。恰好,她知道几个正适得婚配的郎子,说定要先紧着你选一选。”
江妩应了一声,如今对相看也没抱有太大的期待了,于是只谨慎地问了一句,“表姑母可熟识那些人?”
她可不想再遇上一个想陈逊那般,表面没什么问题,可其实还是同国公府的人拉扯上的郎君了。
卢氏一笑,说自己倒是不太熟知了,却道:“宋夫人请了个婆子,算是专门打听婚配郎子的。有婆子作为中间人去打听,也不碍到咱们娘子什么事。这不,她说过几日便送来几位郎君的情况,到时候,你可以先一并看看。”
这样倒是妥帖很多,免得还要自己去打听来打听去的,也没个准信。
江妩欣然点了点头,说好,“多谢表姑母费心了。”
卢氏自然也是心情好的,她替这远道而来的寄住表侄女来回来去地张罗在东都的婚事,今日旁人听了,也都是夸她,主母风范,心胸大度。
她这做母亲的名声好,这其实对沈蕙日后的婚事也是很好的。
能怎么办,费心一点,才能在东都立住脚。
又说了一会儿话。
金坠儿便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江妩,十分的羞愧,二人对视一下,江妩愣了愣,不禁轻轻叹气。
卢氏正烤着梨,抬眼一看,顺口道:“对了金坠儿,一会儿你同管家去小库房把那套青蓝琉璃花钗拿出来送阿妩房里。”
江妩在一旁轻声道谢,然而有些担忧地看了看金坠儿。
只见她微微咽了口嗓子,细弱蚊蝇地应了“是”之后,迟疑片刻,还是走上前来。
卢氏诧异:“怎么了?”
金坠儿嘴唇哆哆嗦嗦,闭了闭眼,脸色先苍白起来。
扑通扑通磕了几个头,才捂住小腹,颤颤巍巍道:“夫人。奴.....奴犯了错,请夫人责罚吧。”
话落,无人应声。只听熏笼下的炭盆噼啪作响,那上头的烤梨有些过火,散发出一股绵稠又苦涩的味道。
卢氏何等有经验。
脸色一冷,目光在金坠儿上的肚子瞧了一眼,只问:“谁的?”
家养奴仆,按说再婚配生子,留在主人家中,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
然而金坠儿一说自己犯了错,这其中便不是那么简单了。
金坠儿手指颤了颤,小声道:“是......是少郎主的。”
卢氏忽然寒了寒脸色,“你需得慎言!”
金坠儿立即抬头惊异,跪行几步,连连哭道:“奴从前是被夫人点去少郎主院子的,一向忠于夫人,实在是不敢欺瞒。”
“多久了?”
“不足三月。”
“什么?”
卢氏不禁大惊,这也就意味着金坠儿在江妩来了之后,被拨出了复鸣的院子,二人才有的事。
她尴尬地看了看江妩,想从她脸上找到些情绪。
然而江妩却是眸色淡淡的,一副很早就知道,只是替这几个人瞒着罢了。
卢氏倏地心中一顿。
这一来传出去是丑事,二来耽误了沈复鸣以后娶妻的选择,三来么......若是旁人知道沈蕙有这么个荒唐的兄长,还如何好端端地高嫁?
这时候卢氏才觉得后悔。
沈复鸣是她的儿子,是她未来的盼头和指望。从前便纵容些,对于他和金坠儿平时的那些样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本来想着,日后把金坠儿收进沈复鸣房里,也算是她的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