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必须得吃东西。为了自己活命,为了孩子有奶吃,她不得不强迫自己,撑着摇晃的身体坐起来,喝了一碗白粥。这才只是开始。
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她的苦日子才真正来了。孩子生下来就要吃要喝,然而她没有钱,家里已经没米下锅。她坐着月子,就不得不一边奶孩子,一边下地劳作,从事着最繁重的农活。她身体本就虚弱,锄头都扛不动,背上还要背个孩子。时不时还要把孩子放下来吃奶,饿了要喂,拉了要换。她累得头昏眼花,腰酸背痛。到了夜里,也不得休息,孩子每隔两三个小时就要吃奶,还总是哭个不停,她无法睡觉,整夜都得围着这个孩子转。她营养严重不足,整个人脸色苍白,随时都要晕倒。村里有个叫杨婶的,是桃花的干娘,为人热情善良,一直对付宜云很好,看她艰难,一起干活时,时不时给她搭把手。有时来家里看她,给她端一碗醪糟鸡蛋汤,给她拿点米拿点面。
何咏声的妹妹,秀英,也时常过来,宽慰她几句,给她带些米面,拿点鸡蛋和红糖。全靠着秀英和杨婶的帮助,付宜云才勉强吊着口气。
杨婶实心实意劝她:“我看你实在不行,将这个孩子送人算了。你留着它,你男人看了也不顺眼,动不动要找你的气受。他不给你拿钱,你自己怎么养活这孩子。你现在身体这么虚。再说,还有桃花和春生,两个孩子都够你养了。你有一儿一女也就够了,多一个要不要无所谓。你要是愿意,我帮你找个人家。”因为是男孩,送人也容易。不久杨婶告诉她,外乡有对夫妻,愿意收养孩子。对方条件挺好的,家里有吃有穿。
付宜云考虑再三决定答应,她的身体实在是承受不住了。
如果孩子送人,能比在自己身边过得好,她也愿意。很快谈妥,那对夫妻特意来了一趟家中,看了看孩子,见确实是个男孩,也很满意。不过对方提出,想让孩子先在付宜云这里寄养。因孩子太小得吃母乳,等十个月后断奶,再来抱走。对方愿意付一笔营养费。
付宜云应允了。对方留下了一袋小米和一兜子鸡蛋,又留下一百块钱,给付宜云,便离去了。
付宜云靠着接济,还有这点营养费,才勉强度日。孩子满月,她便用个布条捆在身上,走哪背哪,背着去做家务,干农活。她克制着自己的母爱,除了喂奶哄睡,不愿意多看这孩子。但这个婴儿还是一寸寸地在她怀里长大,小胳膊小腿儿日渐胖乎起来。
何咏声一直没有回家,直到孩子六个月时,他回了一次家。得知付宜云要把孩子送走——这事还是他从秀英口中得知,不是付宜云告诉的。何咏声再次大发了一通脾气。他骂付宜云:“当初让你引产,你不去,非要把它生下来,生下来又不愿养,索性卖儿卖女了?”
付宜云觉得,将孩子引产和送人是两回事。她不舍得杀死自己的孩子,送给有能力的人家抚养,好歹孩子能有条命,总比死了,或者跟着自己受苦要好。她低声回答何咏声:“是送给别人养,不是卖……”
何咏声反问:“有什么区别?”
付宜云搞不清楚他到底什么想法。不愿孩子生下来,送人,他又发脾气,养着,他又不愿出钱。
付宜云一说钱,何咏声就要发脾气:“我没给钱,孩子学费不是我去交的?你有钱给孩子交学费?”如此种种将她大骂一通。这个人性情,实在是阴沉古怪,让人捉摸不透。她已经无力再去讨好取悦他,说什么都是挨骂,索性也不再开口。何咏声找到了送养的人家,拒绝了这事,并且将一百块营养费还给对方。
付宜云也不敢再提送养的事。然而即使是这样,何咏声没过几日还是离家了,临走前,只给了她二十块钱。
这次倒不是因为吝啬。何咏声非常生气,只要他不给钱,妻子就马上将生的孩子送人,这等于是在打他的脸,摆明是在告诉别人,他这个父亲不负责任,导致妻子连孩子都养活不了。他简直恨付宜云,嘲讽她:“我不给你钱,你就养不了孩子了?什么都要靠我,指着我拿钱,哪天我死了你怎么办?你干脆把孩子都卖了,把房子上的挖也揭去卖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也知道不拿钱不行了。
但他没钱。他这几年,养成了大手大脚的花钱习惯。虽然每月有工资,但哪里经得起他那样消费。又要讲究吃穿,又要抽烟打牌,工资还不到月底就花得精光,有时还要欠债,一分钱也没攒下。那还别人的一百块钱,都还是他找朋友借的。身上只剩二十块,他全丢给付宜云,并狠狠地恨了她一眼。
“拿去吧。”他说,“我上辈子欠了你的。你把我身上的东西都拿去当了换钱吧,看能值几个钱。”他将手腕上的手表摘下来,兜里的钱包也掏出来,衣袋里别着的一支钢笔,也摘下来,连同二十块钱,还有几张废纸头旧发票,一股脑儿掷在她面前。
付宜云讪讪地不说话。
他发泄完怒气,见她理亏,这才重拾起自己的手表、钢笔和钱包,认真将表戴回手腕,钢笔别回衣袋,钱包装回兜里。然后,整理了一下衣服头发,留下二十块钱,走了。
第十三章 这不是正常的婚姻
此后,何咏声依旧是几个月回一次家。
他偶尔给付宜云拿点钱。
只是偶尔,在他手头很宽裕的时候。他手头宽裕的时间可是不多,自己吃喝享受惯了,也不愿节省,身上常没几个钱。唯独孩子的学费他还愿意出钱,回家时,给孩子买些吃的零食。
他跟付宜云没话讲,也不愿意睡一张床,回家待得也不快活,住一两天便又回学校了。付宜云一个人在家务农,辛苦抚养三个孩子。生活显而易见的困苦。
除了地里那几个工分,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家里还有一个大人三个孩子,共四张嘴等着吃饭。孩子穿衣吃饭,油盐酱醋,都要花钱。她一个妇女,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工分。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家务。付宜云给这小儿子取名为狗娃。
何咏声撒手不管,家里吃饭都成了问题。大的孩子在长身体,小的孩子年纪还小,容易馋容易饿,一饿就哇哇哭。付宜云每顿只能喝稀粥。她尽量将稠一点的粥给孩子喝,自己只能喝点米汤。
桃花懂事,从来不争食,她总是主动把米面馒头,好吃的让弟弟。付宜云让她吃,桃花摇头:“妈妈,我不饿,给弟弟吃吧,弟弟还小。”付宜云舍不得呀。女儿越懂事,她看着越心疼,越可怜。家里蒸了一个馒头,付宜云掰成两半,一半给春生和狗娃分着吃,他们还小,吃不多,另一半拿给桃花。桃花不肯要,说:“给妈妈吃吧,妈妈还要干活呢。”
付宜云说:“妈不吃,你拿去吃吧。”
桃花接过来那半块馒头,又一分为二,一半给妈妈,自己只拿那一小块:“我吃这点就够了。”春生和狗娃,分吃了另一半的馒头,还没饱,眼巴巴看着姐姐,桃花怜爱地看着她两个弟弟,又将自己的馒头一点点分给他们,自己只吃了一两口。
她和她妈妈一样,好像天生就善良,就会为他人着想,没有一点儿私心。
付宜云把那四分之一的馒头放进橱柜里,准备等孩子饿了,再给孩子吃。她自己则偷偷在厨房里,喝着红薯叶子和麦麸、谷糠煮的粥。桃花要出门上学,付宜云悄悄递给她一个煮熟的红薯。
同样的父亲和母亲,同样的家庭和教养,春生和狗娃,却不像姐姐那样懂事。
春生看见妈妈给姐姐红薯,顿时不依,气得大嚷大叫,说:“妈妈给姐姐吃独食,妈妈偏心。妈妈只疼爱姐姐。”桃花羞得脸都红了,一面哄弟弟,一面把红薯给他。春生却跟他爸一样,是个倔驴脾气。桃花哄他,给他红薯,他一把就丢了,说:“我才不要你施舍呢。你不要的才给我吃,我饿死也不吃!”
他脾气还大,接着,就闹起了绝食,一副要饿死的样子。
付宜云简直无可奈何。
她本是看着桃花把吃的都分给弟弟,怕女儿太委屈。所以才偷偷给她个红薯,没想到被春生看见,就大吵大闹,甚至说她偏心。付宜云急火攻心,心想,这孩子像谁呢?这孩子一点不像她,简直和他爸爸一模一样。他讲话的语气,做派,活脱脱是何咏声的翻版。付宜云打他。
这孩子还打不得,任凭怎么打他也不服气,棍子打断了,他也不肯低头,嘴里还嚷嚷着:“你打我,我要报仇。”
付宜云简直要气昏过去。
等何咏声回到家,春生便给爸爸告状,说:“妈妈打我,她还给姐姐吃独食。”
他好像天生就知道,自己是个男人,而妈妈和姐姐是女人。女人和女人是一派,男人和男人是一派。他喜欢和父亲统一战线。不过,何咏声倒是了解妻子和女儿的秉性,并不觉得付宜云会亏待儿子,也不觉得桃花会欺负弟弟。
何咏声并不帮他,只是说:“你不犯错误就不会挨打。你姐姐什么好吃的都给你吃,你还来告她的状。”春生发现,爸爸的态度不是他预想的那样,他又很奇怪。孩子天生就是知道强弱的。他非常明白,这个家里,爸爸是具有权威的,妈妈无能不中用,整天都是受气的。姐姐也只是个女孩。他知道爸爸讨厌妈妈,便想着在爸爸面前说她坏话,给自己出口气。
然而没能成功,他才又老实规矩下来,重新去讨好妈妈和姐姐。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中断了十年的高考突然恢复。这一年,五百多万考生走进了久违的高考考场,重新追逐大学梦。
这五百多万人里面,却没有何咏声。这一年,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他已经参加工作多年,很久没翻过中学的书本,他只有一个小学文凭,不符合报考条件,也没办法报名。
他人到中年,也不可能再辞职去读书了。全国响起了改革开放的呼声,广播电视台、收音机里,每天都能听到相关的播报。对于底层的百姓,却听不太明白这些东西,也不知道这些词语意味着什么。国家在酝酿着一场大变革,农村里传出土地承包到户的声音。但也只是谣传,谁也不敢相信这种事。对于乡下的农民,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并未有任何变化。
桃花长大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家庭不幸。
桃花的爸爸是教师工作,村里的人都是农民,就她爸爸是教师。人家都说,她爸爸是捧铁饭碗,吃国家饭的。但她现在,日子过得却还不如村里普通的孩子。别的孩子,有父母疼有父母爱,就算穷,但也日子过得温馨。她们一家,却只有妈妈。吃不饱穿不暖,看着像小叫花子似的。随着年纪的增长,她渐渐看出了父母亲的关系不和,也知道了父亲对母亲的厌恶。她很心疼妈妈,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这样。爸爸对她不坏,她觉得爸爸不是坏人。但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对妈妈那么冷酷无情。
付宜云每天饿着肚子,辛勤下地劳作。即便这样,孩子们还是吃不饱饭。
春生和狗娃每天饿得哭。
他大伯家条件好,有时家里蒸米饭,炒肉,春生和狗娃闻到,便远远地守在一旁看,巴巴地流口水。他大婶看见,便立刻关起门来,紧紧盖上锅盖,生怕家里的肉味散出去。有一天,春生刚出门,水壶忘了拿,又返回家,正看到妈妈偷偷蹲在厨房里,背着人,独自捧着碗,在吃东西。
春生跟弟弟说:“妈妈在厨房里偷吃。”兄弟两个偷偷去橱柜翻找,却什么吃的也没找着。直到有一天撞见付宜云在吃一碗绿绿的菜叶,应是什么野菜煮的,蒲公英和马齿苋,春生和狗娃一定要吃,尝了一口,味道又酸又苦。春生喝了一口,吐了出来,感觉这东西味道就像猪食。
付宜云干活时,突然晕倒在了田地里。
她是饿的,因为长时间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又吃不饱饭,导致身体极度虚弱。家里仅有的一点食物,她也都给了孩子,自己饿肚子。她看起来太可怜了。
那些背地里议论嘲笑她的人,又忽然变得慈悲,开始可怜起她了,并且暗地里骂她的丈夫。世上哪有这种男人,自己享福,却丢下妻儿不管不顾。他们好像忘记了当初就是他们在捏造谣言,说她与人私通。
何咏声偶尔回到村里,他跟付宜云,已经看起来完全不像夫妻了。他衣着光鲜,穿着皮鞋,戴着手表,看着很是风度翩翩。这几年舒适的生活使他呈现出一种潇洒闲适的姿态,看着容光满面,精神十足,而付宜云已经完全沦为一个农妇,穿着布鞋,还有打满补丁的衣服,长期操持家务和下地干活,使她手上长满茧子,脸也因为风吹日晒变得粗糙不少。除了名义上是夫妻,他们实际上早就分床睡觉。他每次回家,付宜云会帮他铺好床,给他换上干净的床单被褥。在学校里,何咏声有他的生活圈子。工作、打牌,有时候放假,没人陪伴,他也不回家,就自己到处去旅游。
他走得不太远,也就附近那些地区。近到平武、梓潼、盐亭等地,远到阆中、广安、宜宾,有时是跟外地的同事一起,去对方家做客,有时是自己去。他很喜欢出门,见见不同的世面。他是个穷乡僻壤长大的人,学历不高,从来没出过远门,所以他很喜欢去旅游,增长见识。每个地方都有些特产,还有些风景名胜,他对此兴致勃勃。他去过省城——成都,自然是比他去过的任何地方都要繁华得多,不过他感觉没什么意思。他一直想要去北京,看看首都,看看天安门还有长城。他总感觉自己活得太渺小了,太孤陋寡闻了。他在书上看到过世界,这世界如此广阔,出了乡还有县,出了县还有省,出了省有北京,这还仅仅只是中国。出了中国,还有偌大世界。他却只能待在这小小的乡村,连世界是什么样,都没有见过。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井底的青蛙,他拼命想跳出井口。但能看到的始终只是那一小块天空。
他想去北京。可惜一直去不了。北京太远,车票太贵,他没有钱,也没时间。出门去外地很麻烦。要住招待所,要坐火车,都要凭介绍信,没有介绍信出不了远门。他连火车都没坐过呢,他一直想去坐坐火车。他听说这世上还有一种交通工具叫做飞机,可以在天上飞。几个小时,就能从祖国的北边飞到祖国的南边,简直不敢想象。
他为自己的见识短浅而感到失落。他是一个农民。
他虽然有了个教师的工作,使他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但,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农民,一个只有小学学历的农民。许多人一辈子都是农民,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出过乡村,甚至连县城都没进过。他太爷爷一辈子,连毛主席是谁都不知道,也不妨碍他活到九十岁,每天乐乐呵呵。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世界是怎样的,他们觉得世界就只有村子那么大。他们终生在一个群山环抱的小村庄里,山顶上是鲜红的日出,山脚下是蜿蜒的河流。青山白水,群山叠嶂处,就是世界的尽头。嘉陵江就是海岸线,过得了嘉陵江,那就得是外国了。
何咏声不幸的是他看了许多书,历史地理,中国外国,他知道地球是圆的,祖国的陆地面积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他知道北京有长城和天安门,敦煌有莫高窟,嘉陵江的水汇入长江进入大海。他知道世界很大,世界很精彩,但他哪里也去不了。他只能做一只井底的青蛙,终日仰望着井口。青蛙眼里,井就是世界,但何咏声知道不是,他知道自己在井里。
离婚,何咏声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
他是一个骨子里传统的人,结了婚,就是一辈子的事,他无法真的去狠心离婚。他跟付宜云在一起生活了十年,还有三个孩子,打断骨头连着筋。他时不时还是会想家,只是回到家看到妻子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模样,想起一些事,他心里不太痛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