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不是正常的婚姻。他一直想要一个读过书,有文化的妻子。他确实遇到过一个这样的女人,她是学校的一个女老师,教授语文的,叫梁文静。她也是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女人,家庭成分不太好,但读过书。她的丈夫去世了,很年轻就守寡。
何咏声同她本没什么交集,虽然同在一个学校教书,但并不太熟。直到有一次,他去梓潼县,一个朋友家做客,回来的汽车途中,遇到了梁文静。她一个人,提着两个行李箱,大包小包的,看着很是笨重。
何咏声见是一个学校的同事,便上去打招呼,帮忙拎箱子。
梁文静长得个子高挑,身材很纤瘦,不算特别漂亮。但举止温柔,很有书卷气,看着很文秀。
何咏声其实不太擅长和女人打交道。但从那天过后,他跟梁文静便熟识了。
汽车上,他们间或交谈着,何咏声知道了她是梓潼人。梁文静问他:“你来梓潼做什么?”
何咏声说:“看朋友。”
他们很聊得来,说话不会觉得厌烦。
梁文静一个女人独自生活,有时候遇到一些麻烦事,比如搬箱子挪柜子,或者水槽的管子堵了,屋里的灯泡坏了,便会来找何咏声帮忙。何咏声也不说什么,叫去便去,弄完了就走。梁文静事后,总要谢他,或者拿些水果,或者送点糖和糕点。何咏声不好意思,说:“我不吃这些东西。”梁文静说:“没事儿,拿回家给孩子吃吧,平常总麻烦你。”
她都这么说了,何咏声也只得收下。梁文静是教语文的,何咏声喜欢看书,梁文静又时常来找他借书。梁文静对何咏声有好感,因为他这人,看起来很有风度,也挺有礼貌的。
他对人很大方。梁文静有一次手头紧,找他借钱,他二话没说,原因也不问,直接就借了,而且从来不催还。倒是梁文静很不好意思,隔三岔五就提起。因为自己父亲住院,需要花钱,等有了一定还他。这笔钱借了挺长时间,何咏声从没问过。他这人长得模样挺端正,是个浓眉大眼的相貌,鼻梁挺直,轮廓很坚毅。他比一般的男人都好整洁,且爱干净,平常收拾得很利落。不像一些男人整天胡子都不刮,衣服不洗鞋子不刷。何咏声是很干净体面的。梁文静去过他宿舍,简直不像个单身汉的屋子,比女人住的地方还干净。屋里什么杂物也没有,袜子都洗得发白,晾在窗口处,衬衣挂在床头,也是颜色洁白。梁文静有些自愧不如,问他:“你平常都自己洗衣服做饭?”
何咏声迟钝了一下,说:“哦。”
梁文静笑说:“我们学校的男老师,平常住校,脏衣服脏袜子脏内裤全都攒起来,等放假拿回家,一起给老婆洗。你居然还自己洗衣服。”梁文静觉得不可思议。
何咏声说:“我几个月才回一次家,只能自己洗。”
梁文静好奇道:“你每周也能回去啊?”
何咏声便不说话了。
梁文静说:“你干嘛不回家,把衣服拿给你老婆洗。自己省事,每周回去还能看看老婆孩子。”
梁文静以为他不回家,是因为车票贵。
何咏声说:“就算每周回家,脏衣服也放不了一星期。”
梁文静笑:“有的人就能放一星期呢,放一个月都行。”有一次,梁文静去借东西,看到何咏声一个人正在做饭。他开着门在做红烧肉,闻着那个香啊。
梁文静上前,感叹说:“你做的菜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梁文静开玩笑说:“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要不干脆咱俩搭伙算了。每个月我给你交伙食费,你做饭,我来你这吃好了。要我做饭也行,不过,我只会蒸米饭,菜还是要你来炒。还能省得少刷锅呢。”
这个玩笑开得很不适宜了。
何咏声感觉到有点不自在,梁文静一时嘴快,说完,她也有点不好意思。
直到一次放假,何咏声发现,梁文静没回家。
学校师生大多都走了,何咏声是习惯了不回家的。校园里面一下空荡荡的,何咏声看见梁文静买了东西回宿舍。
何咏声问说:“你没回去吗?”
梁文静笑了笑:“之前我爸生病耽误了些,我要备课,这周就不回去了。”
何咏声点点头:“哦。”他回到宿舍,独自做饭。
不久,梁文静过来了,倚在他门口,笑说:“哎,你反正做饭,能不能把我那份做上,我嫌麻烦。”
梁文静说:“我出伙食费,来你这儿吃行不?”
何咏声总觉得不太合适,怕被人看见了会议论。然而放假,教师宿舍这栋楼里除了他也没人。
何咏声点了点头:“你来吧。”
梁文静笑:“好,那我一会自己拿着碗过来。你这里没有多余的碗筷吧?”
何咏声说:“拿双筷子就行。”
等这边饭做好,梁文静已经拿着筷子来了。
他做了一个红烧肉,炒了一个空心菜,还烧了个番茄鸡蛋汤。
梁文静帮他端菜上桌:“你平常一个人做这么多菜?”
何咏声:“你要来,所以多做了点。”
梁文静笑。何咏声搬来凳子。
她坐下,脱了外套,里头穿着高领毛衣。
“我衣服放哪?”她轻声说。
何咏声说:“我帮你放吧。”
他接过她的衣服,拿衣架挂了起来。
梁文静笑:“你这有没有酒?”
何咏声说:“你要喝酒?”
梁文静说:“这么好的菜,喝点呗。”
出乎何咏声的意料,她是个很豪放爽朗的女人。有点奇怪,但也挺好的。
何咏声拿了酒出来。他们边吃菜,边喝酒,互相交谈着。
或许是喝了酒,何咏声感觉有些燥热。他有点儿心烦意乱。他放下酒杯,拿起火,起身去门外抽烟。
梁文静说:“你不吃了?”
何咏用背对着她,面朝着宿舍门外。门前是一棵大榕树。
何咏声说:“你吃吧,我吃好了。”
梁文静起身收拾碗筷。
何咏声回头看见,说:“你放那儿吧,一会抽完烟我来收拾。”
梁文静说:“你做了饭,碗筷我来收拾吧。”
何咏声哪好让她收拾碗筷,三两口抽完烟,将烟头丢进垃圾篓,赶紧过去。
他阻止她:“我来吧。”
梁文静不好意思地笑笑,只能看着。
几天后,梁文静递给他饭票:“那天的饭钱。”
他伸手,默默接过,也没看。那天过后,两人的关系,就有点古怪。
梁文静听同事说过他的事,他很少回家,夫妻关系不太和睦。但具体是什么情况,梁文静不太清楚。有时不爱做饭,梁文静便上他那蹭饭,他为人客客气气的,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他是个守规矩的正经人,梁文静看得出来,他有点儿在回避自己。他平常很少回家。然而自从她去他宿舍吃饭之后,下一个周末,他就突然回家了。
第十四章 我们离不了的
何咏声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危险的边缘。
他直觉跟这个女人,似乎走得太近了,有些超出了正常男女交往的范畴。容易往别处想,周围同事们也有些议论。他跟付宜云分居了很久,这种感觉不太好,他并不是那种追求刺激、爱出格的人。
他想,自己可能是真的离家太久了。他得回家了。他害怕自己再不回家,就真的会脱离轨道。他得回去看看他的妻子——尽管她可恨,但也是他的妻子。
付宜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回来,他很奇怪,这回破天荒地不要求跟她分床睡。她要给他铺床,他说不用,于是也就没铺。她干了农活回来,他目光有些嫌弃,要求她去洗澡。付宜云明白了他的意思,晚上让桃花带着弟弟们去了别的屋睡。他们上一次同房,都忘了是什么时候了。
付宜云有一瞬间的错觉,他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尽管他对自己的态度恶劣,也不肯承担家庭责任。她心想他只是在生气。他生气,所以这些年连碰也不肯碰她一下。这么久了,他终于肯抱她,再次跟她肌肤相贴,做夫妻之间的事,她以为他终于原谅她了。
然而,何咏声并没有很痛快。事后,他感觉非常恶心。为了不再跟她生孩子,他特意跑去医院结扎。他本以为,男人结了扎,就像是骟过了一样,就不会再对女人有兴趣了,没想到,结扎也没什么用。他可是膈应坏了。他感觉男人长这个东西,真是没什么用。他不可能去随便找女人睡觉,他也只能跟自己的老婆睡觉。但是,他一点儿也不想跟自己老婆睡觉,想到妻子跟别的男人的事,他就觉得倒胃口,即便是做了,心情也很糟糕。所以这个东西长在他身上,只能徒增烦恼。他又不能真的像劁猪一样把自己割掉。毕竟那是男人的象征,要没有,那就成了太监。他有时候真想剃了头发出家去。
他感觉活着太苦了,没什么可留恋的,还不如出家。他还真上过寺庙里,询问剃度出家的事。然而问了,他又觉得寺庙清苦。不近女色就算了,还得不能沾荤腥。他对女色实在是没兴趣,戒了就戒了吧,但红烧肉酱骨头他实在是戒不了。他已经够苦了,要是连肉也不能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有一天,何咏声在街上,看到了一张通缉令。那是张皱巴巴的纸,张贴的时间太久,已经有点儿旧了,颜色发黄,但字迹还清楚,上面印着有一个男人照片,何咏声感觉那个照片上的人有点儿眼熟。他的记忆突然闪现,这通缉令上的人,就是他曾经见过的那个男人。他以为的,付宜云的情夫。
通缉令上写了,这人叫刘洪,宜宾人,是个抢劫杀人犯,在四川省内犯了多起强奸、杀人和偷盗。公安局接到了多次报案。有证据显示他曾经在川南、川东北等地多次活动作案,现在已经被全省通缉,望广大群众提高警惕,有线索迅速举报。何咏声看到这张通缉令,瞬间汗毛都立了起来,大夏天,脊背一阵阵发冷。
他意识到错怪了付宜云。
这人是个杀人犯,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即便是男人,也不一定能和这种人周旋较量。何况她是女人,性格又那样软弱,能保住命就已经不容易。
后来,那个人被抓到了。何咏声特意去看了枪毙人犯。几声枪响,那人的脑袋便被打开了花。何咏声看到这一幕,竟然也不害怕,他瞬间就放下了,释怀了,那道心里埋了多年的坎突然就过去了。他没有告诉付宜云这件事。
付宜云不出门,也不识字,她永远也不知道这个结果。
他与梁文静的关系,有一些奇怪。
有一天,梁文静来宿舍吃饭。他们好几次在一起吃饭。梁文静感谢他的帮助,特意请他去下馆子,吃过一次。他过意不去,又想请回来,梁文静说:“我不要你请。你要实在想请我,你就做一顿好吃的邀我去。”何咏声于是真做了,邀请她到家里。
他们一起吃饭,喝酒,说了许多话。
她一直待到深夜。她不说起身,他也不说走,两人默默地坐着。这在古时,叫做秉烛夜话,是个很浪漫的词。她坐在那,很是端庄。何咏声心里只觉得有些荒唐可笑。他心想,这算什么呢?他憎恨妻子的不忠,因此厌弃她。他恨她不诚实、说谎、背叛自己,可是到头来自己也做这样的事。付宜云多少有些无可奈何,她是个女人。不管是两次婚姻,还是那件事,说到底,她也是被人强迫。自己却是主动就犯。如果这样,他同她又有什么区别,他又有什么理由怨恨她?他一直的信念,就是要做一个正直诚实的人。他看不起虚伪说谎的人就是看不起,绝不自食其言,说一套做一套。
那是小人行径,他绝不做那种小人。这样不好,他心想,该到说清楚的时候了。
“我已经结婚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又怕自己自作多情,只能含蓄轻声地说:“我怕我们走得太近,会被人误会。你还是早点回去吧。我是男人无所谓,你是女人,这样对你的名声不好。”
梁文静犹豫了片刻,问他:“你有没有想过离婚。”
他轻声摇头:“我不能离婚。我有三个孩子,我妻子在农村。她没有文化,人又老实,我要是离了婚,她会很可怜。”
梁文静说:“我以为你跟你妻子感情不好。”梁文静问他:“你既然不打算离婚,为什么不回家,多陪陪你的老婆孩子呢?你常年住在宿舍不回家,我看不出来你对她有什么责任。”
这句话有点刺中他。
何咏声说起自己婚姻的事。他说起他跟付宜云的相识,结婚,说起他们矛盾的根源。最初只是因为她不识字,还结过一次婚,他觉得她说谎骗了他,心里头有芥蒂,但也还能勉强过。后来,因为那件事,他们彻底分开,连勉强也无法在一起。
何咏声点了一支烟,静静地说了半夜。
他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些事,这是头一次,他向人吐露心事。
梁文静不知道他们夫妻之间竟然还有这么多事,听何咏声说完,竟不由得动了点恻隐之心。因为这事太出乎她意料,包括何咏声告诉她说,那个刘洪是个通缉犯,梁文静听得都惊了。
她也没想到一个女人会倒霉到这地步。她不由得说了几句公道话:“其实你不能怪她。我听你说,你妻子不像是个坏心眼的人,她可能只是太善良老实了。你们感情本来就不好,她怕你知道了会发脾气,怎么敢把这种事告诉你。再说,你在外工作,把她一个人丢在农村,所以坏人才会找上她,欺负她。如果你好好待她,把她带在身边,她也不会吃这苦头。这事说到底还是怪你不负责任。”
何咏声抽着烟,点头说:“我知道。”
“我以为你妻子跟你一样,都是有工作的,很清闲,没想到她在乡下务农。”
梁文静说:“你这人,其实人不坏,就是太固执,脾气太倔,只想着自己。一个女人在农村种地,带三个孩子多辛苦,你也真做得出来。你要是真恨她,就趁早离了。不然你心里总不平衡,总要冲她撒气。你要是真不想离,就别想那些过去的事情,好好对待她。只要她心里有你对你好就够了,想那些没用。还有,别总是分居,夫妻分居久了感情不好,能接到一起住就接到一起住,别最后弄得恩不成恩,仇不成仇的。你自己一辈子也拴住了,家人也没感情,对孩子也不好。”
何咏声沉默着,没说话。她知道她说的是至理。梁文静读过书,所以能说出这样的理,付宜云永远说不出来这样的理。她大多时候只能沉默。
“我们离不了的。”
何咏声说:“说过许多次,她不愿意离。离了婚,她日子更不好过。她自己虽然一个人,过得有些苦,但好歹孩子在身边,还有个指望,也不寂寞。我不回家,也没人找她气受。她也不用时时刻刻看我的脸色。我回去她也不见得高兴,她怕我。”
梁文静听了他跟付宜云的事,面露怜悯之色。
那天之后,梁文静就再也没有单独找过他,只和别的同事一样,见面打招呼,就像普通的熟人。
何咏声也逐渐将这件事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