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何咏声回到了家。
他已经很久没回家了。虽是农村长大,他不太喜欢农村的环境,泥巴道路容易弄脏他的皮鞋,蚊虫也多得厉害。他也不喜欢看见村里的那些邻居,那些人整天只要聚在一块,议论东家长西家短,空虚又无聊。他都可以想到这些人是怎么说他的。“何咏声呀,嘁,目中无人,眼睛长在天上。自己还不是泥腿子,当了几年老师,就了不得了,见了人也不打招呼,也不跟邻居们走动。人家现在是端铁饭碗的,看不起我们这些乡下人。”然后就开始凑在一块,嘁嘁喳喳开始议论他的八卦:“你看他多了不起的样,还不是个绿毛王八,他老婆跟别的男人……大家都看着呢,谁不知道……千真万确……”她们讲这件事,可以讲几个小时也不厌。
他实在不想看这些人。何咏声来到地头,几个妇女看到他,顿时交头接耳起来。
有人看看他,又看看付宜云,脸上露出戏谑的笑。
何咏声看到了他的妻子。
付宜云,正在田地里干活呢。这个季节,正在割油菜。何咏声看见了她,弯着腰,背着大背篓,背篓里堆了满满的油菜,像一座大山。她双手握着背篓上的绳子,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她肩膀都勒得变了形,每一步仿佛都要陷进泥坑里。
这女人真是个傻女人,别人都在偷懒,休息纳凉,就她在那像头牛似的干活。男人都没那么卖力,周围不少男人都在抽烟,树荫下休息。何咏声感觉很痛心,他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是个冷酷的人,他一直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不必去同情她。然而真正看到眼前的场景,他还是感觉到一阵刺痛。
桃花突然看到了爸爸。
她怀里抱着水壶,远远地叫了一声「爸爸」,眼眶湿润了起来。
何咏声朝女儿招手,桃花朝他奔过来。
何咏声才发现女儿赤着脚。她连鞋子都没有穿呢,身上的衣服也打满了补丁。要不是她目光清灵,面孔生得干净清丽,都要差点被人当成小叫花子。她小小的手拉着爸爸,又高兴又伤心,眼泪在眼眶打转。
“爸爸。”何咏声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女儿了。这几年,他一直顾着和付宜云赌气,几乎将儿女都撂到一旁。连他最疼爱的女儿桃花,他也没有再认真理会过。
桃花看到他时,那期待又委屈的目光,深深刺痛了何咏声。孩子多么小,多么善良单纯。她怎么能明白,一直疼爱她的爸爸怎么会突然不爱她了,对她不管不顾。即便是这样,孩子也不曾怨恨他,只是眼巴巴地等着爸爸回头。
何咏声拉着她的手:“咱们回家去吧,你去叫你妈妈,让她先别干活了。”
桃花高兴地跑去了。她灵活得像只兔子,跑得非常快。几步跳到妈妈面前,说了几句话,完了又回到爸爸身边:“妈妈说让我们先回去,她干会活,等收了工再回来。”
何咏声有些不耐烦起来:“她自己喜欢受罪,随她去吧。”
桃花听到爸爸数落妈妈,顿时不敢吭声。
何咏声拉着她手回家:“你弟弟呢?”
桃花说:“弟弟们跟村里的孩子在一起玩,我陪妈妈干活。”
回到家,桃花马上搬来凳子:“爸爸坐。”
女孩子的声音清亮娇俏。
何咏声坐下,桃花又说:“我去给爸爸倒茶。”
她进屋,给何咏声捧了一大缸茶水。
“爸爸喝茶。”何咏声看到女儿,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他知道自己是个自私的人,早已经放弃了什么夫妻情分,什么家人亲情。然而孩子的爱质朴又热烈,无论何时,都包容着他这个冷漠自私的父亲。他一度想要抛弃妻儿,但孩子却始终爱着他,从未将他抛弃。他发现,自己竟然还不如一个十岁的孩子。
何咏声拉着女儿的手:“你恨不恨爸爸?”
桃花摇头:“我不恨爸爸。”
何咏声摸摸她的头发:“来,爸爸给你梳头。”
桃花高兴地拿来梳子,搬着小板凳坐在他面前。
何咏声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用梳子小心地梳理着:“头发有点儿脏了,一会弄点水洗洗吧。”
桃花说:“爸爸,你能不能不要生妈妈的气呀?妈妈很不容易的,她一个人在家很辛苦。要照顾我,还要照顾弟弟,还要干活。爸爸不在家,妈妈可怜,桃花和弟弟也可怜。”
何咏声听到孩子纯稚的话语,内心有点发酸。
梳好头,何咏声叫她:“去找你弟弟玩吧,爸爸去给你们做晚饭。”
桃花听话地去了。
鞋子有些脏了。
他坐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一盆清水,手里拿着刷子,仔仔细细地刷他的皮鞋。付宜云背着背篓,从外面回来。她脸上都是汗,穿着蓝色的旧衣服裤子,手里握着把镰刀。看到何咏声回来,她神情有些讪讪的。
何咏声刷完鞋子,进厨房里去做饭。
付宜云跟着进门,忙要接过:“我来做吧,你歇着……”
“起开。”何咏声皱眉:“一身的汗……也不去洗洗,过来干什么。”
付宜云讪讪地收了手。
她出门,去弄水,简单擦洗了一下身体,然后来到灶前烧火。何咏声在那煎炸烹炒,弄了不少菜。他一下厨,家里油瓶子里的油,就顿时少去了一大半,付宜云看得心疼,也不敢说。他菜确实做得好。
几样简单的小炒,做得也是色香味俱全。孩子们高兴地拾起筷子。付宜云不敢夹菜,只是默默地低头吃着米饭,何咏声白了她一眼:“吃菜,光吃白饭做什么,谁委屈你了,不让你下筷子。”
付宜云低声说道:“给孩子们吃吧。平常他们都没机会吃肉。
何咏声沉着脸,夹了一块肉放到她碗里:“让你吃你就吃,管他们做什么。他们自己长得有手。”
吃过饭,付宜云要去洗碗。
何咏声看见大儿子春生:“你不要洗,让他去洗。”
春生叫嚷起来:“我不洗。为什么不让姐姐洗。”
何咏声斥他:“你姐姐天天都在洗碗,你才洗过几次碗?今天就该让你洗。”
他数落付宜云:“这孩子真是让你惯坏了,一天什么活也不干。他也七八岁了,别老惯着他。”春生不服气。桃花护弟弟,又怕爸爸妈妈吵架,赶紧说:“爸爸,我去洗吧。弟弟还小,不会洗碗。”
付宜云默默地给丈夫铺床。何咏声洗了脸,刷了牙,付宜云已经将床褥换好。
他爱干净,每次回家,都必须换新的床被。付宜云看他脱了外套,坐在床上。她抱着刚换下的被褥,要去洗。
何咏声说:“今天别洗了,明天再洗吧。”
付宜云轻轻应了声。
何咏声说:“你也别出去了,晚上就在这睡吧。”
她再次应了声,而后端了一盆热水来,要帮他洗脚。何咏声实在有些不耐烦,他并不需要一个奴仆。
“行了。”
他把脚拿开,不让她碰:“该会的不会,一天到晚只知道做这些。我自己会洗,你去洗你自己的吧。”
付宜云面红耳赤,有些羞愧地起身。
付宜云独自去门外洗了脸,洗了脚,又漱了口,这才回屋上床。他已经睡下了。
他背对着床外,付宜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是忐忑。她躺上床,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他。
他闭上眼睛,冷冰冰地说:“睡觉吧。”
付宜云那一刻,突然有一种想死的欲望。
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在明明白白提醒着她,她是一个污秽的人,他对她是多么的厌恶。哪怕是她匍匐在他脚下求他,他也不愿意碰她,不愿意看她一眼。这些日子,他对她的态度有些改观,她以为他原谅她了,然而实际上他还是嫌弃她的。
付宜云意识到,她此生在他眼里,都将是一个污秽的人,是一个恶心的存在。他是那样固执的人,永远也不会改变对她的看法。不会,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他都不会!他多么正直,多么有责任有担当,哪怕这么恶心自己的妻子,也还要忍受她,没有将她抛弃。他占尽了道德的高点,仿佛是一个完人,尽情地羞辱鄙夷着她。而她就是一个臭了的鸡蛋,明知道自己臭了,还硬要贴着他,硬要绑着他,成为他人生的负累。她是坏人,而他在委曲求全,在受她的折磨。她对他来说,就像牙齿上沾的韭菜皮子,抠也抠不掉,涮也涮不掉。就像他皮鞋上沾的泥点子,像头上的虱子。
她忽然真想找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
她以为跟自己睡在一张床上,他会恶心得失眠呢,然而他竟很快睡着了。
付宜云一整夜未睡。她平常干活很累,总是一上床就累得昏了过去。她从未像这样,一整夜都睡不着觉。她又想起了上一次自杀。上一次自杀没死成,醒来后,她还有点后怕。然而此时,她忽然感觉,自己活得真没有什么意思。她从小就没有母亲,父亲和兄长对她也不好。她一直在孤单和恐惧中长大,没有得到过任何关爱。她本以为他是个好人,嫁给他,自己会得到幸福。然而结果却是如此不堪。他没有错,他什么都是对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第十五章 十年夫妻
鸡还没叫,她就起了床。
她去洗了衣服,去挑了水,然后做了早饭。天还蒙蒙亮,她乘着清晨的薄雾,去了镇上,她看到有卖耗子药的,买了一包耗子药。她起得太早,回到家,家人们都还没有起床。
她打开那包耗子药,却没勇气吃下去。何咏声看到了她鬼鬼祟祟的举动。
他冷眼道:“拿的什么?”
付宜云吓得将那东西藏起,何咏声已经看见了,一些红颜色的面粉丸子,是农村里治老鼠的。
他心里有一些不好的感觉:“拿那玩意在手上干什么,那不是吃的东西。”他心里不安,但说出来的话还是刻薄的:“蠢人,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不知道?别在那犯傻。”
付宜云讪讪的:“买来药老鼠的。”
何咏声说:“药老鼠的你拿那么近,凑到鼻子上闻什么。”
吃了饭,何咏声洗碗。付宜云坐在灶前。
付宜云想到,他兴许是外面有女人了。
他这些年不回家,也不跟自己亲近,大概兴许外面真有了人。那些事情她也管不到,她坐在灶前,忽然问他:“你在学校,有碰到年轻的女老师吗?”
何咏声瞥她一眼:“问这干什么?”
付宜云叹口气:“你要是碰到有合适的喜欢的,你就跟她过吧。我不介意的,只要你高兴就成。”
何咏声阴沉着脸:“说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我是说真的。”
付宜云说:“我真不想耽误你,你条件好,能找到比我好的。”
何咏声说:“别讲那些没用的废话。”
家务收拾好,付宜云准备要出门去。
何咏声说:“你今天不要出工去了。”
付宜云有些怯:“我还是去吧,不去要扣工分的。”
何咏声说:“别去了。挣那几个辛苦钱,还不够看病的。”
付宜云便不敢说话。
付宜云感觉很不自在。她习惯了每天干活,一停下来,她就找不到事情做。她悄悄背着背篓出门,去挖草药。何咏声一转眼,就发现她人不见了。
肯定又干活去了。何咏声本打算带她去街上,买点儿东西的。这女人真是,连福都不会享。
让她休息她都不会休息。何咏声不知怎么,想起早上那包耗子药。他有些不放心,决定出门去找找。走了好几处地方,也没有看到人,最后他走到了村头堰塘边。何咏声看她背着背篓,从堰塘边上来。
她吃力地爬着坡,一只手握着一根木棍当拐杖,一只手擦着汗。何咏声恍惚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穿着短袖连衣裙,齐耳的短发,模样极动人。这几年她变了不少,长期的辛苦劳动,她的脸早不像当初那样美丽。但毕竟才三十出头,隐约有点当年的影子。
那时候他们刚结婚,那是他离爱情最近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幸福的,甚至觉得自己爱她。他以为他们会幸福一生。
短短十年,他们的感情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这是他的妻子。他心想,不管怎样,她这些年陪着他,吃苦受穷,从未抱怨。她本是大户人家出身,自小没亏过衣食,刚结婚时,家里面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她从没嫌弃过他条件不好,从未给过他坏脸色。换作一些农村泼辣的女人,但凡丈夫挣不着钱,立马敲锣打鼓地在屋门前开骂,夫妻打架,跳得比男人还高。他一个泥腿子出身的人,能有一个妻子陪伴他,给他生儿育女,他应该知足。他不该对她太苛刻。就算是有再多的不满意,都十年了。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是十年。
付宜云抬起头,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竟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
她以为他是要过路。
她下意识地低着头,局促的手抓了抓裤子。她手心里都是汗,揩在沾了草屑的裤子上。这狭路相逢的感觉让她浑身紧张,无所适从。她拳头僵硬地握紧,又颤抖地松开,整个人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恨不得立刻打个地洞钻下去,或者立刻遁走。她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往边上让了让,把道让出来。
何咏声却没有上前。
她手上有泥,往脸上一抹,顿时变成个花脸。她自己不曾察觉,只是双腿不自觉地哆嗦起来。她以为自己让的道不够宽,于是继续往边上让。
她将自己用力地缩小,压扁,再缩小。
而他的身躯仿佛无限大。何咏声没有走她让出来的那条道,而是转身离开了。
他连背影都是冷冰冰的。
晚上吃饭,何咏声开口说:“你以后不要去挣那工分了,在家照顾好孩子。没有钱,我这里给你拿。”何咏声考虑将妻儿都接到工作的地方去。付宜云一个人在家带三个孩子,确实太辛苦。他跟付宜云说起这事,本以为付宜云会很高兴,然而她脸上一点喜色也没有。
付宜云低声下气地说:“不用,我在家里能行的。再说,房子也需要人照看。”
何咏声不耐烦:“啰唆什么?一个破房子,有什么好照看的。孩子在这里,你能带好吗?能受到好的教育吗?”
付宜云不敢还嘴。付宜云实在是不想跟他一块儿过。
她一个人在乡下住惯了。虽然干活辛苦了点,也吃不饱,但至少心里清净。何咏声一回来,她就害怕。他的确是能给她拿点钱,缓解一下经济压力。但他钢铁一样冷冰冰的面孔还有刀子一样刺人的言语,更让她感到畏惧。她宁愿忍受肉体的折磨,也不想承受这种精神的折磨。她实在是不想每天在他身边,受他的羞辱。不论如何,何咏声下定决心要将妻儿带在身边。付宜云倒是容易,只是几个孩子读书麻烦。而且,老家的房子,也确实不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