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身体不行了。儿子也不再听从他的管束,哪怕他高高地举起棍子,儿子的脸上也毫无惧色。他已经在这个家失去了权威。
“你养的好儿子。”他冷冰冰地对付宜云说:“你不要以为他在替你讨公道。他要是真孝顺你,也不是现在这德行。他心里没有你,也没有我,只有他自己。他是恨你没能耐,小时候让他吃了苦,又恨我对他不好,小时候不管他。他恨咱们没让他过上好日子。你养这儿子完了。自私自利,无情无义。以后不要指望他给你养老送终了。”
付宜云面对他的数落,也只能沉默。
当初何咏声嫌她带不好孩子,一定要自己带在身边读书,而今又怪她把儿子养坏了。孩子小时候确实是她在带,她也不知如何辩驳。
何咏声说:“你瞧着吧。这两个儿子,将来一个也靠不住。”
唯独女儿桃花回家来,何咏声能感觉到一点骨肉亲情。桃花回家,总是带着大包小包。给妈妈买的衣服裤子,给爸爸买的营养品。带着家里种的瓜果,腌的腊肉。回到家,就忙着给爸妈洗衣服做饭,打扫屋子,还会陪爸妈说话,嘱咐他们养身体。
何咏声看到女儿高兴。每次桃花来,何咏声都给她拿钱。两个外孙过来,何咏声也给孩子拿钱。桃花不要他的钱,何咏声硬要给。
桃花说:“爸不用给我钱。你和妈年纪大了,需要花钱,自己留着用。”
何咏声说:“给你你就拿着,爸有钱,够花。你还要养孩子。”桃花推不过,只得收了。临走时,她又悄悄把钱给付宜云,“妈,爸的钱你拿着,给自己买吃的穿的。”
春生和狗娃兄弟,还有俩儿媳妇得知,都不高兴,脸色阴不阴阳不阳的。
付宜云悄悄说:“儿子媳妇都怪你呢。”
“这是我的钱,我想怎么使就怎么使。”
何咏声大声,生怕儿子媳妇听不见:“想要钱,自己挣去。哪有结了婚的还指望父母拿钱?”他一边刷锅,一边发脾气:“女儿懂事孝顺,我乐意给她钱怎么了?女儿常年不在家,回来就知道给父母做饭洗衣。他们两个混账,天天在父母身边,何时给父母做过一顿饭,洗过一次衣服?什么时候给父母买过吃的喝的?还好意思问我要钱。”
付宜云见丈夫和儿子们闹得太僵,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只得亲自去跟儿媳妇解释,说:“桃花没拿你爸的钱。你爸给她的钱她都给我了。”
两个儿媳这才都闭了口,没话说。
回头,她将钱还给何咏声,说了此事,劝他说:“你以后别给女儿拿钱了。给了她也不要,偷偷塞回来。让儿媳妇看见,还要怄气。”
何咏声听了叹气,说:“桃花是个好孩子。”何咏声没要那钱,说:“那是你女儿孝敬你的,你就自己收着吧。只是别再拿去给儿子花了。他们穷不穷好不好,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咱们把他们养大,已经尽了义务。升米恩斗米仇,你别再惯着他们。”饶是如此安慰自己,何咏声内心依旧像是少了些什么。
直到灿灿出生。
何咏声像变了一个人。
他好像是错过了做父亲,而今刻意找回。孩子还没满月,他就要求付宜云,把孩子带到他们夫妻的房中来睡。
付宜云说:“孩子要吃奶,就让儿媳妇带着吧。我去她屋里帮她看就行。”
何咏声说:“儿媳妇哪有精力带孩子。她刚生了孩子,你不让她好好休息。你把孩子抱过来我们带,饿了要吃奶了就给她抱去。”
付宜云没办法,只得把孩子抱过来。儿媳妇兰英倒不说什么。春生整天不回家,她心情不好,也不乐意带孩子,索性丢给婆婆。
何咏声对这个孩子,如同心肝宝贝一般。他有空就抱着孩子,甚至亲手给换尿布。给孩子洗脸洗澡。他弄了个木盆,专门给孩子洗澡。他嫌付宜云给孩子剪的指甲不好,将付宜云骂一顿,自己亲自给孩子剪。春生在外面浪了一天,傍晚才回家。进门,看老婆拉着脸,屋里没见到孩子。春生问:“孩子呢?”兰英嘴翘得能挂油壶:“被你妈抱走了。”春生知道老婆在生他的气,笑嘻嘻装着傻。然后去父母屋里,想抱孩子,被何咏声一通骂,撵了出去。
春生于是笑嘻嘻地回屋,对兰英说:“我爸妈愿带,让他们带吧,咱们还省点事。”
付宜云感觉丈夫像被什么东西给夺了舍。
她配合着丈夫照顾这孩子,也不敢说什么。
何咏声亲手照顾这孩子。
平常他要工作,不在家,孩子是付宜云带。但只要他回家,必定亲力亲为。付宜云做什么,他都嫌做得不好。每周回来,给孩子洗澡,晚上哄他睡觉。
灿灿渐渐大了,何咏声在家就会给他做饭,亲自喂孩子吃饭。孩子的衣服和玩具,也买回家来。等孩子会说话,会走路了,他便走哪带哪。
这孩子不负期望,跟爷爷奶奶最亲。
何咏声听到他叫爷爷,看他坐在自己的膝上。他那颗孤独冰冷的心得到慰藉。等到灿灿三岁后,爷儿俩更亲了。何咏声不在家,灿灿便要想他念叨他。何咏声放假还没到家,灿灿便在路口迎接了。他见到何咏声,马上像只小狗,高兴地飞扑上去,抱住何咏声,嘴里甜甜叫道:“爷爷!”
何咏声抱起孩子,灿灿就摸他的头发,摸他的脸:“爷爷没胡子。”
何咏声说:“爷爷早上刚刮了胡子。”
灿灿说:“下次爷爷不要刮,等我给爷爷刮胡子。”
何咏声便笑:“好,下次留着给你刮。”
他抱着灿灿,坐在门前的椅子上说话。灿灿挣扎着,从他的腿上爬下来,回屋去,倒了一杯水。灿灿捧着水给他,说:“爷爷你喝水。”
何咏声感动得热泪盈眶,说:“爷爷要喝茶水。”
灿灿于是又回屋,拿了茶叶罐子来。
他抓了几根茶叶放杯里:“爷爷够不够?”
何咏声说:“不够,再放点。”
灿灿又放了几根:“爷爷够不够?”
何咏声说:“还不够。”他抓了一撮茶叶,放进杯子里。
灿灿说:“爷爷放了好多茶。”
何咏声说:“爷爷爱喝浓茶。你喝不喝?”何咏声将杯子递到他嘴边,灿灿捧着喝了一口:“好苦。”
何咏声笑,于是又教他开始念古诗。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他念一句,灿灿念几句。念上两遍,灿灿就会背了。
他教孩子唱自己小时候学过的童谣。每当他唱起这些歌,就会回想起往事,眼中不自禁地蕴含热泪。据说人老了就会这样,一是憋不住泪,二是憋不住尿。
第十九章 想要的人,说走就走
到了赶集日,他总要带着灿灿去赶集。
灿灿趴在他背上。走了一段路,灿灿说:“爷爷你把我放下来吧。你背着我太累了,我自己走。”
何咏声说:“没事,爷爷背你。”
灿灿说:“太远了。爷爷会喘不过气的。”
何咏声将他放下来。灿灿牵着他的手,蹦蹦跳跳踩着树叶:“爷爷现在牵着我。等爷爷老了,就换我牵着爷爷。”这孩子说的每句话,都让人感到窝心。
也没人教他,他自己就会说。何咏声想起了女儿桃花,当年也是这样。
有了这个孩子,何咏声感觉自己的晚年不孤单了。他的心灵忽然有了皈依之所,就是小小的孩子。他对春生两口子,也态度好了一些。
他有时给儿媳妇拿点钱,让她补贴家用。
尽管兰英不太喜欢这个公公,何咏声脾气暴躁,爱骂人,在家里唯我独尊,而且将钱捏得死死的,整天大手大脚地乱花,也不考虑孩子,但何咏声却能理解儿媳妇。只是因为春生不争气,家里太穷,日子不好过,所以兰英才会整天满嘴都是钱。其实儿媳妇没大毛病,人不坏,又能勤俭持家,就是脾气不好。春生那种人,哪个女人嫁了他,都不可能好脾气。他知道春生不听,但还是忍不住劝他:“你媳妇是个好女人,勤快能干,吃得苦,心地又善良。你整天不着家,家里的活全都是她在干。你得好好珍惜她,别整天在外面不三不四地勾搭。也好好正经做事,想办法赚钱养家。你不要总指望我拿钱。我和你妈晚年也要生活。你自己的老婆孩子,还得你自己去养。”他说这些,都是为了灿灿。他不想看春生这样胡闹,把好好的家给搅散。
春生说:“我也想赚钱,可是种地能赚什么钱。我就想做生意。”何咏声一听他说做生意,就知道他又在惦记自己的钱,顿时骂道:“让你干点正经事你就整天想做生意,你也不看自己是什么材料!你从小到大做什么事有个常性?吃不得苦,拈轻怕重,三心二意,就你这种人还想做生意。你想做生意自己去找钱,别来问我要。”
何咏声简直要被这混蛋儿子给气死。
灿灿到了上学的年纪,每次考试都能考一百分。
何咏声亲自辅导他功课。他学习也很专注刻苦,读一、二年级时,就会自学高年级的书。有一次,灿灿对何咏声说:“爷爷喜欢有出息的孩子。我要好好读书,有出息。以后长大了,带爷爷去北京看长城和天安门。”何咏声心里被这孩子感动得无以复加。
他生平没有得到过多少温暖,幼年时备尝辛酸,没得到过父母爱。结了婚,跟妻子感情不和,跟儿女也关系僵硬。唯有灿灿,让他体会到了亲人的感觉。他爱这个孩子,胜过爱自己的命。孩子生病发烧,他急忙带去医院,从不敢怠慢。孩子不舒服,他整日整夜地抱着,在床边照顾。灿灿病中醒来,也只要爷爷抱,不让别人抱。灿灿八岁了。
他都已经是个小男孩,能帮大人端茶倒水,干很多活。他还会帮妈妈买醋,买酱油,帮妈妈剥蒜。
何咏声那年四十五岁,还没有退休。
他还需要工作,每周往返剑门关和家之间。平日他不在,灿灿便由奶奶带。
这天深夜里,灿灿突然发起了高烧。
其实前几天,灿灿精神就有点不太好了,有点发烧。但家人没放在心上。付宜云虽然带孩子,但她也要做家务,家里面,她也不主事。她发现孩子发烧,好像生病了,便跟兰英说了。兰英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感觉烧得不厉害,便说再等等看看,兴许过两天自己就好了。毕竟去看病需要花钱,家里太穷了,根本没钱。加上春生也不在家里,她一个人要农忙,天天起早贪黑的,也没空带孩子去镇上看病。
灿灿是个懂事的孩子,兰英跟她说:“妈妈忙,没空,你忍一忍好不好?等过几天妈带你去看病。”他就说:“好。”身体难受,也不肯说,只是默默地忍耐着。因为妈妈干活很辛苦,他不想给妈妈添麻烦。这么着拖了几天,兰英以为没事了。
哪知第三天的夜里,灿灿突然高烧。他一个劲喊,要爷爷,蹬着腿儿地喊要爷爷,要爷爷。付宜云给吓坏了,赶紧起床,去叫儿媳妇。两个女人围着,用热水给孩子擦身,竟一点用也没有。没过多久,灿灿忽然开始抽搐、翻白眼、口吐白沫。春生还在床上睡大觉,一直到兰英哭着大喊,他才过来。
一家人赶紧张罗着,把孩子送医院。春生说背着去,他兄弟狗娃两口子也起来了,说背着去,得走到啥时候?镇上那么远。于是又去村里找摩托车。摩托车带着大人孩子,风驰电掣地赶往镇上。然而,已经晚了。
到了镇上,医生说,没治了,孩子瞳孔都散了。
何咏声回到家,只看到孩子冰冷的尸体。这么小的孩子,死了,也没有坟头,也没有碑。连尸体,带着孩子穿过的小衣服、小鞋,抱到河边,架起柴禾烧了。
何咏声悲痛欲绝。
灿灿死了,他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死了。孩子死后,何咏声的性子变得暴怒无常。
他拒绝跟儿子说话。
对妻子,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他将灿灿的死,都怪到付宜云和儿子儿媳身上。他从一个脾气暴烈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脾气暴烈的中年,即将进入老年。
他整天臭着脸,看周围的一切都不顺眼。他看付宜云,怎么看怎么讨厌。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虽然蠢笨木讷,但略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她现在在何咏声眼里,成了一个完全蠢笨的老太婆。何咏声看到她,就觉得面目可憎,怒火中烧。他在一个房间,重新弄了一张床来,与付宜云彻底分床睡觉。
他再也不想看到她那张蠢笨木讷的脸。他厌恶儿子,怀疑儿子都在惦记他的钱。他将钱捏得死死的,发誓绝不会给他们一分。他不会用自己的养老钱去补贴这种不孝子。走在路上,看到村里的熟人,他也没有好脸色。他知道这些人,要么是在背地里嫉妒他,要么是看他的笑话。他们嫉妒他有个好工作,老了有退休金。他们笑话他老婆跟别的男人搞,笑他当了绿王八,笑话他生了两个没用的儿子,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世上没有一个好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黄泥公路自上而下,循山蜿蜒。
这条路的方向是哪儿,说不太清楚。山里人不辨方位。虽然太阳每日东升西落,但山民对四方不敏感。东西南北在哪?知不道。或许知道,但得拿手指着太阳,挠着头思考好一阵儿。山民有独特的方向标识,那就是山和水。
你问某地方在哪,山民会说,在山那头,在河那边。再准确一点,在山顶顶上、在河沟沟头。四川人讲话很可爱,喜欢说叠词。锅锅碗碗,盆盆瓢瓢,连地名都带着一点可爱。他们住在山里,记忆便跟山有关。从不说东西南北。也不像城里那样,说某街某弄某号。街就是街,全镇只有一条街。说某家住哪,就是「黄梁树边」「堰塘边」「河沟边」,大家都识得。一棵巨大的黄柏树,便是村的标识。
树的年龄有够老了。有人说,安史之乱时,唐明皇李隆基到这里,曾在这大树底下躲过雨。不过应该是后人穿凿附会。据可靠记载,这棵树是嘉靖年间的,距今大概四百多年。四百多年来,几多荣辱,几多兴衰。何咏声站在大树下,抚摸着它粗糙的树干。这棵树被天雷劈过,一半的树身干枯了。苍黑的枝干,像很多带着触须的小爪,伸向天空,粗细不一,弯弯曲曲。另一半则枝叶繁茂。村里传言,说老树有灵。对着它许愿,愿望就会成真。大树枝子上挂了很多红布条,就是老百姓们许的愿。以前,村里想砍了树,当柴禾,用来烧火炼钢,被一个老头阻止。公社一度想砍了这树,因为有人举报,说老百姓用这树搞封建迷信。然而拿锯子锯去,树身上就流出了红色的浆液,就像鲜血。于是都不敢继续了,树身上现在都还有锯痕。
何咏声想起了那句:木犹如此。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何咏声沿着那条黄泥路,慢慢前行着。
大年三十,也没人下地,家家户户都有人。许多房屋的顶上,都冒着炊烟。这是一年里最清闲的时候,男人们在吹牛打牌,主妇们在准备年夜饭,时不时还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响。何咏声刚刚去他父母的坟头烧了纸,心里还惦记着另一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