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和狗娃就不一定了。他们年纪还小,还不懂事。性子也没桃花这么细腻敏感,兴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忘了。
付宜云心里有点想不通。她感觉自己命运很不好,好像什么坏事都容易找上她。
乡下有句话,叫雷打真孝子,财发狠心人。她不明白,世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是个好人,她从来没做过一件坏事,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但她从来没有得到好报。她总是遭遇各种不幸。她甚至忍不住想,可能这世界上真的不需要她这样的人。或许真的只有死亡,才是她的归宿。
她把桃花揽在身边,给她扎小辫儿。
她心想,兴许这是最后一次,给女儿扎小辫儿了。她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么听话,这么疼人的桃花了。她眼泪流了下来。
桃花感觉后脖子湿答答的,她转过头问付宜云:“妈妈,你在哭什么?”
付宜云说:“妈妈没事。”
桃花伸手,抱着她颈子:“妈妈不要哭了。桃花会永远陪着妈妈的。爸爸也不会抛弃妈妈的。”付宜云擦了擦眼泪,继续给她扎头发。
桃花说:“妈妈,你是不是在生爸爸的气?”
付宜云说:“没有。”
桃花说:“爸爸脾气不好,但他心里在意妈妈的。”
深夜,何咏声才回家。
孩子们都已经睡了。他身上有点酒味,还有烟味。
付宜云躺在床上,说:“你不用再去借钱了。”
何咏声说:“我已经借到了,你放心吧。”
“我对不起你。”付宜云低声说:“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配不上你,不值得你这样对我。你还年轻,身体也好,又有好工作。等我死了,你还能再找一个。比一辈子跟我过要强得多。”
何咏声沉下脸来:“谁对你好了?我是不想孩子没了娘。”
“活着又能怎样呢?”
活着也不会快乐,活下来,也只是多承受几十年的痛苦。付宜云摇摇头:“没意思,还浪费钱。”
何咏声说:“我知道你不想活,想死。但你还是好好活着吧,死不是你想得那么容易。要是能一根绳子一包耗子药了了,那也轻松,你有那个勇气吗?生了病,处处都要受罪。得了癌症,光那浑身的疼都不是你能够忍受的。到时候躺在床上,吃喝都要人喂,拉屎撒尿都要人伺候,想活活不成想死死不了你才知道什么叫苦。那才叫受罪呢,你现在这点算什么?趁现在还不严重,能治赶紧治。”
付宜云叹口气:“我没挣钱,还要花你的钱,拖累你。”
何咏声说:“已经这样了,说那些干什么。”
付宜云是真不想去,只想活一天算一天。但何咏声态度坚决,必须要去成都。
何咏声请了半个月的假,带她去省城做手术。
这是何咏声第二次来成都,第一次,还是出差。付宜云则是第一次到省城。不过这次没时间闲逛,下了汽车就赶紧到华西医院。付宜云不认识路,只能跟在何咏声的身后。到了医院,看病的人多,排了很久的队。
晚上,终于住上了院。检查也是直肠癌,说要做手术。何咏声在医院附近找了个宾馆暂住。
手术期间,他每天往返宾馆和医院,给付宜云买饭,帮她办理各种医疗手续。付宜云不识字,一切事情只能由何咏声去办。她躺在病床上,好像一块砧板上的肉。她知道病灶在自己肠子里,很害怕要开膛破肚。医生告诉她,只是在腹部开一个很小的口子,影响不大,也不会很疼,恢复得很快的。但她还是很害怕,心慌乱跳的,喘不上气,磨磨蹭蹭就是不敢进手术室。何咏声见她没完没了,骂道:“生孩子都能生,都没疼死你,做个小手术怕什么?”
何咏声在手术室外守着,等着手术结束,人推了出来。付宜云醒过来之后,直说浑身不对劲,何咏声问她哪里不对劲,她说:“手,脚,都没力气,动也动不了。像是快死了。”何咏声白眼一连串:“那是打了麻药。”接下来十多天,何咏声陪她在病房住着。
何咏声每日端水送饭,付宜云怪不自在的。好在,她第二天就可以下床,自己可以去上厕所,只不过要人搀扶着。何咏声也松了口气,他可没耐心给谁端屎倒尿,嫌恶心。每次只是扶着她到厕所,以及,给她端洗脸水洗脚水。
趁着付宜云住院的机会,他还在成都逛了逛。
他去了四川大学。他内心一直梦寐以求的就是上大学,上四川大学。而今却只能当个游客,在学校里转一转,看看景色。那些高大的树木,干净的林荫道,古朴的小楼,满地金黄的梧桐树落叶,淡淡书香气,无不唤醒着他内心深处的憧憬。
他多么渴望自己也能够在这里读书。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再也没机会了。
他这辈子,一直到死,都只能是小学文化,初中肄业,和文盲没有两样。
回到病房时,他就不住叹气。他觉得后悔,失落,懊恼,感觉死不瞑目。他对付宜云说:“要不是因为有你,还有孩子,我就重新去读书考试了。我也还没有太老,怎么都得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哪怕再穷再苦,我也不怕。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有了老婆孩子,身上就有担子,必须先糊口,先管着一家人吃饭,哪儿也去不了。”
付宜云不吭声。
他叹气:“哎,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也没下辈子了。”附近有武侯祠,是纪念三国时期诸葛亮的。何咏声也去看过。本还想去看看杜甫草堂,有点远。
付宜云身体渐渐好转,很快到了出院的时候。何咏声的成都之行宣告结束,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叫剑门关的小镇。
剑门关,说起来也是个景点,风景不差。南宋诗人陆游有句诗「细雨骑驴入剑门」,便是这个剑门了。李白有首名诗《蜀道难》,里面说「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概指的也就是这里。山体直上,悬崖像一道利剑劈出,两壁相对,其状似门,因此叫剑门。山脚下树木葱茏茂密,松柏连片,四季常青,山间层峦叠翠,清澈的溪流蜿蜒。春天的时候放眼望去,全是沁人心脾的绿。斑斓的绿,五颜六色的绿,夹杂着红的粉的白的,粉粉团团,那是山间的野蔷薇,桃树、梨树,还有不知名的小杂树。到了秋天,树叶子黄了,山野便成了五颜六色。树叶子有红的,有黄的,有绿的,甚至还有紫的。有深红有深黄还有浅黄,仿佛一盘打翻了的颜料。
何咏声带着妻子,去爬剑门关的顶峰。山间有古蜀道,已经年久失修了,当地人也不敢走。他们顺着梁山寺上去,一直走到山顶。那里的坡要缓一些,走起来没那么吃力。站在山顶,清凉的风迎面而来。
何咏声跟她说陆游的诗,付宜云问:“陆游是谁?”
何咏声又说李白。付宜云知道李白是谁,但也只是知道。她以为李白是个耍剑的,要么是个卖酒的。
她不太懂一个耍剑的,或者卖酒的怎么那么大名气。
何咏声说:“什么耍剑卖酒的,李白是个诗人,他性格豪放爱喝酒,不是卖酒。”
付宜云说:“啥是诗?”
何咏声说:“跟你讲话真是对牛弹琴。”他又生气了,撇下她,自己在前面走。
付宜云确实不懂那些,她只会做家务,做做针线。什么诗词歌赋,国家大事,她一概都不懂。
付宜云做了手术后,便没怎么干重活。家里的家务,都是何咏声,还有女儿桃花在干。她只是做做简单的饭菜,打扫一下家里的卫生。
孩子的教育,让付宜云有一些头痛。
春生上小学了,狗娃也开始要上学。
春生这孩子,明显的不是太好管教。他长得倒是非常漂亮,一双乌黑有神的大眼睛,深邃的双眼皮儿,白皮肤,高鼻子小薄嘴唇,像个外国娃娃。他五官上继承了父母的优点,而且性子十分机灵。从小邻居都喜欢抱他,说这孩子漂亮,聪明,将来准成大事。但他性格桀骜不驯,谁的话也不肯听。全家他也就只怕何咏声,对姐姐和妈妈都不当回事。
有一天,付宜云听到他跟别的孩子聊天,说:“我妈没用。她一天什么事儿也不干,也不上班挣钱,就靠我爸养。而且她连字也不认识,就是个文盲。”
付宜云听到这话,脑子里嗡的一声。她怎么也没想到,孩子会这样说自己。
她不太懂教育孩子,只知道要疼爱。一直以来,她对几个孩子,都是一样的方式。然而儿子的成长不受她的控制,春生一直都很叛逆。付宜云很受伤。
何咏声也听说了这句话,是别的老师告诉他的。何咏声十分生气,抄起棍子,将春生狠狠地打了一顿。
“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何咏声说:“你妈再没有文化,她也生了你养了你。给你煮饭,给你洗衣服,把你拉扯这么大。要是没有你妈,你早就饿死了。还轮得到你长到现在说这种话?没良心的东西。”何咏声觉得,他嫌弃付宜云,看不上付宜云是一回事,但孩子不能说这话。付宜云再差,她对儿女是吃了苦、尽了心的。她不一定是个完美的妻子,但一定是个好母亲。这世上谁都有资格嫌弃她,看不起她,唯独春生和狗娃不行。孩子还没长大就开始嫌弃亲娘,这叫哪门子理?这叫忤逆不孝,要挨天打雷劈的。何咏声命令他:“到你妈面前去跪下,给她道歉。”
春生哭哭啼啼,来到付宜云面前跪下。付宜云难为情:“算了,算了,赶紧起来吧。”
何咏声将三个孩子都一起叫到跟前,教训道:“你妈虽然没读过书,但那是家里条件不好,读不了,不是她不想读。你们要是懂道理,就要自己好好念书,而不是看不起她。没文化不识字,出了社会是很遭罪的,也不好找工作挣钱。她养你们,给你们做饭洗衣,那也是在劳动。她不煮饭你们就没饭吃,她不洗衣服,你们就没衣服穿。她不给你们做衣服做鞋,你们出门就得光着身子光着脚。人不能忘恩负义,更不能忘本。以后谁要是再说没良心的话,还要挨打。”
第十七章 她不信结婚是享福
一九八三年,农村经济发生了大变革。
土地承包到户了。
何咏声一家人也分到了五亩土地。土地分了,不种也不行。自己种粮,五亩地,还是有点产出的。至少家里的米面粮油,都不用再花钱购买了,平时还能种点蔬菜。只是何咏声有工作,在剑门关小学教书,他也没法天天在家种地。最后商量着,还是得付宜云回去。耕种播种的时候,何咏声就请点假,回去耕种。平常地里不忙,只是除除草之类的事情,便交给付宜云做。
学校每周放一次假,放假时,何咏声也能回家。他一半精力教书,一半精力用来做农民。
那一年,桃花跟她母亲,回到了乡下。何咏声则带着春生和狗娃,继续在剑门关小学上学。何咏声这么做,考虑的是,付宜云一个人在乡下,地里干活,需要帮手。她一个人干不下来。桃花已经十五岁了,已经能够干很多活。而且她跟母亲感情上也更亲近些。春生和狗娃这俩孩子,不太懂事,性子又很叛逆,何咏声担心付宜云管不下来,得自己亲自管教才行。以及,他还有另一个考虑,家里三个孩子,都要读书上学。但他一个人挣钱,经济条件有限,小学还好。到高中大学,那就是一笔很不小的开支。他不能不早做打算。桃花毕竟是女孩。他心想,女孩早晚都是要嫁人的,还是好好培养儿子吧。桃花读个初中,认得字,也就够了,将来这个家,还得靠儿子撑起来。他希望能对儿子严加管教,尽量培养他们上大学。春生这孩子,挺聪明的,兴许将来有希望。
桃花也不笨,她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但毕竟,是女孩子。桃花非常伤心。
她一直都以为,爸爸是最疼爱她的。平日里,爸爸对她,比对弟弟们都和蔼,也会把好吃的留给她。爸爸告诉她要好好读书,她于是很努力很努力地念书,想要考大学,想要成为爸爸的骄傲。没想到,爸爸会让她辍学。她知道爸爸这么做,都是为了弟弟,为了弟弟能有机会上大学。只因为她是女孩子。桃花不吃不喝,趴在床上哭泣。
她这副样子,真跟当年的何咏声一模一样。何咏声几乎有一瞬间要心软了。
桃花回到了乡下,和母亲一起干农活。
春生和狗娃在爸爸身边读书。何咏声亲自教育培养儿子,严格要求他们。然而天意却不遂人愿。随着时间的推移,春生和狗娃都渐渐长大,这两个孩子越来越让何咏声感到失望。春生聪明,但吊儿郎当,心思全然不放在学习上。他没有一点他父亲当年刻苦的样子。作为学校教职工的孩子,他身上有种优越感,整天在学校里拉帮结派,和那些不正经的学生混在一处。他学会了一堆恶习,年纪小小就开始抽烟、打牌,和别的孩子打架。整天逃学,撒谎成性。何咏声第一次发现他抽烟,气得扇了他一个耳光,然而根本就没有用。后来何咏声又发现他逃学。何咏声打了无数次骂了无数次,他也不改正。他长得模样漂亮,因此很得女生们喜欢,甚至还谈起了恋爱。
弟弟狗娃,笨得很,都上四五年级了,连九九乘法表也背不会,成绩差得一塌糊涂。他整天就知道跟着哥哥春生一起,两兄弟鬼混。这天,何咏声从学生那听说,春生偷了一辆自行车。他不仅逃学,而且学会了偷东西。平常偷个西瓜偷个钢笔就算了,居然连自行车也偷。
何咏声气得拿起棍子就去找,走到桥边,就看到兄弟俩推着一辆自行车。
何咏声大喝一声:“站住!”春生和狗娃听到他叫,不但不站住,反而拔腿就跑。
两人跑得跟刮风似的。何咏声哪里追得上这十几岁,精力旺盛的兔崽子。事后,何咏声问他们,两人打死不承认。
何咏声去找自行车,已经被他们扔到了河里。自行车失主找来,何咏声又是道歉又是赔钱。人家看他是个老师,懂礼貌的人,这才给他面子,没去告派出所。
何咏声简直要气晕了。他自问一直行得端立得正,即便是穷得吃不上饭,也从来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没想到这两个儿子,浑身什么坏毛病都学全了!简直就是地痞流氓!经此一事,何咏声对儿子,也彻底失望。
他回到家,看到桃花。
那是大夏天,桃花背着一个大背篓,在家门口的桑树上摘桑叶,付宜云养了些蚕,每天要喂桑叶。桃花已经十八岁了,已经长成个大姑娘。她长得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苗条身材,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夏天,经常下地,她的脸被晒得黑黑的,胳膊也是黑的。何咏声看着她,背着一背篓桑叶回来。
见到何咏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叫:“爸爸。”
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见到何咏声高兴地扑上来,抱他的腿了。她跟何咏声已经有了点距离。何咏声心痛啊。
他看到桃花这个模样,突然心痛极了。他想起了女儿小时候的样子。那么聪明漂亮懂事的桃花,却只有初中文化。她没有读太多书,这辈子都只能跟她妈妈一样,做一个农妇了。
何咏声后悔极了。他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让桃花继续读书,要让她回乡下务农。明明桃花很聪明,学习成绩也很好。他心里却只想着儿子,觉得要把读书机会让给儿子。可那两个不肖子,压根就不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