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宋礼遇方才的那句饱含情意的话,让花祝年改改称呼,她也无暇回应。
他这次并没有跟她客套,她却当成了一句客套话。
三十年过去了,她对他,仍旧有很重的疏离感。
况且,对花祝年而言,逼这后生道歉才是正经事。
宋礼遇跟他爹一样,有点儿权ῳ*Ɩ 力,就非要用上,还要往死里磋磨人。不上供就做不成生意。
更何况,现在的他,已经不是有点儿权力了。
这后生若是将宋礼遇得罪得狠了,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哪有一上来就得罪人的?
她也是服了。
其实,花祝年跟宋礼遇没成,宋礼遇的爹要占很大一部分责任。
但凡他爹不那么向下压榨,她不会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可这也不能全怪宋礼遇的爹。因为当时的王朝气运,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大家都是忙着向下压榨的。能捞多捞,大捞特捞。
花祝年改变不了天下大势,并且当时由于人生阅历的不足,行事也异常偏激。
将对当下形势的厌恶,全然加剧在那个一县之主身上。
所以才显得她的拒绝,尤为不正常。
别人都上赶着,想要登上这艘船,偏偏她转身就走。
关键这船还是特意去接她的。
许多人都猜测,她到底为什么不上宋家的船。
猜了无数个可能,连她喜好女色都传出来了……就是没人猜她是看不上宋家的家门。
若是传出去,都要笑死了。
商贾之家还有什么资格,去挑人家官宦之家?
可她就是看不上。
不仅看不上,当时已经愤怒到,但凡她有把剑,会点功夫,就将那群倚势欺人的狗官都给砍了。
可是,她即便拿得动剑,也进不去那戒备森严的深宅大院。
但那种骨子里的反叛,终究是难以磨灭的。
她并不是不想过好日子。
只是,靠着鱼肉百姓换来的日子,那算什么好日子?
不过是,为非作歹,逞恶行凶而已。
然而,拒绝宋礼遇的花祝年,当初在家里的日子,虽然照样过,可在外面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她几乎沦为众人的谈资和笑柄。
没什么人理解她。
嫁过去,就能一世无忧了。
还能保花家在生意场上,过得顺风顺水。
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她甚至被当成了反面教材,被那些待字闺中的长辈反复讲述。
千万不要像她一样。
而与此同时,在较为遥远的某一处村落里,也有一例反面教材出现了。
有一个少年,家里在被连番欺辱后,在屡次求助无门时,连杀了跟案件相关的八十几个官员,杀得头发丝上都是血。
乱世用重典,越是压不住的时候,就越要狠压。
于是,他被送上了断头台。
那个人,是薛尘。
他像是她某种意志的化身,捡起她提不动的剑,杀尽一切的蝇营狗苟。
可她是在他死去的很多很多年后,才知晓这件事的。
或许,真的有冥冥之中的缘分吧,他们连骨子里的反叛都那么像。
两个反面教材,竟然是这个乱世,最把百姓当人的人。
可惜,下场都不太好。
一个早早离世,污名满身,一个嫁为人妇,半生煎熬。
对于仍旧活在世上的花祝年来说,没有人能代替薛尘的位置。
就是他本人,衡羿仙君来了,都不行。
那种于无望绝境之中,靠着为人的信念,杀出一条血路的极致生猛,不是被阉割掉七情六欲的神所能比拟的。
她此生再也不会遇到像他那种,明明什么话都不说,就只是看到对方做的事,就已经能了解彼此全部意图的人了。
作为一个杀了八十几口,鱼肉百姓官员的“嗜血好杀”之徒,他自然理解她为什么拒婚。
而拒婚的她,在很多年后,自然也知道,他当初为什么会杀那么多人。
从来都无关情爱。
他们是彼此反抗意志的继承者和实现者。
哪怕两个人并不熟,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月老当初给他们写下的姻缘,就是一起起义造反的兄弟,亦师亦友的同僚,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的默契战友,最后,才是至亲至疏的夫妻。
但可能是天不遂人愿,上一世的薛尘,从第一步就选错了。
自此,一步错步步错。
后来,受刑的薛尘,倒是提前回归了神位,放下人间的一切,重新成为执掌三界的神。
却苦了花祝年,自此却再也找不到精神高度共鸣者,又被贺平安囚困占有了三十年。
无边的锐气被岁月消磨,每磨去一分,都是挫骨的疼。
她的反骨,终于快被磨没了。不然,也不会前来求人。
花祝年跟宋礼遇,从三十年前的想法就不一样,没有一刻同频过。
到现在依然不同。
宋礼遇知道花祝年来找自己后,满脑子想的都是孤傲者低头,捡起破碎的白月光那类……
他觉得她是来跟他,破镜重圆的。
花祝年想的是清汤大老爷,能不能给小民条活路?
甚至是一心想着,到时候怎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他帮着她把人给救了。
至于别的,再没什么了。
她在他面前,始终是非常谨慎的。
除了,吐脏了他家的里院,还狼狈地躺在院子中间。
其他的,做的应该也还算妥当……吧。
花祝年见衡羿这个不懂事的后生,死也不肯道歉。
只能主动代他,向宋礼遇道歉。
可她刚说出一句:“宋大人,这后生,你看着他是个正常人,实则他是真的脑子坏掉了。”
衡羿就忙不迭地接话道:“是啊。当初我就说不来,你非要来。现在好了吧,被人晾在外面这样久,吐得——”
花祝年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想要伸出手打他,可她吐了半天,体力跟不上。
如果不是被他扛吐了,她也不至于狼狈至此。
等她恢复好了的,对他拳打脚踢一顿。
被小信徒眼神警告的衡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看到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她在强撑。
宋礼遇此刻也注意到了她脸色的变化。
之前还张牙舞爪地像一只暴躁的豹子,现在像可怜的小病猫。
“不妨事的,我没往心里去。”
虽说这是场面话,可花祝年隐约觉得宋礼遇给自己的感觉,似乎跟之前有些不一样。
但她又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变了。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更让她捉摸不透,更可怕了。
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真心话。
这都给他踹成那样了,她听声音就觉得疼。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再次跟他赔礼道歉的时候,宋礼遇突然岔开话题说道:“我不知道,你现在已经喝不惯毛峰了。”
宋礼遇其实本质并没有任何变化。
他是个很小气的人。
小气到,不想跟花祝年聊别的男子,这后生算什么东西?也配参与到他跟她的谈话中?
他们已经三十年不见了,明明有很多话要说的。
比如,她求他娶她。
或者,哪怕是不直白地求他,只要稍稍暗示一下,他都会遣散妾室,娶她进门。
若是她脸皮薄,说不出口,实在不行,他主动讲也是可以的!
他们都错过了三十年了,就不要再磨磨蹭蹭了。
其实,宋礼遇也挺可怜的。
他所谓的彼此错过,实则是花祝年的不闻不理。
如果说他算是一个翻身机会的话,那她是连考虑都没考虑过的。
对他而言是错过,对她来说,是拒绝了一个大麻烦。
花祝年字字斟酌着说道:“我喝得惯,只是,只是,被这后生硌得难受劲儿还没下去,不舒服才吐了出来。”
衡羿本想拆穿她,可是一想到,她正努力地跟故人建立起联系。
就只好忍了下来。
不过,忍得好辛苦啊。原来人间的男人,亲眼见证自己的妻子,跟觊觎她的男人说话,会是这么不舒服……
宋礼遇的管家是人精。
总是能适时地帮宋礼遇表现,并且理由找得恰到好处。
宋礼遇没真正地谈过感情,可管家是谈过的。
他端了三双鞋子出来,不动声色地凑到了宋礼遇身旁。
宋礼遇之前是看到花祝年的鞋子坏掉的。
只是,一直没什么勇气帮她换。
这下有了管家的推动,他小心地跪到她旁边,从托盘里拿出了最左侧的鞋子。
花祝年在衡羿怀里吓得一激灵,连忙挣扎着坐了起来。
“宋大人,这可使不得。我自己来就行。”
但可能是起来得有些猛了,搞得她又想吐了。
下意识地偏过头吐了一下。
衡羿将她抱进怀里后,还将她的腿圈了回来。
他冷声道:“不穿你这里的鞋,我们自己有带。”
花祝年可能对穿鞋这件事不太敏感,可衡羿是敏感的。
只有丈夫才会给自己的妻子穿鞋。他觉得这小三房,肯定是在要名分。
可他这样说着,宋礼遇还是不管不顾地,将花祝年那双踹爆开的鞋子脱了下来。
她身体不舒服,需要一个支撑,衡羿要先顾她,只能稳稳地让她靠着,不好再有太大的动作,因此没能阻止宋礼遇手上的动作。
她的脚因为水肿,看起来比一般人的脚要大。
袜子上的豹纹,都被撑得很开。
宋礼遇看着手边的豹纹,仿佛在握一只豹子的脚。
他笑着对她说道:“你喜欢豹子?明天我让你打一只给你,剥了皮给你,你喜欢什么,就让人给你做。”
花祝年摆了摆手:“不用!我就是看便宜才买的。”
她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没怎么求过人,担心见了他发怵,所以买双豹纹袜,想穿着提提气。
本来是穿在里面的,没想到鞋子会爆开。
提气没提成,倒是先让豹纹袜透气了。
花祝年看起来挺彪悍,但没有了爹娘的保护,贺平安也被抓走了,如今只有她自己,她当然是害怕的。
至于那个后生,她没把他当成什么依靠。
非亲非故的,谁给你依靠呢?
衡羿看着宋礼遇,一直握着小信徒的脚不松手,他觉得这个人好怪啊。
这跟自己看贺平安那时的感觉还不一样。
贺平安至少有个名分,是跟小信徒成过亲的。
可以说,是他默许她选的二房。
这个宋礼遇,什么名分都没有,在这里表现得如此殷切做什么?
他厉声斥责道:“你要是没想帮她穿,就放开。那么长时间,在那里愣着做什么?”
哪料宋礼遇握着花祝年的脚,完全把衡羿当成了透明人,丝毫不理会他的话。
反而突然坦荡地对花祝年说道:“我喜欢看你踹人,以后,你也可以踹我。”
“啊?”
花祝年接二连三地受到了惊吓,她知道求人很难,但没想到会这么难。
还要满足对方如此变态的需求……
宋礼遇继续坦诚道:“还有,我刚刚看你打他,我也很喜欢!以后,你也要打我,像打他那样打我。”
他的意思是,以后他们生活在一起,他是任打任骂的。
但可能表述得有些奇怪,导致花祝年有点儿怂了。
贺平安,要不就,不救了吧。
太吓人了。
她用力踹了他一脚,才将脚从他手中挣脱开。
之后,连滚带爬地从衡羿怀里蹿了出来。
刚想跑,又被人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