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方才的话,像一把生满铁锈的铁剑,又糙又利。
刺到人的心上,不仅把人心刺个四分五裂,还留下满腔密密麻麻的铁锈。
让人疼痛之余又觉得恐惧。
在他的印象里,只有他的小信徒才会讲这种难听话。
囡吉坦白道:“这是夫人教我的。不过,她并没有直接教我,我从老爷那里听来的。老爷有次被夫人骂得嗷嗷哭,觉得找别人丢人,才去我那里的。”
“她还说什么了?”
“夫人还说,这群道貌岸然的烂玩意儿,被林子里横冲直撞的野猪,上个稀巴烂就老实了!”
衡羿听完蓦地觉得身下一痛。
他知道小信徒不是在骂他,但这话也忒糙了。
吓人。
囡吉的目光中,好似有绵针一般:“别说现在王朝没亡,就算是真的亡了,那也是它活该亡。一群高高在上的蠕虫,曲解诗人胸臆,嫌妓女唱歌,不知亡国恨,他们这群懦弱逼早干嘛去了?那国还没亡的时候,也没见有谁来拯救过妓女啊!他们不是上得很欢喜么?人家受苦的时候,没有动过拯救的心思,那就别怪推翻了你们这群做王八主的,人家兄弟姐妹们各自欢喜!”
“可笑后世一群把书念歪了的人,不但不知道诗人在用曲笔讽刺自己,反而是把诗人所怜惜的一切,剥皮抽筋地欺负狠了,最后还要用‘不知亡国恨’来讽刺一番,仿佛只有那些士族才是正统,只有他们是忧国忧民的大好人。殊不知,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在动摇王朝的根基。这个王朝就是被他们这种人给败坏的。”
衡羿轻喃道:“怪不得你家老爷嗷嗷哭,快气死了吧。”
囡吉点了点头,越讲越起劲儿:“老爷哭得眼皮上都是青筋,嘴唇发紫,像个皱皱巴巴的烤紫薯!”
“他们,是怎么突然说起这些的?”
囡吉叹了口气:“老爷去跟夫人耍贱,炫耀自己的手下人又查了几家妓院。本来是想自我标榜一下的,他真的很在意自己在夫人眼中的形象,结果被夫人骂破防了。”
衡羿回想道:“我当时在做什么?”
他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你当时,在给夫人煎药。因为上一碗,被我打翻了。是老爷让我多支开你一会儿的。薛凡,你别怨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衡羿轻“嗯”了一声。
他本来就是性情很温和的神,能不计较的事,一般都不会计较的。
因此,谁若是能把他给逼急了,那也算是一种本事。
可见他的小信徒多有本事。
囡吉继续说道:“夫人骂老爷,拿别人的屈辱和不堪,往自己脸上贴金,这是天下间最为人所不耻的事情。无异于拿粪水浇头,还自我感觉良好。老爷接连破大防,这才就说出了从不为外人道的查封缘由。”
“谁都知道,妓院是来钱的大头,若是没有靠山的,也开不起来。可靠山与靠山之间也有诸多竞争。查封了你的,等再开业时,就是我的了。查封不过是变更的手段,从没人真正在意过那里女人的死活。无非是这个摊子干不下去,再另换一个就是了。”
衡羿听完倒也没什么反应。
世间本就是这个样子,利用各种公开的法令,来为自己谋事。
法令不容质疑,只要站在法令身后,就是所有人的爹,可以掠夺一切。
囡吉看着眼前这个土包子:“看起来,你好像知道这种事?”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不知道?”
“看你又直又愣的,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拜倒在对方的职业光环下,应该不懂这世间的弯弯绕绕。”
衡羿知道囡吉是在计较,他刚刚对小信徒发火的事。
“我和她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再者说,就算她不是他的小信徒,她是他的小妻子,哪有给他安排女人的?
他还不能为了这个生气吗?这都多少次了!
况且,这次还是安排的修道者。
让他怎么偏袒她?
都不知道她究竟安得什么心思,天上的神现在都拿他当笑话看。
囡吉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你和夫人经历的事再多,你不也还是不相信她么?”
衡羿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的伤,都气笑了。
“让我怎么相信?一个修道之人,若非被人逼迫,还能如此对待我?”
他是见过当初不敢上他的鲁绒绒,被小信徒和柳春逼迫的。
当时还是她们摁着他,要鲁绒绒放心大胆地上。
以至于,后来鲁绒绒都魔怔了,差点儿又把他强一次,好好的孩子,就这么被教坏了。
囡吉冷哼一声:“你真是眼盲心瞎。你想过没有,开在闹市的妓院,总是被人查来查去,人家就不会挪个窝?变换形式?”
衡羿突然变得比之前还要愤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囡吉狠了狠心:“我本来不想说得这样露骨,可是,暗娼就是暗娼。你看不出来,不代表她们不是。”
衡羿当初在和尚庙里,看见过那种叠和尚的事,都恨不得把庙给劈了。
哪怕,那是佛家的管辖范围,不干他这修道者的事,就算是清理门户,也轮不到他来。
如今,听到囡吉这样说,顿时气得从地上站了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根本不相信她的话。
再待下去,恐怕真的会被她气死。
囡吉追了出去:“你真是个榆木脑袋。我都跟你说得这样明白了,你还是不相信。”
衡羿在人间转世的时候,也是当过妓女的,所以知晓里面的氛围。
“我们刚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小坤道来接,哪有半点妓院的影子?若真是妓院的话,人家不知道来招揽客人?”
囡吉白了他一眼:“我不是说过,变更形式,就是防止人来查吗?只要查不到痕迹,就无法查封,产业也不会变更。”
“方才,对方正是按照正常香客来接待的,夫人也是如正常香客一般捐钱,可冥冥之中却贴合了招妓的流程。所做的一切都是暗着来的,让你根本查无可查。”
衡羿蓦地想起,抚风情急之下,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你都来这儿了,他妈的到底在装什么啊?
当时,他还以为,她是根基深厚,一眼看出他是道家的神,却在这里装凡人……
再加上自己私自下凡,本就心虚,因此,哪怕是被修道者无端指责,也并没有多想。
只顾着追究,是谁让她来找自己的?是不是被迫的?
他既是道家的祖师爷,自然要护着道家的孩子。
哪能让人这么欺负她……
衡羿正这般想着的时候,却看到对面的三楼处,有穿着贵妃服饰的女子,假笑着出来后又回过头,往门的方向啐了一口。
之后才扬长而去。
第066章 就连你此番下来
囡吉沉声解释道:“山野之间, 无人管辖,向来玩得花。扮什么的都有,道士、尼姑、贵妃、渔家女……只要银钱到位,任何需求, 都会满足。”
衡羿心下一痛:“她知道吗?”
“夫人怎么会知道呢?她完全是误打误撞上了。平日里, 也有要名声的王公贵族, 伪装成一家子的香客, 来这里招妓的。彼此之间根本不用多说,留下的痕迹越少越好,半夜里直接往房间安排人。”
和自己遇到的,是一模一样的路数。
衡羿直到此刻, 才真正地接受,这里是暗娼馆的事实。
可他的小信徒却是认真供奉过的。
他忽然心疼道:“你怎么不早点告诉她呢?”
囡吉无奈地笑了笑:“要我说什么呢?告诉她受骗了吗?还是要我告诉她,这天下间,已经没有正经修道的地方了。你不觉得, 这对一个老人家来说,太过残忍了么?”
“你是没见过老人被骗过吗?老人所珍惜的并非是钱财,而是自己的阅历和认知, 被污糟的世道狠狠践踏。有些老人因为被人欺骗, 嘎嘣气死过去的都有呢!”
“一个敢跟老爷正面刚的暴躁小老太, 捧着自己此生都没有见过的巨额银两, 去为世间正在受苦的人虔诚地祈福。然后,你要我告诉她,别捐了, 她们都是妓女, 这是在招妓。所有的供奉仪式,都是掩人耳目的交易。这跟把她捧出来的心, 狠狠踩进泥里有什么区别?”
“我是很在乎银子,可是,我看不了夫人伤心。夫人眼里的光,总是清清亮亮的。夺走她的光,让她见证信仰的破灭,就跟剜下她的眼睛一样。小老太有时候,实在是痴愚得让人心疼。”
衡羿想起之前,小信徒在寺庙门口痛哭。
她哭的,不是爹娘捐了银钱,自己却没办法在这里吃口斋饭。
而是,爹娘生前的信仰和寄托,于顷刻间幻灭。
囡吉轻喃道:“反正,我是舍不得告诉她的。我甚至,希望她不要发现。如果不是你,今晚睡一觉,明天就走了。都怪你!”
囡吉和那些自持清醒理智的男子不一样。
他们看见她的小泥人就要怒摔,看见她乱捐钱就要阻止,看见她的信仰是假的就要嘲笑……就算做的是对的事,也丝毫不理会她的感受。
可在囡吉这里,对错并不重要。
她永远尊重夫人,夫人永远是对的,也永远舍不得伤害夫人。
夫人的确错信了道观里的人,但这并不是夫人的错。
夫人的发心没错,道观里的女人也没错,错的是这个世界。
“夫人对妓女都是很怜惜很怜惜的,她怎么可能给你安排呢?你也配!就算她之前有安排人强上你,那大概也不是为了逼迫女子,必然是逼不得已才这样做的。你怎么不找找自己的原因?非要让人逼着女子上你,你不知道主动一点么?”
囡吉说完就气冲冲地进去了。
衡羿看了看院落中的一棵老枣树,他走上前踹了一脚:“出来!”
一个小孩子捂着屁股,从树里跌了出来,眼含泪光地控诉道:“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两口子闹别扭,拿我撒什么气?好歹你也是个神仙,怎么比精怪还不讲理?真是服了!”
无论是寺庙还是道观,都会留有一个守护神。
之前寺庙里的是金身罗汉,道观里的自然是道仙。
只是,衡羿找了半天,也没看见道观的守护神,只有一棵修炼了几百年的枣树精留守着。
看来是刚修炼成人形不久,还是小孩子的模样。
“这道观的守护神呢?”
“师父算到自己近日有一难,出去避难去了。”
衡羿都给气笑了,天天在这人间,不是气死,就是气笑。
怎么自己手底下的人,还学会避难了?他之前还说人家佛教管理混乱,看来他这道教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算出自己有什么难?”
“不知道,师父没说。只说让我守在这里。他还说,有些话,他说不行,但我说可以。因为,童言无忌。”
衡羿想来应该是这里的守护神,怕见了他的面,到时候不好交代经营方面的事,所以才推了个小树精给他责问。
“你一直在这里修炼?”
小枣树精拍了拍身后的树:“是呀,没看我都长这么这么大了吗?我快要历雷劫了,等历完雷劫就是半仙了!”
衡羿沉声道:“既然你早就知道这里的营生,还眼睁睁地看我找她去闹,为什么不出来提醒我?”
他快要气死了。
这都是些什么下属啊?没一个省心的!
他的小信徒,都已经病重了,还要接受他无端地质问。
而且,他居然还,拿着她的手,让她摸他,还对她说了那些讽刺至极的话……
实在是,太冒犯了。
衡羿现在就是后悔,特别后悔!
等小信徒醒过来,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圆这件事。
就算是大晚上地发癫,这也没个缘由啊!
哪有逼着小老太强上自己的?
他可能,是疯了。
小枣树精愣了一下。
他以为,衡羿仙君会先责问他,道观为何要容纳这些人在这里,做这般不为世间所容的事?
没想到,居然是问他,为什么不提醒他,别去跟媳妇儿吵架……
小枣树精一本正经道:“不能干涉他人的因果,亏你还是掌管三界的神君呢,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还为这个踹了我一脚,我都没地儿说理去!”
“再者说,你本就有过去的心结没解开,不然也不会先入为主地给人定罪。否则,就算这次不闹,下次再遇上个类似的事儿,你还是会去跟她闹的。你去闹,并不是你错信他人,或是被人蒙蔽,说到底是你看不起自己的媳妇儿!”
“你从始至终都觉得她偏执又痴愚,行事也没有什么章法,就算别人不把责任推去她那里,你也觉得这是她能干得出来的事。在你心里,你当然更偏心断情绝爱的修道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