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音仪神情凛然,正色道:“望公公进去禀告陛下,俞贵妃之事,臣妾有罪。”
高裕一怔,瞧着她的模样不似在说假话,他压下心中的疑惑,进去传话了。
片刻间,高裕便得了准信,复又出来道:“娘娘,陛下准你进去了。”
闻言,赵音仪咬了咬牙,视死如归地进了紫宸宫。
宋奕的身子虽不如以前,可经过一月的解毒修养,面色瞧着已然与常人无异。
见赵音仪进来,他仰头饮尽碗中的汤药,将空碗重重搁下,这才抬眸看她。
“你有何罪?”
赵音仪从那枕边的丹药盒上收回目光,提裙跪在了殿中,直视宋奕,嗓音发颤。
“回陛下,俞贵妃尚在人世。”
话音落地,宋奕的瘦削的身形蓦然僵住。
深陷的眼窝中,那双阴郁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娓娓道来的赵音仪,不敢置信。
每听完一句,他荒芜颓丧的眸底便焕发一丝令人心惊的幽光。
高裕候在门外听不大清,只能隐隐约约地听见赵音仪的声音,极小极小,聊胜于无。
在她断断续续地说了许久之后,殿中突然陷入一阵死寂,连一丝杂音也没有。
那极其诡异的平静,让门外远远候着的他没由来地脊背发凉。
他不敢再听,急忙板板正正地站好。
下一瞬,殿内传出几声瓷瓶碎裂的声响,而后便响起了赵音仪的惊呼。
只短短的一声,便偃旗息鼓。
高裕心下大惊,以为宋奕又出事了,他焦急地冲进去,却瞧见了更为惊骇的一幕。
只见一地狼藉中,跪在地上的赵音仪被宋奕死死地掐住了脖颈,纤细的双手不住地掰扯着那纹丝不动的大手,脸色涨得青紫。
而宋奕却是一脸恨怒,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阴鸷的眸子恶狠狠地盯着眼前人。
“谁给你的胆子?!啊?!”
高裕不明所以,还以为宋奕又犯了疯病,赶忙劝道:“陛下!您冷静些!这是皇后娘娘!”
不知是被高裕的话唤回了神,还是宋奕自己想到了什么。
他倏然松开了赵音仪,后退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咳嗽不止。
“你将她送去哪儿了?”
赵音仪极力平复自己的喘息,如实道:“回陛下,臣妾只将俞贵妃送出了皇陵,至于她如今在何处,臣妾并不知晓。”
宋奕脸色阴沉,凌厉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她的脸,似乎想辨明其话的真假。
阖眸沉思了片刻,他选择相信了赵音仪的话。
毕竟她已然坦白了真相,没有必要再瞒着计云舒的去处。
“你最好说的是真话,否则,掂量掂量你自己的下场!”
扔下这句狠话,宋奕毅然转身,大步朝殿外走去,撞进纷扬的飞雪中。
“备车!去皇陵!”
漫天风雪将他恣肆畅快的声音吹进殿中,高裕打了个激灵。
被二人的对话弄得一头雾水的他,瞧见宋奕仅穿了件氅衣便冲进了大雪中,心间一颤,忙取了狐裘披风追上去。
“陛下!您的病才刚好,千万莫冻着了!”
不多时,一架马车疾驰着冲出了宫门,直往兰台山皇陵而去。
皇陵,地宫。
听见开棺命令的凌煜有些踌躇。
他看着紧紧盯着棺椁,神情怪异的宋奕,凝眉问道:“陛下,可是出事了?”
宋奕已然听不见耳边人说了什么,此时此刻,他心心念念的只有那具棺椁。
不等凌煜动作,他迫不及待地走近,双手覆在了棺盖上,定了定神,缓缓将棺盖推开。
棺内的景象一点点在眼前呈现,宋奕胸口提着的气,也一点点松了。
看着空荡荡的棺椁和静静躺在一旁的发丝,他的唇角缓缓扬起了一抹诡异的弧度。
正当凌煜和高裕望着那僵直的背影不知所措时,一阵令人发怵的狞笑声回荡在整个地宫,无端地让两人脊背发凉。
二人大着胆子走上前了些,好奇地瞥了眼棺椁,只这一眼,二人大惊失色。
“陛下!这这?贵妃娘娘的尸体呢?!”高裕骇得不行,惊恐地望着宋奕。
渗人的笑声倏然止住,宋奕捻起那缕发丝握在手中,眸光缱绻,语气温柔得近乎诡谲。
“云儿啊云儿,你骗得朕好苦啊……”
为了不让朕起疑,还编出个什么望舒仙子,当真是煞费苦心。
想到这,宋奕的目光渐渐沉郁,攥着发丝的指节几近泛白。
凌煜已从蛛丝马迹中隐约窥见了事情的全貌,压下心中的震惊,他轻声问道:“陛下,可要传令到各地搜寻娘娘的下落?或是去江州瞧瞧?”
宋奕徐徐地抬手,深如寒潭的眸底闪过一丝幽光,神情倨傲。
“不必,朕自有办法,让她主动现身。”
她狡猾得很,不一定会回江州,也许隐姓埋名藏去了其他地方也未可知。
逐地搜寻太慢,他实在等不及了。
第116章 他故意
正值寒冬腊月,江州虽不如京城那般严寒,可湿冷的北风一吹,也是寒冷刺骨。
这样冷的天,姑娘媳妇们不爱出门,胭脂铺子里的生意都差了不少,许娘子忙着给睿哥儿做棉衣,郁春岚一个人看铺子倒也能忙得过来。
这段时日自梳堂里又来了两个姑娘,有新姐妹住进来小蝶她们别提多高兴了,拉着那两位姑娘将本就不大的自梳堂里里外外逛了三遍,从手艺女工聊到天南地北,相见恨晚。
在得知其中一位姓木的姑娘能认字写字时,众人更是惊诧,争着抢着要让她教自己认字。
姑娘们这样好学计云舒自然欢喜,屁颠颠儿地又去采买了些笔纸,还向姚文卿借了几张字帖,尽数供给她们学认。
这天夜里,她又敲响了姚文卿的房门,姚文卿一见她便知她是来做什么的。
“说罢,又要寻我借什么?”他垂眸看着计云舒,眉眼含笑。
计云舒呵呵笑了笑,尴尬地挠了挠下巴。
“小蝶她们字儿都认得差不多了,说想认些诗,所以我想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通俗易懂些的诗集?”
“有的,你进来挑挑看。”
姚文卿侧过身子将计云舒引进屋,从博古架上取了几本诗集放在桌案上。
计云舒一本本瞧过,看得津津有味。
姚文卿望着她清丽侧脸,半开玩笑地问道:“你为她们忙前忙后这么久,买这个买那个,就是图她们一句谢谢?”
计云舒抬眸瞧了他一眼,摇头笑了笑,笑容中带了一丝悲凉。
“我什么都不图,只是想让这些勇敢反抗命运的姑娘们能过得好些。”
她们被丈夫迫,被父母家族压迫,被时代礼教压迫。
这些,都不是她一个人的力量能推翻的。
既然改变不了,那她愿意用自己力所能及的力量,在重重压迫下为她们开辟出一方净土,让她们为自己而活。
在这里,她们只是自己,没有其他身份。
姚文卿默了一瞬,静静地看着恍惚的计云舒,眸光晦涩。
“那你呢?你好不好?”
计云舒回神,粲然一笑:“好啊!我很满意如今的日子,温情充实,有意义。如果能这样过一辈子,那我穿过来也没白活。”
姚文卿哑然,望着眼前坚韧纯良的人儿,他自愧不如地避开了眼神,不敢对上那双灵动晶亮的杏眸。
姚文卿啊姚文卿,你如何配肖想她……
计云舒见他没搭话,便又埋头挑选着诗集,最终选了一本五言绝句诗集。
“成了,就这本,那我不打扰你歇息了。”
说罢,她转身出了门。
姚文卿不由自主地跟到了门边,计云舒却早已进了自己屋里,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他鬼使神差地朝她离去的方向抬手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到。
这天计云舒闲了下来,去了胭脂铺子给郁春岚帮忙。
恰好许娘子的儿子睿哥儿从学堂休沐回来,小小的人儿竟也说要帮两位姐姐看铺子。
一张小嘴抹了蜜似的,把计云舒和郁春岚两人哄得乐开了花儿。
“这小子!净会贫嘴!”
许娘子取了鸡毛掸子,作势要打他,计云舒二人急忙护崽子一般地护着睿哥儿。
“哎呀娘子!睿哥儿才多大,好不容易有一天休沐,你让他乐呵乐呵不行么?”
郁春岚抢过鸡毛掸子,嗔怪地瞪着许娘子。
许娘子心知拗不过她二人,白了她们一眼,恼丧地进去做棉衣了。
“你们就惯着罢……”
待那碎碎念消失在耳边,计云舒拉着躲在身后的睿哥儿问道:“睿儿,在学堂里,夫子都教你学了些什么啊。”
话音刚落,郁春岚朝她啧了一声,埋怨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张口闭口就是学堂夫子,睿儿就是被你和娘子天天给念叨的。”
说罢,她转头又换上一副与她美艳的脸极不相配的慈祥表情,夹着嗓子笑问睿儿。
“告诉郁姐姐,你回来的路上,有没有碰见什么好玩的事儿呀?”
睿儿乖乖地摇了摇头,似乎想起什么,他又懵懂地说道:“回来的路上我看见好多人围着一张告示在说话,说宫里的皇后娘娘要被斩首了。”
闻言,计云舒二人懵了一瞬,一时还没反应过睿儿口中的皇后娘娘是谁。
后知后觉的二人反应过来说的是赵音仪,皆是脸色一白。
计云舒忙弯腰问道:“睿哥儿,那告示你在那条街上看见的?”
“我在西街上瞧见的。”
西街……
计云舒稳了稳心神,立时朝西街奔去。
“哎!”
郁春岚朝她的背影唤了一声,急忙将睿哥儿送到了许娘子屋里,而后去追计云舒。
二人来到西街,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围在一起的人群,她们费力挤进去,瞧清了那张告示上的内容。
“皇后赵氏荧惑失道,阴怀妒害,挟毒与伯爵云菘勾结谋害贵妃云氏,罪大恶深,证据确凿,兹正月二十于宣德门外斩首示众,以正国法,特此昭告天下……”
念到最后,计云舒有一瞬间发懵,她呆愕地看着眼前的告示,不敢置信。
说皇后娘娘和菘儿毒死了她?这实在太过荒唐了!
郁春岚拧眉看完告示,怕被人察觉出异常,她忙将僵硬的计云舒拉出了人堆。
“我觉着,这事儿不大对劲,这都三年多了,没理由到如今才来翻旧账,还是个毫无根据的假账。”
闻言,计云舒从混乱震惊中回过神来,渐渐地理清思绪,抽丝剥茧。
春岚说的不错,当年的事没人比她更清楚,说皇后娘娘和她弟弟害死了她,根本就是冤诬。
那宋奕何等精明狡诈,现下怎么连这样明显的冤案都瞧不出了?
慢着……宋奕……
似乎想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一个合理却恐怖的猜测渐渐浮现在她脑海中。
也许,宋奕知道他们是冤枉的,他是故意做给什么人看的。
可唯一与他们有密切关系的人,只有自己了。
难道说,宋奕他知道了自己没死……
想到这,计云舒忽觉一口气喘不上来,脸色发白,肩颈发颤。
她死死地揪着自己的衣领,大口地喘息着。
他知道了,他定然是知道了。
郁春岚被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吓着了,忙去抚她后背帮她顺气。
“青…青玉?你没事儿罢?”
计云舒摇了摇头,扶着墙根坐下,郁春岚也贴着她坐下,问她怎么了。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绝望地闭上了眼:“宋奕应该知道我还活着了。”
“什么?!”
郁春岚大惊失色,急声问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见计云舒摇头,她开始自言自语:“原来如此,他是有意来这么一出,想逼你主动现身。”
摸清了宋奕的意图,二人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绝望的死寂,是如何走回家的也记不清了。
夜里姚文卿从钱员外家回来,瞧见她二人一脸颓丧地坐在灯火通明的堂屋中,心下不解。
“出什么事儿了?”
二人抬头瞧了眼坐在对面的姚文卿,都不知如何开口。
不知为何,姚文卿内心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凝眉问道:“青玉,到底怎么了?”
计云舒压下心中的艰涩,将白日二人看见那张告示的事说了出来。
“宋奕他知道我没死,想用这个法子逼我现身。”
姚文卿立时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整个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中。
“怎么,怎么会这样?!他是如何知道的?!”他情绪激动,声音都拔高了些。
计云舒仍旧摇头,郁春岚却在一旁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宋奕这人,内心阴暗古怪,我估摸着他是哪天想青玉想的发疯了,撬开了她的棺材,这才被他发现的。”
计云舒无语地看着一本正经地说出这话的郁春岚,不知她是有意玩笑想缓和压抑的气氛,还是真心这样认为。
姚文卿充耳不闻,焦急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计云舒,想要知道她的决定。
“青玉,你,你去么?”
计云舒沉默一瞬,轻轻点头:“别无他法了,我不能拿菘儿和皇后娘娘的命,去赌宋奕的良心。”
她丝毫不怀疑,以宋奕的性子,若以为她宁愿牺牲亲弟弟也不愿现身,他是真的会杀了他们泄愤。
况且,他宋奕想要找一个人,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话音落,姚文卿好似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
他阖眸掩下眸中的荒芜,喉头哽涩:“打算何日启程?”
计云舒垂头叹了口气,道:“只剩二十来日了,时间紧迫,我后日便走。”
明日便是除夕了,陪他们喝完最后一杯团圆酒,再上路罢。
第二日除夕,计云舒最后一次去了自梳堂,同姑娘们告别。
知道计云舒要走,一个个儿都哭成了泪人。
“那姑娘你还回来么?”小蝶红着眼眶,可怜巴巴地扯着计云舒的袖子。
计云舒苦涩一笑,这一次,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可她不愿姑娘们伤心,哄骗道:“回来啊,自然还会回来,到时候啊,瞧瞧你们一个个的,描花手艺到底有没有长进!”
听见这话,姑娘的情绪也不那么低落了,纷纷拍着胸脯保证,待她回来时,她们自梳堂的描花绣品一定会名扬整个浮梁。
见她们这样有志气,计云舒很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