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菀收回视线,示意自己的婢女在房外候着,独自步入女儿的闺房。
季楠思提前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一扫心中的阴霾,轻快道:“母亲,您来了?”
慕菀坐在了她的床边,“我听说姚家小姐走了,来瞧瞧你有没有乖乖换药。”
“瞧您说的,我哪天没有乖乖换药?”季楠思弯了眉眼。
慕菀张合了几下唇畔,今日丹阳内关于何家贵女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也不知该不该同女儿说。
还不待她想好,季楠思率先开口问道:“父亲可有传信回来?”
慕菀从怀中摸出了封信,“刚刚才送到的,我大概看过,没什么特别的。”
季楠思接过信,将信纸抽出来展开,大致扫了几眼。
父亲一行人前七日都在赶路,确实没什么特别的。
季楠思心中略定。
慕菀瞧见女儿略显忧虑的神情,柔声道:“你父亲此行是陛下授意,出不了什么大差错。”
她明明自己也还在担心着夫君的安危,却还是先安抚起女儿。
“母亲。”季楠思抬起了眸子,神情十分认真,“有一事,你可否如实告知我?”
慕菀一怔,点头道:“你说。”
“关于姨母诞下的那个孩子,您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吗?”
慕菀动了动唇,面露不解,“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与表哥当面聊聊。”
季楠思神情镇定,直接将那人唤作了表哥。
养伤期间,她思考良多。
眼下她所面临的问题当中,最具威胁的,大抵是陛下对国公府的忌惮。
表哥的身份摆在那里,只要他还活着,陛下的忌惮就很难消去。
她想了无数种法子,所有法子的前提都是要和表哥先见上一面。
她需得亲眼确认表哥的人品、资质。
前世国公府的灭门惨案太过凶险,这一世若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就得用凶险的法子去应对。
陛下忌惮表哥,是因为他正统的身份。
既然表哥比陛下更为正统,那为何不去助力他彻底登上正统之位?
届时国公府就是拥立新皇的功臣,同时也是皇亲国戚,谁也无法轻易动得了了!
第86章
拥立表哥登上皇位,到底是个大逆不道的想法,若非万不得已,季楠思并不会这么去做。
此事凶险,所需要的布局、人力、财力不可估量,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
再则,如果表哥本人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那么这一步险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必须和表哥见上一面,亲眼确认此人的资质如何,值不值得将来在他的身上冒险。
季楠思抬眸看向母亲,“您就将表哥现在身在何处,如实告诉女儿吧?”
慕菀的眼神躲闪到了一边,支支吾吾道:“你……见了他之后,想做什么?”
季楠思未加思索,直接答道:“向他坦白国公府目前的处境,听听他有什么想法。”
她想知道,表哥若是知道了国公府平白无故因他的存在而遭难,会有什么举动。
是会有担当地站出来,还是继续瑟缩在隐蔽处,心安理得地享受庇护。
前世他们一家人极有可能就是因为表哥才遭遇灭门惨祸,也不知在国公府所有人身死之后,表哥的结局是怎样的。
是否与他们一家人截然不同,过着幸福美满的余生?
一想到这,季楠思的心头起了几丝躁意,也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表哥心生几分厌恶。
“万万不可……”慕菀面露慌乱,“你表哥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贸然找他说这事……改变不了什么。”
她与夫君好不容易才将那个孩子的身份给藏了起来,让他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安稳长大,又怎能再去打破他平静的生活?
季楠思骤然拔高了音量,“你们明明就知道,只要表哥还活着,陛下对国公府的忌惮就只会增不会少!”
“倘若父亲此行临州,无法将先皇暗部劝降,陛下会作何反应?”
“倘若陛下让父亲领兵讨伐蛰伏已久、实力不容小觑的先皇暗部,父亲还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吗?”
“倘若父亲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陛下却因为疑心,强行给国公府扣上莫须有的罪名,你们又该当如何?”
季楠思的话,句句掷地有声,落在了慕菀的耳中,敲响一道又一道警钟。
两人沉默了良久,季楠思坚持凝视着母亲,不露退意。
慕菀终是软了语气,“你想见你表哥这事儿,待我问过你父亲之后,再给你答复。你当务之急,还是好好养伤。”
“好吧……”母亲既然松了口,季楠思也就不求在这一时得到确切的答复。
“您放心,在这身伤没养好之前,我是不会折腾自己的。”
“那就好……”慕菀翻过女儿的手掌,看向掌心那道浅浅的疤印,叹道,“这玉肌膏的效用当真不错。”
这才半个多月,伤口就已然结痂脱落,只余下淡淡的痕迹,坚持再用上一段时日,应当不会留疤。
提起玉肌膏,母女俩皆是一顿,似是都想到了这东西的来路。
这东西是秋猎之前,苏淮卿托慕菀之手,转交给季楠思的。
慕菀察觉到了女儿周身散发出来的微妙气息,急着转开话茬。
“那……那姚家小姐!我瞧着是个好孩子!你等伤好了之后,应当多去人家府上走动走动!”
季楠思答得漫不经心,“走动是要走动的,不过我觉得还是让她多来咱府上走动比较好。”
“为何?”慕菀面露疑惑。
季楠思意味深长地看了母亲一眼,“您知道往年秋猎的时候,曾有一位贵女想将手巾赠予兄长吗?”
“还有这事?”慕菀来了兴致,疾步坐到床边,往女儿跟前又挪了挪,“你快与我说叨说叨!”
她与夫君虽然向来不催着儿子女儿的婚事,但其实还是暗暗着急的。
尤其对于儿子,他们觉得有所亏欠。
思思自幼被他们带在身边去了边城,徒留楠辞留在丹阳。
儿子在没有父母的陪伴中长大,还长成了如今这副数一数二的模样,难能可贵。
他这个年纪还没有成婚,大抵还是和父母不在身边操持脱不了干系……
初回丹阳时,慕菀和夫君问过儿子的想法,得到的是他尚未有成家想法的答复,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不再去提这事。
季楠辞在丹阳的名声很好,从未与哪家的贵女传出过逸闻,每年秋猎也只收自家妹妹的手巾……
这是慕菀第一次听说儿子与某位贵女有瓜葛,急切地想知道具体情形。
她恍然联想到之前的对话,后知后觉地看向季楠思,“莫非……那位贵女指的是姚家小姐?”
季楠思眸中挟着暗芒,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慕菀抬手捂向嘴,不自觉挂起浅笑,音量也大了不少,惊喜道:“此事当真?”
姚家小姐好啊,那姑娘看着是个好姑娘,又与思思是闺友,要是能与楠辞成了的话,也算是一桩美事。
“什么事情……让您这么高兴?”
一道清润的声音打断了母女两的对话,季楠辞立于屏风旁投来探究的目光。
他刚踱步到门口,便听见母亲最后的那句惊呼,其中的欣喜之意让他听了都不由挽起唇角。
面对他的询问,慕菀和季楠思相视了一眼,谁也没有答话。
季楠辞没再追问,提步顿在床前,上下打量起妹妹。
季楠思大大方方地摊开手,笑着接受兄长的检查,“如何?是不是恢复得不错?”
“确实不错。”
“那可都多亏了子璇经常来照顾我!”
季楠思的眼底起了几丝狡黠,有意去观察兄长听到闺友名字后的反应,却见兄长的神情没有分毫变化。
一旁的慕菀也在关注着季楠辞,心中暗暗叹气:看来儿子对姚家那姑娘不怎么在意……真是个木头!
“挺好。”季楠辞又将妹妹打量了一圈,彻底放心,准备走人。
“林绝约了我去校场演武,你们今晚不用等我回来用膳。”
季楠思养伤期间行动不便,他们三人的晚膳几乎都是在她房中用的,也算是凑个闹腾的人气,好让她没那么憋闷。
“林绝?”慕菀听到这个耳熟的名字,诧异地挑起眉,“是上次与思思相看的那位林校尉吗?你还与他有联系?”
季楠辞不着痕迹地看了季楠思一眼,“我与林校尉志趣相投,相处得不错。”
上次妹妹费尽心思为他与林绝牵线,定然有她的道理,他也只好顺水推舟和林绝交好。
不过林绝这人相处起来还挺舒服的,与他在校场演武也是难得的一种解压方式。
季楠辞提起林绝,话音畅快不少,眉眼含笑,“这小子一身蛮劲儿,与他对打很是有趣。”
“对……对打?”慕菀错愕地微启唇畔。
在季楠思的眼里,兄长能与林绝成为友人,是好事。
她笑着挥了挥手,“你快去吧,别让林校尉久等。”
直到季楠辞的身影消失在屋内,慕菀仍是一脸呆愣愕然。
季楠思瞧出了端倪,关切道:“母亲,您怎么了?”
慕菀张了张唇畔,面容僵硬,似乎难以启齿接下来的话。
“母亲?”季楠思难得见母亲这个表情,愈加好奇。
“思思……”慕菀的两条秀眉耷拉了下来,“你说……你兄长他这个年岁了还一直不娶妻,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呐?”
提起姑娘,儿子没有半分兴致,提起才相识没多久的林校尉,儿子脸上却挂着罕见的、发自内心的畅快笑意。
儿子的这个表现,让慕菀的心中不得不起疑,不得不发愁。
季楠思险些被母亲的话给干呛到,“母亲!您想到哪里去了?”
她下意识笑道:“苏淮卿快赶上兄长的年岁了,不也还没娶……”
说到最后几个字,季楠思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骤然收声,笑意僵在嘴边。
怎么平白无故,又提起他了?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季楠思的眸子刹那间蒙上了一层灰色,双手捏紧了被褥。
慕菀不知所措地看着女儿,这时候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这时,一阵夹杂着桂花和糯米的甜腻香气飘入了里间。
含巧怯怯的声音从屏风另一头传来,“主子,我给您送桂花糕来了。”
季楠思瞥去一眼,“进来吧。”
含巧应声步入里间,分别向慕菀和季楠思福了福身子。
慕菀见她来得正好,连忙招呼道:“快来,我也好久没尝过你的这手艺了。”
含巧端着那盘桂花糕上前。
慕菀拈了一块,凑到鼻尖细嗅,赞道:“不错。”
她尝了一小口,由衷叹道:“这时候有壶茶在边上就好了。”
季楠思的房中只常备了白水,寻常要喝茶都得另外去备。
“奴婢这就去备茶。”
含巧堪堪将那盘桂花糕放在圆桌上,就瞅见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屏风后边闲庭信步地走了进来。
大黄如入无人之境,径直来到床前,瞪着一双湿漉漉的圆眼,嘴里叼着一个木匣子,身后的尾巴止不住地来回摇动。
慕菀俯身探向大黄的嘴边,想去接过木匣子。
大黄朝旁边躲了一下,直勾勾地盯着季楠思。
它似乎不愿这个木匣子落到别人的手中。
季楠思会意,探出手,这一次轻易将木匣子给拿了过来。
她的心中已经隐约猜到这是什么了……
慕菀和含巧都投来新奇的视线,眼瞅着季楠思将木匣子轻轻拉开。
似有若无的茶香混杂着花香缓缓飘散开来。
季楠思的心脏猛然一跳,将木匣子重新合上,翻到盒子的背面,那上面赫然写了几行字。
――“思思……今年的花茶,就让我来命名吧?”
――“有悔。”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第87章
苏淮卿和季梁的对话持续到了深夜,聊到最后,两人良久地沉默了。
火苗在油灯中跳跃着,为整个房间氤氲上了一圈柔和的浅黄色。
微光映照在两人晦涩不明的面容上,平添一丝沉重的诡异。
桌上的那壶茶水早已凉透,不再冒出热气,窗台边的火炉子也隐隐有灭下去的趋势。
苏淮卿站起身,“明日还要赶路,早点休息吧。床留给您,我在茶塌上凑合一晚。”
季梁并未拒绝,低垂着眼眸坐在原位,看起来仍旧若有所思。
苏淮卿又道:“我出去让人给火炉子添点碳,再备壶温水进来。”
他转身踏着虚浮的脚步,向门的方向走去。
他刚刚从季叔的口中得知了自己完整的身世,心绪动荡不已……
推开房门,青帆仍按照吩咐守在十几步开外,没让旁人靠近。
“主子。”他远远俯身作揖。
苏淮卿走了过去,拍拍他的臂弯,“辛苦了,去休息吧,顺道和店里的伙计说一声,来屋中添点碳火和温水。”
“主子……”青帆抬起头来,唇畔翕动,欲言又止。
苏淮卿诧异地微微挑眉,“怎么了?”
青帆瞥向一侧的栏杆,示意主子一齐看过去,“您或许得亲自下去一趟了。”
透过栏杆可以俯瞰一楼的部分大厅。
苏淮卿踱了几步,立在栏杆边往下看去。
大厅的墙壁上挂着几个红灯笼,摇曳的光芒驱散了大部分黑暗。
一名女子立在大厅的一角,正仰头看来,脸上戴着面纱。
她的身边跟着几名婢女,早些时候苏淮卿见过的那位店掌柜也垂首恭敬地候在她的身侧。
许知意?
她竟跟上了他们的脚程?
苏淮卿敛起眉心,暗暗握紧了栏杆的扶手,侧头对青帆低声说道:“你按照我刚才的吩咐,伺候好国公爷。”
“是。”青帆面容僵硬地垂首应下。
苏淮卿走下楼梯,许知意已经等在楼梯口。
“随我来。”她冷冷吐出一句话,转身顾自步入后堂。
这里毕竟是大厅,不是说话的地方。
苏淮卿犹疑了片刻,抬步跟上。
大厅内的婢女、护卫们似乎提前得了吩咐,停在原地没有动作。
只有店掌柜远远跟着,目送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那间平时店伙计们跑堂歇脚的屋子。
他抬手擦了擦额间渗出来的冷汗,按东家说的,守在了去那间屋子的必经之处,不让旁人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