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意先一步进门,坐在了其中一张八仙椅上,悠然自得地倒起茶。
苏淮卿后脚跟进来,并未关门,转手将两扇房门敞开到了最极致。
再回过身时,许知意手里冲着他举着一杯茶水,“要给你倒一杯吗?”
有了上次被她药晕过去的经历,苏淮卿哪里还敢接她给的吃食。
他只是漠然地凝视着她,淡淡道:“你怎么追上来了?”
他和季叔快马加鞭赶路,只在夜间停下来落脚歇息四五个时辰。
据他所知,许知意马术不佳,寻常出行都是用马车。
她这是日夜兼程,追了他大半个月?
许知意察觉到了苏淮卿的不满,没忍住心中的脾气,直接发作。
她重重将茶杯一把拍在桌上,眉峰高高挑起,语气冷然带着质问。
“在丹阳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见我?”
苏淮卿烦躁地抿了抿唇,“我以为,青帆跟你说的够清楚了。”
许知意猛然起身,提步朝他逼近,“我们一家人毕生都在为你而活,你就是这般怠慢我的?”
苏淮卿往后退了几步,蹙着眉,“够了。”
之前在醉仙楼,他因为救许知意,错失了亲手将思思救下的机会,每每想到这事,他都懊恼不已。
可眼前这人,还在嫌自己对她怠慢?
“不够!”许知意瞪圆了眸子。
“苏淮卿,你还不明白吗?在这世上,我才是那个能够站在你身边的女子!”
许知意摊开了手,示意向周围。
“你瞧瞧这醉仙楼,你再放眼整个西丹,哪座城镇没有醉仙楼或是清风茶庄?我才是那个能够助你成事的人!”
许知意不甘心地眯起眸子,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强行挤出来的一般。
“季楠思?她能给你什么?她除了成为需要你保护的累赘之外,压根提供不了半点助力!”
“成事?”苏淮卿冷冷看着她,“我为何要成事?”
许知意一怔,错愕道:“我分明跟你说过,你的身世特殊,背负着我们所有人的期待……若是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定然就不会问出这种话!”
“我已经知道了。”苏淮卿在刚刚和季叔的谈话中,已经知晓了一切。
许知意面露愕然:知道了?
她原本还想等到了临州之后再和盘托出那些旧事,徐徐图之……
这世上知道苏淮卿身世的人,除了他们之外,也就只有季梁了。
想到这,许知意的心底闪过一个念头,急切地问道:“莫非……你要为了季楠思,放弃这么多年来、这么多人的筹谋与布局?”
苏淮卿抱着胳膊静静睨来,并未答话,却像是默认了。
“你不能这么对我们!”许知意的眸子染上了惶恐之色。
他们所有人,潜心蛰伏了那么多年,只为同一个念头――恭迎少主归来,复兴旧国!
可若是少主本人一丁点成事的念头都没有,他们所有人这么多年的努力就都成了笑话!
月光透过敞开的屋门倾泻而入,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苏淮卿松开了胳膊,沉静道:“不是为了季楠思。”
许知意木讷地喃喃,“那是……为了谁?”
“为了我自己。”
苏淮卿清亮的嗓音悠长地回荡在夜色当中。
“我本就是个嫌麻烦的人,并不想掺和到父辈的恩怨当中。”
“以前是怎样的,该是怎样的,与我无关。”
“我是苏淮卿,往后也只会是苏淮卿,不会按照你们任何人预先定好的轨迹去过我的人生。”
许知意难以置信地踉跄了几步,“你这般作想,把我们这些先皇旧部……置于何处?”
“你们该如何,本就与我无关。”
责任感这个词,与苏淮卿一向挨不着边。他自幼过惯了潇洒日子,甚少被人事物给绊住。
若是以往,面对这种自己找上门来的人事物,他或许会直接无视,得过且过。可这一次,他必须好好妥善处理这些人,才能毫无顾虑地回去面对思思。
之前是他钻了牛角尖,害怕自己的身世会牵连到思思,不敢去打破现状,浑噩度日。
现在的他不一样了,他想真正去过好作为‘苏淮卿’的人生,一个能有季楠思相伴在身侧的完整人生。
若要办到这点,就得将一切潜在威胁给排除。而许知意及她背后的那群人,首当其冲。
“你们本就不该为我而活……”苏淮卿的眸光中透露着坚定,“等到了临州,我会尽力见过你们每一个人,让你们放下‘成事’的念头,去过自己的人生。”
许知意觉得这话荒唐至极,跌坐回了八仙椅上。
她知道苏淮卿的性子随性,却没想过他在知道了一切秘辛之后,随性至此!
“你难道就不想为父母报仇雪恨吗?”
苏淮卿似笑非笑,“我的父母现下都在永安侯府,一切安好,谈何报仇?”
他生来凉薄,还能指望他对未曾见过一面的生父生母有什么感情?
尽力妥善安置他们留下来的旧部,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你错了!”许知意双目赤红,再度站起身直逼苏淮卿而来,“复兴旧国,是我们这些人这辈子背负的宿命,绝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放下的!”
“就算你无心成事,西丹陛下也不会放过你、放过我们所有人!”
苏淮卿对上她的视线,紧抿着唇。
季叔说了,他的身份藏得很好,陛下并不知情。
陛下还曾与季叔彻夜畅谈,达成了共识。
只要此行能够成功劝服临州的那些人,往后既往不咎。
这是不费一兵一卒,不见一滴血就能解决问题的方法,也是眼下最好的结果。
许知意见苏淮卿久久不答,泄了气,别开眼。
“说到底,你这么做,还是为了季楠思吧?”
她语气嘲讽,念起口中那个名字,丝毫不掩饰厌恶。
季楠思是护国公之女,护国公为西丹四处征伐几十年,是他们这些人将来成事的最大阻碍。
少主是顾念到季楠思,才不愿成事吧?
思及此,许知意低喃道:“呵……醉仙楼的那场大火,怎么就没把她给烧死在里面?”
她从知道季楠思存在的那天起,就对这个人分外厌恶。
这人不过是阴差阳错代她陪在苏淮卿身边长大的替代品。
要是当年母亲没有带她离开边城,她与苏淮卿之间的情谊不会闹成如今这种地步!
“许知意。”苏淮卿的语气森冷,“你太过了。”
倘若她不是师父的女儿,上一次被困在火场中等死的,会多一个她。
苏淮卿的眉宇间凝起寒霜,“你前几年暗暗使的那些小手段,还不够吗?”
当年季楠思离开边城后,迟迟不再传书信回来。
他在外游历时结识了许知意,曾经找她动用醉仙楼和清风茶庄组成的情报网,探探季楠思的真实近况。
许知意十分爽快地让人给他写了一册子关于季楠思的情报,不仅包含了百姓们口口相传的那些美谈,还多了很多细节。
小册子上将季楠思和皇甫临渊的相识、相知、相爱、定情,种种事迹描绘成了一个美轮美奂的故事。任谁看,国公小姐都是找到了命定的爱人,即将过上幸福美满的余生。
现在想来,那些故事应当都是许知意让人杜撰而来,没有多少是真的!
当时苏淮卿以为季楠思觅得了良婿,虽然心中惆怅,却也真心祝福,想着只远远再看一眼,不再打扰。
直到亲自来到丹阳,他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第88章
“是,我是稍加使了点小手段,但那也只是为了将一切引回正轨。”
许知意的眸中没有丝毫愧意,语气中充满了理直气壮。
“先不提你只是被与她相伴的那七年给蒙了眼……最紧要的是,季楠思不仅是护国公的女儿,还是太子看上的女人!”
她让人杜撰的故事虽然大部分都是假的,但至少有一点是真的――皇甫临渊想要迎娶季楠思,对季楠思有着极致偏执的占有欲。
不然也不会多番拦截季楠思寄出去的信件了。
西丹人要寄信,一般有两种渠道。
其一,朝廷在各州的枢纽城镇设立了驿站,供官员们传达相对没那么重要的日常文书,除此之外也接受百姓们传递私人书信的委托。
其二,在各州广布分号的商铺大抵也接受民间传递书信的委托,其中当属醉仙楼是百姓们的首选。
季楠思当初尝试寄信,两种方式都用过,但所有信件还是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醉仙楼当年前脚才刚收到季楠思的委托,后脚便被东宫派来的人给找上……
许知意回想起这事,十分庆幸皇甫临渊当年及时派人来干预,这才早早阻断了季楠思和苏淮卿的联结。
都已经不择手段做到了这种地步,这两人怎么还能凑到一块去?
不甘的情绪像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上许知意的心头。
她咬了咬牙,“你身份如此特殊,还要执着于和太子去争一个女人,若是被东宫视为眼中钉,将来只会引火上身!”
面对她激烈的言辞,苏淮卿垂眸轻笑了一声。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皇甫临渊这些年来一直在迫她就范?”
许知意面纱后边的唇畔翕动了几下,没有作答。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这些年一直在尝试给我寄信?”
许知意的眉眼看上去僵硬了不少,“我、我只是……”
她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少主罢了!
“你只是什么?”苏淮卿骤然拔高了音量,眼底含霜,“你凭什么擅自插手我的人生?”
少主?复兴旧国?
就是这些虚无缥缈的荒诞事物,让他过去束手束脚了十几年!
而那些所谓的生父生母的旧部们,还打算用这事束缚他的整个余生!
换作从前的他,对自己的未来本就不抱一点期待和幻想,得过且过地活着,或许对许知意他们图谋的事情没有那么反感,也不至于感到愤怒。
可现在,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为自己描绘出了一个万分企盼的将来……却有人站出来告诉他,他的人生轨迹生来就是定好的,他与思思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将来。
凭什么?
苏淮卿冷冷地凝视着许知意,周身不断散发着森然的气息。
感受到了他的厌恶,许知意心中生疼。
“少主!”她跪在了地上,颤着手从怀中摸出个信封。
她将信封高高举起,呈过额顶,“这是您父亲临终前留下的血书……一切,请您先将这封血书过目之后,再做决定吧?”
*
近日连连下雪,丹阳内积起了一层厚厚的雪。
街上行人稀少,偶有几个裹着棉衣的身影匆匆闪过,留下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覆盖,尔后又恢复一片寂静。
如此严寒之下,姚子璇还是向国公府递了好几次帖子。
季楠思顾虑到她身子骨弱,多次拒绝,最终拗不过,还是应下让她雪停之后再来国公府。
到了雪停的这天,季楠思吩咐凝霜让人一大早便在门房备好碳火和汤婆子,迎接姚子璇的到来。
正午过后没多久,姚子璇姗姗来迟。
自季梁他们离开丹阳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季楠思的腿伤恢复得很好,能够在旁人的搀扶下在府内稍微活动活动。
用过午膳后,季楠思便坐在正厅看书。
她翻过一页书,抬眸间,透过敞开的两扇大门看见凝霜将人给带了过来。
姚子璇整个人被厚重的棉衣裹成了个红馒头,手里勉强抱着个汤婆子。所有姚府的婢女侍从都被她留在了门房处,不让跟着。
她远远看见季楠思,弯了眉眼,“楠思!”
她唤出来的每个字都伴随着白色的雾气。
季楠思蹙起眉看向一旁的含巧,“让人在屋内再添几个火炉子。”
“是。”含巧应声退了出去,路过姚子璇的时候福了福身子。
离厅门还差几步路,姚子璇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小跑着奔入厅内。
她停在了季楠思的面前,垂下视线去查看她的伤腿,“你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
季楠思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她坐到身边,“这么冷的天,你不应该出门的。”
“我这不是担心你嘛!”姚子璇走到邻座,压了压厚重的棉衣,一屁股将自己挤进八仙椅中。
“我要亲眼看到你好多了,才放心!”
她始终认为,楠思当初是为了优先救她才受的伤,自然很是上心。
姚子璇一边整理着衣摆一边说道:“对了,关于上次你让我回去问的事,我父兄的口风很紧,什么都问不出来……或许在他们看来,我们这些女儿家,就不应该过问正事。”
这个结果在季楠思的意料之中,“你直接去问,大抵是问不出什么的。”
“你是觉得我应该留心去偷听父亲和兄长的对话?”
季楠思将备在一旁的茶盏往姚子璇的方向推了推,“只有在他们不设防的时候,才能听到真正有用的信息。”
“你说得对……”姚子璇正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入口的微苦涩意让她的秀眉一拧,垂眸看向手中的茶盏,一只手将茶盖给翻开,送到鼻尖嗅闻了一下。
“这是什么茶?怎么会是这种滋味?”
她砸吧了一下嘴,惊奇地略略瞪圆了眸子,“入口虽是苦的,但是下咽之后,口舌是回甘的,带着一股从未闻过的淡淡花香……”
凝霜将一旁桌上的桂花糕摆到了两位主子的中间,含笑接过话,“这是山茶花乌龙,有散瘀消肿、润肺养阴的功效。”
这是一个月前她去城门口送行青帆时,从他口中听到的。当时她还奇怪青帆为何要没来由说这话,直到看到大黄叼来的那个木匣子,才明白青帆想表达的意思。
主子之前那段时日还曾说起过,小院内的山茶花似乎一天比一天少,原来是被隔壁的苏世子偷偷摘了去做花茶!
她起初还担心主子会固执地将木匣子给扔出去,可主子并没有那么做,自那之后每日都会饮上一盏这款名叫‘有悔’的山茶花乌龙。
姚子璇闻言愈加新奇,“散瘀消肿?这么说来,这东西喝了,对腿伤也有好处?”她由衷叹道,“采买这茶的人,当真有心了!”
季楠思默默抿了口茶,没答话。
姚子璇不以为意,顾自笑道:“这茶上哪可以采买到?还怪好品的,既然有润肺的功效,我也想让人去买点放在府中备着。”